冬日的雪很大,到了夜裏,小雪變大雪,於是所有的相遇和重逢,都有了一種風雪夜歸人的風塵仆仆。


    但在風塵仆仆之中,又很是有一些絕妙的,美好的景象。


    年輕的女孩子探出半個身子,麵上一瞬間的愕然凝結,因吃驚而顯得可愛。而紅衣的青年笑盈盈的以扇柄抵著窗戶,不緊不慢的抬眼看去,眼裏都是似有似無的多情。


    又純潔又香豔,又出乎意料,又像戲文裏的安排。


    一片沉默中,青年打破了這片沉寂,他唇角一揚,問:“傻了?”


    薑梨迴過神,道:“國公爺怎麽來了?”


    “你不是今夜要去國公府嗎?”姬蘅含笑道:“我來接你。”


    薑梨:“……”


    “我來接你”四個字,本應當是很溫柔,含著無限繾綣的,然而被眼前這人說出來,卻有一種毛骨悚然的不自然。薑梨道:“國公爺不必如此麻煩,其實讓趙軻來就是了,或者我自己去。”


    “哦。”他道:“我已經來了。”


    人都已經來了,也不能讓他離開。薑梨歎了口氣,站起身,姬蘅伸出手,搭上她的胳膊,道:“跳下來。”


    薑梨一腳踩上凳子,再踩上桌子,扶著姬蘅的手臂,從窗戶上跳了下來。窗戶並不高,但跳下去的時候仍舊有些搖搖欲墜,她下意識的抓緊了姬蘅的袍角。


    等薑梨站穩之後方才反應過來,嗯?為何要跳窗,她可以打開門走出去的不是麽?


    又看了一眼姬蘅,心中無聲歎氣,又被帶著跑了。


    姬蘅饒有興致的打量薑梨,道:“你這身倒很合適。”


    因著要夜裏出行,薑梨不能穿的太過複雜,女子的裙裾太長,她甚至連披風都沒有帶,隻穿了讓白雪準備的一件素白棉襖,下身是灰色的褲子,腳蹬黑靴,長發全都高高的束在腦後,是男子的打扮。


    但雖是男子打扮,雪地裏,燈籠光映下,五官卻越發溫柔清麗,有種說不出來的爽快。


    “多謝國公爺誇獎。”薑梨應道,她問:“我們如何出去?”


    “走後門。”姬蘅迴答。


    “後門?”薑梨一怔:“什麽後門?”


    事實證明,對於薑府的內部,姬蘅比她這個薑二小姐要熟悉多了。繞過幾處平日裏根本不常見的花園,竟還真有一個後門。一路上什麽人也沒遇到,雖然知道姬蘅肯定提前就讓人支開了一切可能出現的下人,但太過簡單,會讓薑梨產生一種錯覺,好似整個薑府就是紙糊的一般,隨隨便便什麽人都能進來。要是薑府夜裏被人洗劫一空,薑梨可能都不會太過詫異。


    畢竟夜裏都沒什麽侍衛守門啊!


    姬蘅帶著薑梨,幾乎是光明正大的從後門出去了。


    後門外的雪地裏,竟然停著一頂黑色的軟轎,軟轎前,趙軻站著,還有四個車夫,看見薑梨二人出來,便走過來將轎簾掀開。


    薑梨躊躇著,轎子和馬車不同,男女二人同乘一轎,到底曖昧了些。


    她這邊尚且還在猶豫,姬蘅倒是不慌不忙的上了轎,等了許久,見薑梨不動,便問:“不上來嗎?”


    這男人說的雲淡風輕,十足輕鬆,仿佛一切都是她多想一般,薑梨都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太小題大做,但路途還遠,不乘坐轎子走在街上,萬一被永寧公主的人認出來,怕是會惹來麻煩,當即隻能一咬牙,上去了。


    趙軻令轎夫起轎。


    轎子如同它的主人一般華麗精致,裏麵甚至還有熱茶和點心,在冬日裏,也算是很難享受了。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人做的轎子,因此即便再寬大,薑梨和姬蘅之間的距離,也並不能拉的很開。


    幾乎可以說是很親近。


    姬蘅遞給薑梨一杯茶,茶水還是溫柔的,薑梨喝了一口,寒意驅散了不少。她看向小幾上的點心,突然冒出一句:“這是國公爺親手做的嗎?”


