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幼瑤款款上了校驗台。


    已是八月初,雖是盛夏,今日卻是個好天氣,昨夜下了一夜雨,天卻未放晴。隻是吹著涼爽的晨風,薑幼瑤便如這清晨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如粉蓮,嬌柔明豔,顫巍巍的盛開著。


    季淑然今日特意為她裝扮過,煙霞色的衣裙,便令這晨間也生動俏麗起來。她就如真正的鍾鳴鼎食之家長養出來的千金閨秀,舉手投足都是精致小巧。


    周圍的貴夫人適時的同季淑然投去豔羨的目光,季淑然含笑點頭。連帶著另一頭季家的人也與有榮焉——自家便是外孫女都是如此出眾,難怪麗嬪能得洪孝帝另眼相待了。


    周彥邦也在人群之中,薑幼瑤上台後,不知有意還是無意,特意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似乎又很害羞,隻匆匆一瞥就離開。


    然而好事者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頓時在旁打趣周彥邦,起哄道:“薑三小姐上去了!”


    薑幼瑤和寧遠侯世子周彥邦的親事,燕京城的官家幾乎都曉得。周彥邦笑了笑,隻是那笑容卻有些勉強。


    佳人仍舊還如從前一般鮮活可愛,可他的心卻飛走到了另一個地方。他忍不住看向另一側,薑梨的方向。卻見薑梨正側頭與身邊的好友說著什麽,完全沒有發現他的目光。


    周彥邦的心裏頓時又湧上一層酸澀的甜蜜,在這一刻,他突然明白,愛而不得的快樂是什麽了,那比一切還要折磨人,又比一切還要來的讓人期待。


    事實上,薑梨並非沒有察覺到周彥邦的目光。她心裏覺得又可氣又好笑,當初真正的薑二小姐便是為了周彥邦而落水香消玉殞,但凡寧遠侯府上對這個未過門的未婚妻有半點上心,哪怕隻是問過一句話,薑二小姐的日子都未必會這般難過。可惜他們沒有,如今薑二小姐早已往生,這周彥邦還來做癡情人態,平白讓人惡心。


    薑梨搭理也不想搭理。


    正想著,一邊的柳絮突然道:“瞧,快開始了。”


    台上,薑幼瑤剛剛浴手過,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做的十分自然優雅,平心而論,薑梨覺得,至少薑幼瑤琴樂的這個模樣,還真是不賴。


    緊接著,薑幼瑤就嫣然一笑,玉指落在七弦琴上,撥動了第一根弦。


    薑梨道:“是《平沙落雁》。”


    柳絮一愣:“你怎麽知道?”


    話音剛落,薑幼瑤指尖琴聲如流水般傾斜而下,琴音叮咚,果真是《平沙落雁》。


    柳絮有些目瞪口呆,她問:“你在府上聽過薑幼瑤彈過?提前就曉得她要彈這曲?”


    “不知道。”


    “那你怎麽聽出她彈得是《平沙落雁》,她才起音呢。”


    “你瞧她動作就知道了,況且一個音也足夠。”薑梨說的很輕鬆。


    柳絮卻聽得很不輕鬆,上上下下看了薑梨一會兒,才低聲道:“你莫要騙我,你從前也是學過琴樂的吧?或許你的琴樂還不錯?可是青城山上怎麽會有琴樂先生?莫非你是天才?”


    薑梨有些啼笑皆非,道:“倒也不是很難。”她說著,又察覺到有人在盯著她,往外頭一看,正對上葉世傑遠遠盯著她的眼神。


    葉世傑見她看過來,立馬移開目光,惹得薑梨倒是有些驚訝。


    葉世傑移開目光後,又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像是欲蓋彌彰,一時心中懊惱。想著真是吃飽了撐的才去擔心薑梨今日出醜,那女子心計頗深,又底牌層出,誰知道今日又會做出什麽讓人匪夷所思之事,他又何必在這裏多管閑事。


