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染眉眼一怔,拖在下巴上的手猛地握緊,揚聲道:“上古,你說什麽?當年在羅刹地你不是說景澗他……”


    “我從未見過用兵解之法後還能留一息魂魄的仙君,想來當初景澗已踏入半神,或是……他執念太深,哪怕隻是附魂於鳳羽上,再難重見世間天日,也要留在你身邊。”上古俯身,自鳳染發間拿過那支別著的鳳羽,略帶歎然:“鳳染,你當真幸運。”


    鳳染巴巴的瞧著上古,剛才的倨傲張揚消之不見,眼底帶了幾分忐忑脆弱,隻一個勁的說著胡話:“上古你在說什麽,景澗不是已經灰飛煙滅了?你別騙我,我可不信,我才不信……”


    “當年我以為他魂飛魄散才會如此說,卻不想他竟寄了一縷魂魄在這支鳳羽上。”上古看著泛出微微仙力的鳳羽,笑道:“你知道混沌本源擁有造世之力,等孕養個幾十年,我替他重塑軀體,將魂魄引進便好了,你且等段時間,我定會還你一個身體康泰,四肢健全的新嫁郎。”


    鳳染望著她,頓了頓才聽明白上古話中之意,眼睛濕了又潤,潤了又濕,好半響才瞪著個大眼看著上古,沉默無言的催促她盡快履行承諾。


    上古摸摸鼻子,受不得鳳染的可憐樣,虛空凝出一方玉盒,將銀色的神力注入其中,然後將鳳羽放在裏麵,銀光一閃,鳳羽便被裹了起來,絲絲生機自玉盒中逸出。


    上古將玉盒封印,遞給鳳染,囑咐道:“裏麵的神力可保他魂魄百年無虞,景澗畢竟是鳳凰一族,混沌之力隻能孕養,要聚齊魂魄還得靠他自己,你可將他置放於鳳族梧桐古樹下,於他必會大好。”


    上古頓了頓,見鳳染眉開眼笑的模樣,忍不住潑了句涼水:“也不知剛才是誰說要請下普華牽段好姻緣,等景澗醒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鳳染此時一心係著玉盒,哪管上古的挖苦,擺手準備隨便拾掇她幾句,卻瞧見上古眼底一閃而過的淡漠悲慟,撓了撓頭,小聲問:“上古,那之後……你有沒有去過淵嶺沼澤,或許當初白玦也……”


    上古笑了笑,並未迴答,隻是道:“晚宴的時辰快到了,你這個當家的遲到了可不成,我身無長物,剛才的火凰玉算是對小鳳凰的薄禮,至於這個新嫁郎,算是我送你出嫁的禮物好了,還有不少仙府等著我大駕光臨,我就不湊熱鬧了。”


    上古擺手,起身朝外行去,片刻後卻是緩緩停了腳步,暈染的滿月在她身後升起,大地光輝無垠,卻偏生寂寥清冷。


    鳳染抬首,見月下素衣古袍的女子停在古樹旁,迴轉頭,眉眼深沉,眸中明明含笑,卻讓人陡然憶起南海深處因不能哭泣而早已被世人遺忘的鮫人一族。


    隻是,鮫人花了上萬年時間才能抑製與生俱來哭泣流珠的本性,而麵前的人卻隻過了三年光景,就好像在她眼中世界唯剩下灰白的色彩。


    “鳳染,百年之後,好好待他,千萬……別辜負了這份情深。”


    有些人或是注定一世都難得有這份幸運。


    話音落定,上古消失在古樹旁,滿院靜謐,滿月清冷。


    鳳染良久未言,唯輕歎一聲,此後經年,她都未再見過上古,匆匆一別,再見已物是人非。


    空中一朵雲漫無目的的飄著,搖搖晃晃出了東海,幾個時辰後,顫顫巍巍落在了一處,上古睜開眼,悶不作聲的自雲上走下,身形單薄立於淵嶺沼澤外,眼垂下。


    沼澤內荒蕪一片,草木皆焚,大地是驚心怵目的焦黑色,三年光景,當初混沌之劫烙下的毀滅痕跡還來不及消失幹淨,白玦當年花了大力氣建起來的蒼穹之境早已煙消雲散——如同那個縱聲飛入岩漿的赤紅身影。