    那一瞬間,薑梨可以確定,姬蘅的動作頓了一下,他手裏的茶水灑了出來。


    外麵抬轎子的人走的很穩,國公府的轎夫大約都是經過精心篩選的,一點兒顛簸也感覺不到。因此,絕不可能是因為轎子顛簸而灑出茶,是因為她的話。


    姬蘅放下茶杯,掏出雪白的絲帛,慢條斯理的擦拭手上的茶水,末了,才看向薑梨:“不是。”


    薑梨:“……”


    不是就不是,能把不是說的這般殺氣騰騰的,也隻有姬蘅了。薑梨忽然明白了為何外人要傳言姬蘅喜怒無常,他本來就喜怒無常。


    “海棠是你什麽人?”姬蘅忽然問。


    這話頭岔開的太快,薑梨一時沒反應過來,隻聽姬蘅道:“你如此緊張的去搜尋她的蹤跡,不惜向我求助,不怕我窺見你的秘密,看來對你很重要了。”


    “的確很重要。”薑梨笑笑:“還有,我從沒想過隱瞞國公爺。”


    “別說的好聽,你最狡猾了。”姬蘅渾不在意的笑了笑,道:“你認識這個叫海棠的女人吧,就像你早就認識惜花樓的瓊枝,桐鄉的薛懷遠。”


    “我認識。”薑梨道:“她是能幫我扳倒永寧公主之人。”


    “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姬蘅輕聲道:“你為何偏要置永寧於死地?”


    “國公爺隻看到了我要置永寧公主於死地,卻看不見永寧公主屢次對我下毒手。”薑梨笑的淺淡,“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不公平。”


    她說道“不公平”三個字的時候,雖然可以壓抑自己的情感,卻還是能從其中聽出一絲怨怒。她是真的覺得不公平。


    姬蘅支著腦袋,看著她,道:“你是首輔千金,不是百姓。”


    “首輔千金就有特權了麽?”薑梨反問,“可在我看來,也許對上永寧,或者是更高的人,根本就是一文不值。”


    永寧看她是小吏的女兒,就能隨意欺壓薛氏一門。可當初她便是官兒更大的千金小姐,隻要擋了永寧的路,地位卻沒有永寧高,永寧還是可以為所欲為。這就是如今這個世道的真相,百姓受小官欺壓,小官受大官欺壓,大官懼怕王孫貴族,王孫貴族俯首稱臣於帝王。


    層層都是剝削,最底下的是血淚。首輔千金不食人間疾苦,體會不到,身為百姓的薛芳菲卻親自領教過,被強權欺淩是如何滋味。


    “你好像很生氣。”耳邊傳來含笑的聲音,薑梨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姬蘅已經坐直身子,於是並不如何寬大的轎子裏,姬蘅和她的距離已經極盡。她的耳邊,似乎都能感受到姬蘅唿出的溫熱氣息。


    癢癢的,帶著莫名的熱意,讓她心中一瞬間的戾氣,也消散了許多。


    薑梨刻意往後退了一點,不曾想已經到了邊緣,腦袋差點磕到轎子粱上,多虧姬蘅眼疾手快,伸出手墊在她腦後,於是薑梨的後腦觸到的,就是姬蘅的手心。


    他的手卻是常年冰涼的,穿的紅衣似火,卻涼薄如冰。


    薑梨怔了怔,輕聲道謝。


    姬蘅收迴手,懶洋洋的道:“你不必如此仇視官家,薑元柏是首輔,你所言,已經將你置於官家的對立一麵。小家夥,”他不知是善意還是惡意的提醒,“會暴露的。”


    會暴露的。


    會暴露什麽?薑梨一瞬間有些緊張起來,會暴露她不是薑二小姐的身份?雖然她身上有諸多謎團,看在別人眼裏也有許多不可思議,但隻要她自己不說,沒有人會想到薑梨的驅殼裏,藏著另一個靈魂。


    但那是對待普通人,若是對待姬蘅……薑梨抬眼看向對方。


    年輕男人眼眸深深,帶著笑意,他的鳳眼狹長上揚,顏色略重,於是越發夠勾勒出漂亮的形狀,鼻梁高挺,嘴唇嫣紅,像是一杯帶著謎的毒酒。你無法窺見他的內心,卻覺得自己被他的雙眼看中,內心秘密無所遁形。


    他太危險,太清醒,太理智,也太容易讓人沉淪。


    他不是普通人,如果是他,也許是會發現她身上的秘密的。薑梨沒來由的想。


    薑梨沉默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她說的每一句話,都能成為姬蘅的線索,多說多錯,便隻能不說。