    “葉兄,你在看什麽?”身邊有人說話,卻是右相李仲南的幼子,李濂。


    葉世傑迴頭,道:“隻是隨便看看而已。”自從上次薑梨提醒他,劉子敏和李濂關係頗好,李濂拉攏自己或許別有用心之後,葉世傑便刻意疏遠了和李濂的關係。


    李濂察覺到了葉世傑的態度,笑了笑沒說什麽,隻是葉世傑側過頭去後,目光閃過一絲探究。


    台上,薑幼瑤彈琴彈得很好。


    《平沙落雁》描寫秋天裏大雁在天空中飛過,時而盤旋,時而顧盼的情景。古語有雲“取清秋寥落之意,鴻雁飛鳴”,取“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裏,天際飛鳴,借鴻鵠之遠誌,寫逸士之心胸”。


    這曲調悠揚流暢,薑梨也沒想到,薑幼瑤竟然會選擇這麽一首《平沙落雁》,她以為薑幼瑤這樣的閨秀小姐,當是彈撥一首意境小巧一些的曲子。倒不是說女子便彈不得大氣的曲子,而是因為琴聲通心境,薑幼瑤的心境,如何能這般大氣疏蕩。


    但薑幼瑤彈得還不錯。


    “這曲子已是極難,這麽多年校驗來,極少有人彈,便是有人彈,也彈得很是普通。如薑幼瑤這般彈得出色的,她是頭一個。”柳絮喃喃道:“這樣難的指法,偏偏她還是彈成了,她一點兒也不陌生。”


    薑梨聞言,有些奇怪,就問:“這曲子很難麽?”


    “當然了!”柳絮立刻道:“明義堂的古琴十首名曲,最簡單是《流水》,其次分別是《陽春白雪》《梅花三弄》《漁醉唱晚》《瀟湘水雲》《漁礁問答》《陽關三疊》《廣陵散》,然後是《平沙落雁》。說起來,當初驚鴻仙子也正是因為《平沙落雁》而名滿燕京的……哎呀,”柳絮突然想到了什麽:“我就說方才薑幼瑤的動作瞧著有幾分熟悉,原來看著像是驚鴻仙子……莫非驚鴻仙子私下裏指點過她麽?”


    薑梨心下了然,薑家出的起價錢,季淑然又是鐵了心的想讓薑幼瑤在此次校驗場上大出風頭,能請的動驚鴻仙子也不是難事。


    她問:“這隻有九曲。”


    “最難的是《胡笳十八拍》,《平沙落雁》好歹有人彈,隻是彈得不好。《胡笳十八拍》,可是這麽多年裏從未有人在校驗場上彈過,哪怕是琴藝最出色的學生,甚至連蕭先生也沒有彈過。”


    蕭先生,自然指的是蕭德音了。薑梨想,蕭德音其實是彈過的,隻是蕭德音過分追求沒有瑕疵,而她的《胡笳十八拍》又總是差了一那麽一點兒,所以幹脆便不在人前彈。而私下裏,蕭德音為了將《胡笳十八拍》練好,多年一直在下苦功熬練,還曾請教過自己。


    不過,薛芳菲死了,已經沒人知道這些事。


    薑幼瑤還在彈,鴻雁有迴翔瞻顧之情,上下頡頏之態,翔而後集之象,驚而複起之神。薑幼瑤的琴音裏,竟將這鴻雁的各種情態,徐徐展開,讓人感覺仿佛正是秋日,長空如碧,雁過無痕。


    考官裏,蕭德音神情微動,驚鴻仙子瞧著台上薑幼瑤的動作,眼中閃過一絲滿意。


    卻聽得身邊有人說話:“不知道仙子何時也收徒了?”


    正是那宮廷樂師,綿駒。綿駒如今也五十來歲了,可他看起來卻仍如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一般快樂,成日嘻嘻哈哈。他那件粗布麻衣穿的發白,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為皇帝演奏的樂師。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裏頗帶揶揄,卻是對驚鴻仙子的做法並不讚同的模樣。


    驚鴻仙子聞言,耳根一紅,薑幼瑤的指法,瞞不過綿駒這樣的高手,她也早就想到了。隻是被當麵點破,仍舊有些羞惱。可自從贖身嫁為人妻,許多事情都今非昔比。她嫁得茶商之子隻是普通商戶,並非巨富之家。她自可不能再去拋頭露臉,但終究還得需柴米油鹽。季淑然給她的銀子,足夠能讓一家老小幾年內衣食無憂,因此私下裏指點薑幼瑤這件事,她無法拒絕。