    若是六萬年前,有人能這麽對她說一句,她必不舍得辜負了那份情深。


    世間萬物若留片縷魂魄,皆能以混沌本源塑體重生,可偏偏與天地同壽的四大真神不能,更何況,足足三年,九州八荒中,她連白玦的一絲氣息也不曾感受到。


    上古靠著一塊岩石,失了力氣,緩緩倒下,手捂在臉上,微不可見的顫抖。


    無論告訴自己多少遍,她都知道其實騙不了自己,白玦他…三年前就已經死了。


    死在她眼前,死在淵嶺沼澤,死在混沌之劫裏。


    上古靜坐在三年前毅然轉身的地方,仿佛與天地化成了一體。


    時間於她而言與靜止無異,她隻覺得月落了又升,升了又落,一晃一月過去,上古一身素色古袍經風塵毫不留情的打磨,活生生堪比凡間灶上的抹布,頭上肩上沾滿枯葉,十足的慘不忍睹,別說仙氣繚繞的仙君,她此時的模樣,怕是就連凡間乞討之人都不如。


    直到一道喚聲傳入她耳裏,粗狂沉厚卻又小心翼翼。


    上古睜開眼,映入眼底的是火燎燎的渾然大物,她怔了半響,才瞧出是紅日頂著原身站在她麵前,銅鈴大小的眼睛滲得人心底不實成,再加上上古此時著實不想見到和白玦有關的任何物種,遂搭了搭眼皮子,不耐煩道:“紅日,何事?”


    白玦亡後三火迴了妖界做一方霸主,至於紅日這幾年去了哪裏,她還真沒閑心去知曉。


    “神君,我給您送東西來了。”紅日化成人身,一副憨憨厚厚的粗獷模樣,從袖子裏淘出個東西遞到上古麵前。


    上古瞥了瞥,微怔:“鎮魂塔?”碧綠的小塔內焰火焚燒,裏麵的東西瞧不真切,當年白玦在蒼穹之巔毀了一座,想必這是他之後重新煉化的。


    上古提起了點精神,杵了杵麵前的鎮魂塔:“這裏麵是什麽?”


    “主人三年前把鎮魂塔交給我,趕我去了西海龍族老巢,讓我將塔中人的原體孕養好了再交與您。”紅日粗著嗓子哼哼道:“我想著裏麵好歹是個故人,當年在瞭望山上也算是結了幾麵善緣,再加上他還對神君您有撫養之義,我便在那深海裏守了幾年,你知道咱麒麟最不喜歡冷冰冰的水,這些日子可算是苦死我了。”


    撫養之義?世間能擔此言的不過區區兩人,父神擎天早已化為虛無,第二個……


    上古抬首,聲音幹澀暗啞:“這裏麵…是古君?”


    紅日點頭,見上古一副悲愴的模樣,粗神經的撓撓後腦勺:“神君,主人已經不在了,您…節哀。”


    上古垂眼,接過鎮魂塔,嘴角一撇,覺得紅日說的話著實難聽得緊。


    當年蒼穹之境上古君將混沌本源歸還,灰飛煙滅時想必被已擁有混沌之力的白玦給保下了,怕她探出究竟來,才會讓紅日帶去西海深處。


    破開鎮魂塔外的火焰,裏麵墨綠碧盒中小龍蜷著身子睡得正酣,源源不斷的仙力自外界湧進,灌入它的身軀裏。


    以龍身孕養魂魄,古君覺醒時雖會忘記前塵往事,但卻能免掉以妖修神的坎坷之途,日後前程想必是極好的。


    端著鎮魂塔,上古心底說不出什麽滋味,閉眼半響後突然抬頭,盯著紅日,眼底有些兇狠的意味:“紅日,你們夠了沒有,那個混賬做的事能不能一次說完,這麽軟刀子磨著,還不如把我投到轉世輪裏清淨。”


    “等我十三萬年,好,我受著,他白玦不過是真神之一,本君貴為上古界之主,受得起他這份情!”