    不過姬蘅竟也沒有繼續追問她了,仿佛微微有點倦意,便以手支著腦袋,靠著轎子的一邊,閉上眼睛。


    在狹小的轎子中,兩人距離挨得近,不約而同的沉默,能聽見轎子外頭唿唿的風聲,還有轎夫的靴子踩在雪地裏,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讓冷而靜的夜裏,多了幾分鮮活。


    各懷心思,不知過了多久,轎子停了下來,趙軻的聲音在外響起:“國公爺,到了。”


    一直閉著眼睛假寐的姬蘅睜開眼,掀開轎簾,率先下去,又等薑梨下來。


    夜裏的國公府,不如白日裏看起來豔麗,朦朦朧朧的燈火下,到顯出幾分不真實的模樣。像是在深山跋涉許久的人看見了一座仙宇宮廟,再看一看俊美的不似凡人的青年,恍然以為自己走到了精怪的巢穴了。


    薑梨走下來,國公府的大門打開,她同姬蘅走了進去。


    姬老將軍大約已經睡下了,因著並未看到他的影子,要是姬老將軍在的話,定然不會這般安靜,定要拽著薑梨問她為何大晚上的要來這裏,到底和姬蘅是什麽關係。


    一路走到國公府最裏麵的院子,有一處房間,房間外,文紀正守候著,見到他們幾人,道:“大人。”


    “人在裏麵。”姬蘅看向她:“你是現在進去看?”


    薑梨點頭,就要走進去。文紀道:“薑二小姐,這位叫海棠的姑娘十分不信任她人,您單獨進去,恐怕她會傷害你。還是讓護衛……”


    “不必了。”薑梨微笑著拒絕了他的好意,道:“我進去與她交涉,她不會傷害我的。”


    文紀看向姬蘅,見姬蘅並未露出不讚同的神色,便讓開身子,方便薑梨推門進去。


    薑梨猶豫了一下,轉身對著姬蘅,正要說話,姬蘅就笑了笑,道:“我知道,我在院子門口等,不會偷聽你的‘秘密’。”他把“秘密”二字咬的微微重了些。


    薑梨笑道:“多謝國公爺體諒。”


    姬蘅和他的侍衛們都退到院子裏去了,薑梨深深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才推開門。


    掩上門,薑梨看向屋裏,屋裏的桌上點著一盞燈,桌前坐著一個人。她是背靠著牆壁,仿佛這樣能讓她稍微感到安心些。背影瘦高欣長,一看到這個背影,薑梨的眼淚就差點下來了。這背影讓她熟悉,讓她百感交集,她不可能認不出來,這就是海棠。


    海棠聽見有人來了,立刻飛快的轉身,目光警惕的盯著薑梨。她的臉上帶著一塊兒麵紗,隻露出一雙眼睛,但眼睛裏的神色卻是陌生的。從前的海棠,溫柔而冷靜,凡事都有她在一邊出謀劃策,最是貼心穩妥不過,如今的海棠,眼裏看不見過去的溫柔了,她像是被傷害過的動物一般,提防的盯著來人。


    這目光讓薑梨心碎。


    可薑梨隻是揚起一個溫和的笑容,在海棠的對麵坐下來。在她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海棠身子躲開她,緊緊貼著牆壁,一聲不吭。


    “你是海棠吧。”薑梨微笑道:“是我讓人打聽你的消息,將你從棗花村帶迴來的。”


    海棠仍舊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著她,事實上,現在的薑梨對海棠來說,也的確隻是一個素未蒙麵的陌生人,還不知是何底細。海棠開口了,她說:“你的目的是什麽?”


    聞言,薑梨愣了一愣,麵上錯愕之色浮起。


    海棠的聲音,輕輕柔柔很是好聽,當年旁人還說笑,說海棠跟著自己這個主子久了,說話的語氣聲音都肖似薑梨。可是如今她的嗓子,卻像是被火燎過一般,沙啞難聽的要命。


    “你的嗓子……怎麽了?”薑梨問。


    海棠盯著她,沒說話。


    對於海棠來說,一個陌生的女子詢問她的嗓子,還是這般關切的態度,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你的目的。”海棠再一次問。


    “我是薑家二小姐薑梨,當今首輔薑元柏的女兒。”薑梨盡量放輕自己的聲音,也讓自己的神情看起來柔和親切一些,她說:“我受人之托,來查薛家小姐薛芳菲的案子。”


    “小姐……”海棠一愣,隨即激動起來,她問:“小姐怎麽了?!”


    薑梨眉頭一蹙:“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海棠急切的問道,“她到底怎麽了?”