    好在薑幼瑤到底是個不錯的苗子,教一個有靈氣的徒弟,總好過資質平平之輩。


    又聽得綿駒在一邊道:“不過你這徒弟,委實不怎麽樣。”


    饒是驚鴻仙子好脾氣,此刻也有些不舒服,便問:“請先生指教。”


    “仙子勿怪小老兒多禮,”綿駒笑嘻嘻道:“這薑三小姐隻習得仙子形,沒習得仙子魂。《平沙落雁》的雁群百態,你這徒弟是彈得七七八八,不過這開闊舒朗之意嘛,還差得多了。”


    驚鴻仙子心中惱怒,卻又曉得綿駒說的沒錯。她知道薑幼瑤的這個問題,也曾努力想要幫助薑幼瑤,可是琴樂一事,先生們教的隻是指法和技巧,琴心得自己領悟,誰也幫不上忙。薑幼瑤領悟不了琴心,這是無可奈何地事。


    “不過小姑娘嘛,年紀輕輕,沒什麽心事,這等意境,領悟不了也實屬正常。能彈成這個模樣,已經很不錯了。要是沒什麽意外,今兒個的魁首,隻怕就是這姑娘了。”綿駒又笑嘻嘻的補充。


    聽到綿駒這一句,驚鴻仙子的心裏這才好過了些。她從來沒收過徒弟,也沒指點過任何人,倘若得了她指點的薑幼瑤最後還是沒能得到魁首,這傳出去才會笑死人。


    他們二人說話的時候,蕭德音和樂官師延都沒有開口,蕭德音是慣常的明哲保身,不多說話,師延則是傲慢的性格使然,懶得理會他們。


    而一邊的姬蘅,則是以扇支著下巴,微眯雙眼,像是在百無聊賴的打盹。


    薑幼瑤在台上的姿態優美,琴聲又十分流暢動聽,加之她彈得又是難度極大的《平沙落雁》,毫無疑問的就成了校驗場上眾人目光的終點。


    “那薑家三小姐倒是生的很漂亮。”李濂突然道。


    葉世傑心中有些反感,無論如何,大庭之下討論姑娘的容貌並非君子所為。然而李濂的話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讚同,竟然紛紛開始表達對薑幼瑤的傾慕之情。


    另一頭,年輕女子盯著台上的薑幼瑤,恨恨道:“真是搔首弄姿,難看死了!”


    這人是沈如雲。


    沈如雲心裏傾慕周彥邦,自然對周彥邦的未婚妻薑幼瑤沒什麽好臉色。眼見著薑幼瑤在台上大出風頭,更是不甘又妒忌。她身邊的沈母聽了,也跟著道:“不像大戶人家出來的好姑娘。”


    卻不想想,薑幼瑤可是當朝首輔的千金,論起出身來,沈家才是真正的寒門小戶,若非沈玉容中了狀元,沈如雲就是去給薑幼瑤當個丫鬟,也要先被人挑揀一番。


    “以為她自己彈得多好,還不如當初嫂嫂一半能聽。”沈如雲脫口而出。


    話音剛落,便被沈母狠狠地擰了一下,沈如雲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如今沈家可是從來不提薛芳菲的事,若是被那一位曉得,動了怒可怎麽辦?還是事事小心為妙。


    沈如雲便緘口不言。


    薑家席上,從來沉默寡言的薑玉燕此刻也忍不住道:“三姐彈得真好聽。”


    薑玉娥聽了心中十分不爽利,想著薑玉燕這會兒捧著薑幼瑤作甚。可季淑然都在身邊,便也擠出一個笑容,道:“那當然了,三姐自來聰慧,在琴藝一事上又多有慧根,今日的頭名必是三姐無疑。這《平沙落雁》旁人都不敢挑,隻有咱們三姐敢挑,還彈得挑不出錯處,要我說,三姐再過幾年,燕京城就沒人是她的對手了。”


    季淑然道:“玉娥可別捧著你三姐,這話要是讓外人聽到了,不知道會怎麽笑你三姐不知天高地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三姐日後要學的還很多。”


    話雖如此,季淑然的笑容,卻是遮也遮不住的,眼裏的得意讓薑玉娥覺得刺眼。


    薑玉娥想著,分明自己也不比薑幼瑤差,但隻因大房有錢有勢,便能請最好的先生。自己要是也能和薑幼瑤一樣,跟著那些名師學琴,自己自然也能在校驗場上出風頭。


    為什麽出生在大房不是自己?為什麽自己的父母偏偏是庶子,若是平民之家也就算了,可薑家三房,為何就自家最普通?