    “化身柏玄護我幾萬年,也行,反正他也不是頭一次了!”


    “一個人擔著三界和混沌之劫毀滅,無什大錯,這種混事我當年也不是沒做過!”


    話語落地,上古如爆發的火山,到最後幾近嘶喊:“悶不作聲救了古君也沒什麽,也是他這個真神應做的,紅日,你說,還有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一次說出來,好歹我們認識十幾萬年,給個痛快!”


    紅日被逼得倒退幾步,呐呐的看著處於爆發邊緣的上古,實成道:“沒有了。”


    安安靜靜三個字,上古卻陡然靜默下來。


    是啊,他已經不在了,在守護了她所有放在心底的人,為她做完所有事後,還能留下什麽呢?


    千年、萬年之後,當她的記憶也開始慢慢褪色之時,白玦就真的什麽都不剩了。


    懷裏抱著和暖溫潤的鎮魂塔,上古骨子裏卻沁出冰冷的寒意來,直到……一串墨黑的石鏈陡然出現在上古視線裏。


    “主人送走我時說……將來若有機會便將此物交於神君,給神君留個念想……”


    話未完,石鏈就被上古搶了過去,蹲下的女神君灰塵撲撲,死死拽著石鏈,聳拉著腦袋著實有些可憐,紅日暗想任務也完成了,實在沒必要守在這看上古悲傷春秋的慫模樣,遂道了聲安準備去過自己的逍遙日子,卻冷不丁聽到上古有些委屈暗啞的聲音。


    “紅日,你跟隨白玦十幾萬年,炙陽和他也情義深厚,怎麽如今一個兩個的連滴寒磣淚都不留,這算什麽義氣?”


    聽聽,這話說的,十足的無理取鬧,想著上古終究比自己年幼個萬把歲,紅日眼珠子轉了轉,決定不和她計較,隻是慢悠悠轉過身,長歎了一口氣。


    這聲歎息有些悠遠憋屈,不是紅日平日裏的調調,上古眼眨了眨,總算消停下來。


    “神君,您這狀態不稀奇,六萬年前您以身殉世,上古界塵封,主人和天啟真神大戰,我被迫壓在瞭望山下時差不多就是您這個模樣。”紅日指著上古比劃了兩下,見上古目不轉睛的望著他,一時來了精神,猛地拔高聲音口水橫飛:“可是後來您猜怎麽著?”


    上古愣愣搖頭。


    “喲嗬,紅日我一覺睡醒,您這個死了六萬年的真神就披著後池的皮大喇喇的出現在瞭望山,旁邊還有主人的分身陪著,當時我就想……”紅日難為情的揉揉鼻子,憨笑道:“若是您這個連灰渣子都不剩的人也可以迴來,那這世上就沒什麽事值得再掛心了,我們神族的壽命亙古悠長,隻要信念不滅,總會有心想事成的一日。”


    “神君,您的奇跡是主人換來的,既然如此,為了他,您怎麽就不去試一試呢?”


    紅日施施然說完最後一句,拍拍屁股騰雲而去,隻留下上古孤零零的蹲在岩石旁。


    試試,怎麽試?當年她隻是魂魄散於三界,白玦如今才是真的連渣子都不剩!上古恨恨嘟囔一句,垂下了肩。


    紅日說得一點都沒錯,她不敢試,她怕就算試過了白玦也不會迴來,到那時,就連等待也會變成奢望和折磨。


    不知道如何抉擇,上古靠在岩石上,抱著鎮魂塔縮成一團,眼一點點沉寂湮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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