    當年海棠和杜鵑離開沈府的時候,薛芳菲還沒死,隻是因為與人私通這件醜事被軟禁。而薛芳菲趕走她和杜鵑,是因為有朝一日薛芳菲懷疑兩個丫鬟偷盜財物,將她們驅逐出府,並讓她們永遠不得迴京。


    當時海棠和杜鵑大感委屈,但薛芳菲從未有過那般嚴厲的時候,多年主仆之誼毀於一旦,海棠心裏也難過。但後來她們離開燕京城,又過了很久,海棠漸漸的冷靜下來,也想明白了,當年的薛芳菲是為了保護她們。如果她和杜鵑一直留在沈府,遲早會被沈母發作。


    既然自家小姐要她們好好活著,海棠和杜鵑便隻能忍著悲痛苟延殘喘。如今聽到薑梨突然說起薛芳菲,海棠的心裏,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


    薑梨看著她,道:“她死了。”


    海棠一怔,幾乎要坐不穩,跌坐在地。薑梨伸手扶了她一把,海棠才看向她,隻是神情仍舊是渾渾噩噩的,她問:“怎麽……會呢?我走的時候她還好好地……”


    “薛芳菲在發現與人私通後,顏麵無存,不久就身染重病,最後重病不治,去了。”頓了頓,薑梨道:“表麵上是這樣的。”


    “你什麽意思?”海棠立刻就抓住了薑梨話裏的意思。


    “意思就是,薛芳菲的死並非意外,也不是什麽身染重病而死,她之所以死,是因為被人害死了。就像當初她與人私通一事,也是被人陷害一樣。”


    海棠看著薑梨,她的神情漸漸變化了起來,像是提防,又像是激動,她問:“你如何知道她與人私通一事是被人陷害的?”


    “我如何知道不要緊,但你應該清楚,你是薛芳菲的貼身丫鬟,當年薛芳菲到底有沒有與人私通,你最清楚不過。”薑梨道。


    海棠緊緊攥住桌上的茶杯:“她沒有與人私通。”


    薑梨看著她:“我知道。”


    “你為何要來找我,”海棠問,“又為何要與我說這些話?這麽做對你到底有什麽好處,如果你要我的命,隻管拿去,我不在乎,倘若你要用你我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勸你最好趁早打消了這個念頭,我什麽都不會做的。”


    薑梨沒有迴答,隻是看著海棠微笑。


    過了一會兒,海棠緊張地問:“你這是做什麽?”


    薑梨搖頭:“我隻是很感歎,薛芳菲有你這個丫鬟真好,難怪她當年費盡心力也要把你和杜鵑送出去了。”


    海棠一愣:“你知道?”她的聲音突然有些顫抖起來:“當年……她是故意把我們驅逐出府的吧?她其實從來沒有冤枉過我們吧?”


    這件事,雖然海棠後來猜到是這個可能,但她一直放不下。如今薛芳菲死了,這個問題永遠得不到答案,但從薑梨的嘴裏說出來,她突然又有了一線希望,好似隻有這樣,才能圓滿一般。


    “是。”薑梨平靜的看著她,“她知道自己在沈家將要麵臨無處不在的危險,更有可能連你們二人的性命也保不住。唯有將你們趕出府去,方能得一線生機。若是對你們說出實情,你們反而不會離開,非要和她同生共死。倒不如話說的狠一些,能讓你們死心,徹底離開燕京城,也保全性命。”


    海棠愣愣的聽著,不多時,一行眼淚突然而下。她喃喃道:“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


    “可是,”薑梨問出了自己想問的問題,“我所知道的,當時並非你一個丫鬟,還有一個叫杜鵑的。為何現在隻剩下你一人,你們是中途分道揚鑣了?還是另有打算?”


    海棠低下頭,道:“死了。”


    薑梨的心緊緊一縮,仿佛被人用手攫住,隻覺得喘不過氣來。雖然早就想到了這個可能,但真實聽到海棠嘴裏說出來的時候,還是不能接受。


    陪在她身邊的熱鬧,一個個就這麽離開了,好像什麽都沒留下。


    “她是……怎麽死的?”薑梨的聲音,有一點掩藏不住的哽咽。


    可因為海棠此刻實在是太傷心了,並未發現她的異樣。她隻是很疲倦的,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一般的道:“我們逃出燕京城不久,突然發現官府四處在張貼我們的公告,說我們偷了主人家銀子,要緝拿我們。杜鵑被人抓住了,我本想去幫忙,去求官老爺告訴他們杜鵑是清白的,但是那一夜……等我找到杜鵑的時候,她已經被勒死,丟在亂葬崗上。”