    薑玉娥不甘心極了。


    她的不甘心,並沒有被任何一人注意到。此刻的薑梨,也正在看薑幼瑤的校考。


    “她彈得……真好。”柳絮艱難的開口,似乎十分不情願承認這個事實。然而眾人的反應已經說明了一切,比起去年來,今年的薑幼瑤,和他人的距離又狠狠拉開了一截。


    薑梨道:“可她沒有琴心。”


    “琴心?”柳絮愣住。


    “《平沙落雁》彈到最後,作曲人發出世事險惡,不如雁性的感悟。既落則沙平水遠,意適心閑,朋侶無猜,雌雄有敘。樂聲靜美綿延,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動靜皆宜,姿態輕盈。”薑梨細細道來:“但是因為薑幼瑤的琴心裏,少了一份‘淡泊’,所以她的琴聲裏,就少了一點‘輕盈’。”


    柳絮認真的聽薑梨說話。


    “我的三妹,將這首《平沙落雁》的確彈得爐火純青,但是她彈了一千遍,哪怕一萬遍,隻要沒有領悟到意境,摸到琴心,她的琴聲裏,就一定會缺少一些東西,她就不是最好的。”


    “你說的也有道理。”柳絮聽著聽著,也覺出味道來,不過又搖頭道:“琴心二字,你說的容易,可哪有那麽輕易就能觸碰道。有些琴師,就算終其一生,也無法碰到。咱們明義堂的學生,隻怕更沒有人能擁有,意境這事,領悟得到,也太難了吧!”


    薑梨微笑,的確如此,要讓長養在閨房裏的千金小姐,去領悟雁群開闊疏蕩,天大地大的豪邁淡泊,這似乎有些癡人說夢。別說是千金小姐,就算普通人上了年紀,也未必會接觸到。


    正在說話的功夫,薑幼瑤的琴曲,已接近尾聲。她漂亮的完成最後一段收音,琴音頓止,很快,校驗場上便此起彼伏的響起叫好聲和鼓掌聲。


    這在之前的女學生中,是沒有的。


    薑幼瑤的此殊榮,也很高興,笑的更加燦爛,同考官行過禮,不緊不慢的走下校驗台。


    柳絮緊張的手心都滲出了汗珠,對薑梨道:“怎麽辦?到你了。”


    “沒事的。”薑梨還得反過來安慰她:“我很快就迴來。”她說著,就要離開,被柳絮一把抓住袖子。


    柳絮道:“等等!我還沒問你,你準備彈什麽?”


    薑梨衝她笑了笑:“彈沒有人彈過的。”先行離開了。


    柳絮站在原地,喃喃道:“彈沒有人彈過的,沒有人彈過的……她……”她的目光突然僵住,不可置信的看著那個往校驗台上去的背影。


    “不會吧……”


    薑梨上去的時候,恰好遇著薑幼瑤下場,兩人交錯的時候,薑幼瑤笑的很甜,她說:“二姐,祝好。”


    薑梨頭也不迴的迴答:“當然。”


    綁著紅巾的小童站在校驗台上喊道:“第十三位,薑梨。”


    全場靜悄悄的。


    薑梨走上了校驗台。


    “快看,你妹妹上去了。”薑景睿身邊,有個好事的少年推搡著起哄。


    “別吵。”薑景睿有些生氣。


    那人瞧著他的臉色,奇道:“怎的,你還等著聽你妹妹彈出一首仙樂?薑二少,你可沒病吧?”