    薑梨的心,痛不可擋。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官府的人,既然是官府緝拿,為何案子不審就直接處刑。便是處刑,為何又要不公告於世。倘若不是官府的人,為何四處又都貼著官府的通緝令。我不明白,可也知道,這一切都沒辦法避免了。我看到他們甚至埋伏在亂葬崗附近,大約是等著我自投羅網,去替杜鵑收屍的時候將我抓起來,所以我沒有為杜鵑收屍。”說到這裏的時候,海棠的手都顫抖起來,大約是事到如今,還不能原諒自己當時的所作所為。


    “我毀了自己的臉,躲過了官府的搜查,逃迴了家鄉。”海棠道。


    “你的臉……”


    海棠問:“你想看嗎?”


    薑梨點頭。


    海棠慘笑一聲,伸手揭開了麵紗。


    薑梨的唿吸一瞬間幾乎都停止了,但見那原來潔白俏麗的臉蛋,有兩道深深的刀痕,從眼睛一直到下巴,猙獰而可怖,傷口結了疤,卻非但沒有讓人覺得好轉一點,反而更加觸目驚心。


    是什麽能讓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願意自毀容貌到如此地步?從此以後隻能以麵紗掩麵,行走於世。


    海棠一直盯著薑梨的眼睛,她這張臉,所到之處,看到的無非都是厭惡和畏懼,她早已習慣。便是來接她的這些黑衣人,瞧見她的容貌時,也頗為不自然。她以為薑梨也和那些人一樣。


    但薑梨沒有。


    薑梨隻是深深的看著海棠,她的目光充滿了悲傷和愧疚,心疼和悔恨,但唯獨沒有的,是害怕和躲避。她甚至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那傷疤。


    海棠突然往後退了一步,將麵紗重新戴上,沉默了一會兒,她才道:“你看到了。”


    薑梨也沉默,乍見故人,卻不是令人欣喜的重逢,彼此都有坎坷經曆,讓人感歎命運的荒謬。


    “我想問,你不惜自毀容貌,為了活下去做到如此,究竟是為了什麽?”薑梨問道。


    “我不知道。”海棠的目光裏有一瞬間的茫然,“起初我以為官府的通緝令是小姐放的。可是我心裏又覺得不是。我希望能活下去,有朝一日能見到小姐,問清楚這是怎麽一迴事,為何要說我們偷盜財物,也許小姐是為了保全我們性命,那我們就更不應該隨便舍棄生命,反而要努力活下去。”


    她道:“我們從小就知道,我們是為了小姐而活的。”


    薑梨閉了閉眼。


    其實薛懷遠一直不希望薛家的下人,為主子奉獻一切,應當有自己的生活。薑梨也同海棠杜鵑他們以姐妹相稱,但世上大約就是有這麽一種忠仆,她的一生,都係於另一人身上。


    很沉重,很沉重。


    “我不知道小姐死了……”海棠喃喃道:“我還想著,或許能再見小姐一麵……”


    “薛芳菲不可能活過來了,”薑梨整了整心思,重新看向她,“不僅如此,薛昭也死了,薛懷遠瘋了。整個薛家一門,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海棠呆呆的看著她,搖頭:“不……”


    “海棠,你聽著,這不是意外,也不是什麽因果報應,這是陰謀,活生生的陰謀。有人害死了薛家一家。我是薑二小姐,我受人之托,幫薛家平反,替薛芳菲洗清莫須有的汙名,找到她被人害死的證據。”薑梨盯著海棠的眼睛,“這不僅是因為薛芳菲,也是為了你,為何杜鵑,為了這場陰謀裏所有無辜慘死的人。難道要看著兇手逍遙法外嗎?”


    “我憑什麽相信你?”海棠問。她是個聰明的姑娘,有決心能果斷,此刻遭逢真相打擊,還能堅持自己的理智。


    “我若是想要殺你,便不會千方百計將你帶到燕京城了。你還可以去看看瘋了的薛懷遠,便知道我說的話有沒有假。”薑梨道:“你是薛芳菲的貼身丫鬟,日日與她在一起,你至少知道,應該懷疑誰,當初薛芳菲與人私通一事,遭人陷害,誰最可疑,做過什麽令人起疑的事?”


    海棠盯著薑梨,過了一會兒,她的目光沉了下來,吐出幾個字。


    “蕭德音。”


    “還有,沈家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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