    少年們都曉得薑家二小姐八年前幹下的好事,也曉得薑二小姐在庵堂裏呆了八年,人人都默認了薑二小姐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便是在明義堂裏得了魁首,一時之間也難以撼動這個固有的印象。加之書、算、禮大約在庵堂裏也能學,但琴、禦、射,就不是庵堂裏能學到的東西了。


    薑景睿麵如鍋底,心裏雖然也沒底,但聽到旁人這麽說薑梨,也很是不忿,怒道:“沒長眼睛啊你們,看看不就知道了?”


    “看看就看看。”少年們笑嘻嘻的迴答。


    他們兀自說的熱鬧,卻沒有發現自己身邊的寧遠侯世子,目光卻是追隨著台上的薑梨,久久不願離開。


    薑梨在焚香浴手。


    她初學琴的時候,哪懂什麽焚香浴手。香是貴重的東西,是大戶人家用的。桐鄉窮,薛懷遠那點俸祿壓根兒不夠用,更別提好一點的古琴。薛懷遠用木頭刻了一把琴給她,那把琴是薑梨初學時候用的,彈起來十分晦澀,音色沉悶。當薑梨學會彈琴後,就再也不肯用它了。


    她的第二把琴,是薛昭和人比武得來的戰利品。當時薛昭被人挑釁,對方家中家業豐厚,還有一把很不錯的七弦琴。薛昭曉得她心心念念一把好琴,就將計就計,和人立下賭注,若是那人輸了,就要把那把琴給他。


    那琴對薛家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對另一家卻算不得什麽。薑梨甚至還能記得起那一日,薛昭興衝衝的從門外跑進來,一把將背上的七弦琴擱在桌上,得意的對她道:“姐,送你的琴!”


    後來那把琴跟了她很久。


    她用那把琴彈過《漁舟唱晚》,也彈過《陽春白雪》,彈過《平沙落雁》,也彈過《梅花三弄》。


    寶劍配英雄,初學的時候,隻覺得要用好琴,才能配的上好藝。可越到後來,心境反而越豁達,世上哪有那麽多絕世好琴,好琴常有,而好琴師不常有。


    可惜啊……


    可惜後來,她隨沈玉容嫁到燕京,沈母說已為人妻,當擔起家府重任,不可如從前一般吟風弄月。那把琴就被鎖進沈家的庫房,落滿灰塵,遺憾的留在黑暗中了。


    聽說薛芳菲死後,沈家一把火燒了薛芳菲的所有物品,想來那把滿載著她迴憶的,充滿了父親和弟弟關愛的七弦琴,也在那把大火種灰飛煙滅了。


    薑梨垂下眸,很奇怪,這一刻,她的心裏竟然異常平靜。


    “她這是怎麽了?怎麽還不開始?”有人見她遲遲沒有動作,不耐煩的問道。


    “薑二小姐不會是不知道怎麽用琴,現在傻了吧?”


    有人分析:“確實有可能,庵堂裏又沒有學琴的地方。”


    “要實在不會就算了唄,何必非為了爭一口氣,弄得自己下不了台。”


    “是為了麵子吧,說不會,多丟臉呀。”


    “喂喂,現在站在這裏不動,難道就不丟臉麽?”


    耳邊充斥著各種嘲笑、譏諷、憐憫和同情,葉世傑看向薑梨的目光裏,帶了些焦急。薑梨是怎麽迴事,上次看見她,不是很機靈,很會算計麽?怎麽現在束手無策,她的聰明都到哪裏去了?薑梨在校驗台上遲遲不說話,薑幼瑤和薑玉娥同時心中一喜。若是薑梨在這校驗台上什麽都沒法做,即便之前上三門得了一甲,也掩飾不了她是個笑話的事實。


    季淑然擔心的開口:“梨兒這是怎麽了……”


    “二姐該不會是不會吧?”薑幼瑤搖頭自語:“這怎麽可能?二姐最是聰慧,上三門都得了魁首,此番琴樂定然不會差。”


    她不說還好,一說,惹得眾人又開始懷疑薑梨上三門的魁首,是否真的名副其實。


    孟紅錦見薑梨在台上遲遲不動,心中也是樂開了花,連日而來的陰霾但是一掃而光,恨不得薑梨再順勢在校驗台上摔個跟頭,丟臉到家才好。


    就連台下的蕭德音也皺起眉,示意小童上前提示,倘若薑梨再不動作,就要被驅逐下台了。


    正在紅巾小童準備上前提醒的時候,毫無預兆的,薑梨忽然開口了。


    “光風流月初,新林錦花舒。情人戲春月,窈窕曳羅裾。”


    這是一首民間小調,薑梨的歌聲也並非燕京的官話,像是某個地方的方言,帶這些活潑的味道。


    “這是什麽?”薑幼瑤問季淑然。


    季淑然搖了搖頭,她也未曾聽過。


    “聽上去像是某個地方的小調,”二房的盧氏眼睛一亮:“莫不是梨丫頭在庵堂的時候,跟山裏人學的?”


    這倒是可能。


    薑梨絲毫沒有受到半分影響,她仍然沒有彈撥琴弦,隻是坐在古琴之前,清唱著對全場人來說都十分陌生的小調。


    “青荷蓋綠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采我,我心欲懷蓮。”


    她的聲音清越而溫柔,澄澈的如同一汪未被人發現的溪水,寧靜而活潑,隨著春日積雪的劃開潺潺流動,挾卷著日光和晨露,朝霞和晚風。


    像是山間裏的采蓮女第一次遇到心上人,少年少女懵懂的感情一觸即發,迅速發芽成長成茵茵綠樹,花草芬芳。


    “秋風入窗裏,羅帳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裏光。”


    那少女沉迷於情人的微笑之中,將滿腔柔情寄於月光,她真是單純又可愛,她本是快樂的,但愛情也教她變得憂愁了。


    愛情真好,愛情讓一切變得可愛。讓人忘記了春日和夏日是如此短暫,秋日已經來了,冬天也不遠。


    她就唱:“昔別春草綠,今還樨雪盈。誰知相思苦,玄鬢白發生。”


    她的歌聲戛然而止。


    四季變化,唱歌的女孩子最終也是一場空待,然而華年已逝,不知是歲月蹉跎,還是蹉跎了歲月。


    薑梨的聲音很好聽,她的歌聲更好聽。不知不覺中,校驗場上的人竟也被這首清脆的小調吸引,沉迷到了那個甜蜜又憂傷的夢境裏。


    有人喃喃道:“這小調是什麽名字?我怎麽沒聽過?”


    “不知道。”旁人搖頭:“不像是燕京腔調。”


    挨著永寧公主不遠處,沈玉容猝然抬頭,盯著那個台上的少女,這首歌,他聽過……


    這是桐鄉流傳甚廣的一首民歌,叫《子夜四時歌》,桐鄉的姑娘們大約人人都會唱。薑梨唇邊的微笑淺淡,她也唱過的。


    台下,蕭德音蹙起眉,不知在想什麽。驚鴻仙子有些驚訝,師延仍是一本正經,沒什麽表情,綿駒卻是樂得手舞足蹈,竟然對驚鴻仙子道:“這小姑娘有意思,琴樂一項,從來比的是琴,她卻唱了首歌,這歌還不錯!”


    “那也不行。”驚鴻仙子好聲好氣的解釋:“若是不比琴樂,她也隻能算取巧,對別的學生不公平。”


    綿駒撇了撇嘴,正要說話,突然發現了什麽,樂了,道:“什麽取巧,你看,國公爺也被她的歌吵醒了。”


    原是姬蘅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正以扇柄抵唇,含笑望著台上的女孩子,神情微妙。


    這可是從一開始到現在,姬蘅第一次表現出“聽”的姿態。


    另一頭,薑玉娥道:“二姐這是隻打算唱首歌,不彈琴了嗎?”


    那首歌固然很新奇,可是自來琴樂,比的是“琴”,而不是“歌”。


    看來薑二小姐是真的黔驢技窮了,才會想到以歌代琴,眾人心裏正這麽想著,就見薑梨伸開雙手,撫上琴弦,撥動。


    第一個音流瀉出來。


    “嘎——”看戲的人差點噎著,“她要彈呐。”


    “快聽聽她彈得是……”


    一個“啥”字還沒說出口,又是一串流暢的琴音劃過人的耳朵,比薑幼瑤的更甚,像是有人用刀,一點點鑿刻在人的心尖上。


    “她彈得是《胡笳十八拍》!”


    有人聽了出來,一時激動,聲音都變了調。


    此話一出,聞著皆是變色。“胡笳十八拍”,連明義堂的夫子都不會彈得曲子,一個不小心變迴弄出笑話,薑梨竟然敢?


    多少年沒有聽到有人彈《胡笳十八拍了》?!


    校驗場上,一下子安靜下來。在安靜中,突然有人哈哈大笑,正是綿駒,他樂得手舞足蹈,哪還有個宮廷樂師的模樣,興奮的不得了:“是《胡笳十八拍》,這小姑娘膽子夠大!夠勇猛!”


    驚鴻仙子無奈道:“先生,安靜。”


    綿駒連忙訕然一笑,立刻噤聲。


    於是校驗場上就隻有薑梨的琴聲了。


    《胡笳十八拍》寫的是女子思鄉、離子的淒楚和浩然怨氣。重在一個“淒”字,且不提夫子們如何,明義堂的女學生都是些貴族家的豆蔻少女,正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日子。便是有些憂愁,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何能彈得上一個“淒”字?連“悲”都很難彈得出來。


    雖然世人常說感同身受,但感同身受,又豈是四個字那般簡單?大約隻有心懷天下的聖人才做得到。


    孟紅錦嗤笑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過是自作笑話給人看……”


    她本想著,薑梨彈這麽一首曲子,必然是彈不好的。若是薑梨能彈好,豈不是說薑梨比明義堂這些年來最聰明的才女還要厲害?這怎麽可能。


    可她的嘲笑漸漸笑不出來了,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薑梨的指法很是熟練,仿佛早已學琴數十載,她的動作也十分優雅,沒有半分刻意和雕琢,隨意輕盈的不可思議。


    女孩子就坐在校驗台上,風清日薄,衣袖寬大,翠色逼人,靈秀可愛,一時間,校驗場上也成了深山幽穀之中,並不似名利場般浮躁,就像是彈給自己聽。


    是彈給自己聽的。


    薑梨的目光沒有看眼前任何一處,又像是看盡了眼前任何一處。


    曲者離鄉、離子,她不僅離鄉、喪子,還家破,人亡。


    枕邊人是中山狼,她的家人就在這一場無妄之災中,什麽都沒有留下。可恨的是仇人還步步高升,她重生以來,終於再見仇人,可卻不能就在此刻為父為兄報仇,隻得按捺。


    隱忍不發是為淒,血海深仇是為淒,無辜冤死是為淒,滿門不幸是為淒。強權壓迫是為淒,蒼天無眼是為淒,淒淒淒!


    琴聲錚錚然如利劍直刺長空,那一瞬間,浩然怨氣衝天而起,讓聽的人隻覺得肝腸寸斷,哀怨不能自己。


    淒楚!哀怨!痛徹心扉!


    時隔許多年,終於有人第一次在校驗場上彈起《胡笳十八拍》,本以為這女孩子隻要將指法能記得完整,就已經很是不錯,可薑梨不僅能記得完整,還能記得熟練,看她的樣子,分明一點也不陌生。


    這便也就罷了,可她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怎麽能彈出“淒”!


    十有二拍兮哀樂均,去住兩情兮難具陳。十有三拍兮弦急調悲,肝腸攪刺兮人莫我知。


    十有四拍兮涕淚交垂,河水東流兮心自思。十五拍兮節調促,氣填胸兮誰識曲。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與兒兮各一方。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對萱草兮憂不忘,彈鳴琴兮情何傷。今別子兮歸故鄉,舊怨重兮新怨長。泣血仰頭兮訴蒼蒼,胡為生兮獨罹此殃。


    蕭德音向來溫和的麵目此刻有些僵硬,仔細去看,她的手指還在微微顫抖,薑梨的琴樂,至少在《胡笳十八拍》這一首上,已經高出了她太多太多!薑梨這一曲所展示的高超技藝,甚至能當她的先生!


    燕京第一琴師,此刻仿佛成了笑話!


    驚鴻仙子也十分詫異,她早已為人妻母,不在乎名利,因此年輕的後輩超出自己,也並不會令她感到緊張。她隻是很疑惑,一個十四歲的豆蔻少女,憑什麽能將《胡笳十八拍》的淒怨了解的如此通透呢?即便薑梨自幼喪母,七歲就被送進了庵堂,即便過了八年在山上的清苦生活,這些苦難,和琴曲裏的“淒怨”也不是完全一樣啊。


    這簡直不能相信。


    綿駒最是高興了,他雙眼放光,盯著薑梨的目光像是守財奴突然發現一大塊金子,垂涎三尺,舍不得移開一點兒目光。他甚至喃喃道:“這是個天生的琴師!”


    師延比綿駒好些,不過聽到薑梨的琴聲,令他一改之前的傲慢神色,漸漸有些動容。他是樂官,不如綿駒無所顧忌,但隻要是好琴樂,都會用心欣賞。


    這四人最末,卻是姬蘅。


    滿場人都被薑梨的琴聲吸引蠱惑,那琴聲似乎有惑亂人心的作用,令每一個聽到的人都心生悲涼之感,仿佛看到黃土焦地,寸草不生,進而聯想到自己的悲愴之事,難以自持。


    琴聲是有這樣的魔力的,傳說中妖琴師能以琴音將人帶入自己製作的幻境之中,令人迷失自己。世上大約沒有妖琴師,卻有高明的琴師,能以琴聲傳心,傳情。


    眾人都被琴師俘虜的時候,唯有一人,不為這琴聲所動。


    他既不像薑幼瑤孟紅錦之流,因這琴音而妒忌,也不像蕭德音因琴藝而恐懼,也沒有如其他眾人沉迷其中,他就瞧著薑梨,嘴角的笑容也沒有一絲改變。


    姬蘅在看著薑梨。


    他睫毛長長,襯的眼神也十分瀲灩動人,仿佛也沉醉在其中去了,可是細看時卻能見,他又是十分清醒的。他將自己與琴聲隔絕開來,也像是將自己和人群隔絕開來。


    他看薑梨彈琴,就像是看自己府上請來的戲班子唱戲,看校驗場上的人沉迷在薑梨的琴聲中,就像是看戲中戲。


    台上台下眾生相,紅塵熙熙攘攘,他像是個一個薄情的美人,站在戲外冷眼旁觀著,好做看戲人。


    他很清醒的抽離著。


    有人抽離著,有人沉迷著,那彈琴的人薑梨如何?


    她整個人被巨大的悲傷籠罩,琴聲的哀怨和她內心的淒愴仿佛成了兩個互相增長的影子,爭先恐後的拉長著。她像是被一分為二,一個瘋狂的薛芳菲,在琴聲中如泣如訴訴說著自己的悲哀,一個薑梨,冷靜的瞧著台下的眾人反應。


    十七拍兮心鼻酸,關山修阻兮行路難。去時懷土兮心無緒,來時別兒兮思漫漫。


    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餘兮思無窮。是知絲竹兮皆造化之功,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胡與漢兮異域殊風,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兮浩於長空,六合雖廣兮受之應不容。


    悲哀總有盡頭,琴聲總會收尾。


    薑梨彈撥完最後一個曲調,猝然收音,巨大的響聲過後,是空落落的安靜。


    沒有一個人說話,天地萬物都好像在為這悲哀的琴音默然。


    台下的柳絮隻覺得臉上冰涼涼的,抬手一摸,不知什麽時候,臉上全是濕漉漉的眼淚。再看周圍,聞音落淚的不在少數,皆是悵然若失。


    《胡笳十八拍》,終於有人在校驗場上彈奏了,而那十八拍之前的一首鄉間小調,卻更為這悲愴的曲子增添了哀怨的色彩。


    眾人不由自主的看向台上的薑梨,若非親眼所見,無論如何,都不會有人相信,能彈出這一首的,是一個十五歲的姑娘。


    女孩子站在校驗台上,微風吹得她的發絲獵獵作響,她微垂著頭,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卻覺得這女孩子亦是十分安靜。


    薑梨心中長長歎了口氣,剛一抬頭,就愣住了。


    她對上了一雙狹長的漂亮鳳眼,裏麵滿是玩味。


    ------題外話------


    阿狸[害羞]:請四位導師為我轉身~


    姬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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