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遠遠看著母親坐船走了,才不依不舍轉身返迴寺中。


    其後迴身沒走幾步,卻看見法明長老笑吟吟看著自己。一陣大風吹來,玄奘臉上便就又有兩行清淚滑落。


    “師父,這風好大啊……”


    看著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弟子,法明心中暗爽得厲害。


    哈哈,你小子也有今天!


    你往日不把我氣死不幹休的樣子呢?現在丟人了吧?遭報應了吧?薑還是俺這老的辣不是!


    可想歸想,此刻大和尚身子不知怎地卻不聽他使喚。


    遠遠望去,隻見這胖和尚上前幾步,不由分說一把便將那朝夕相處的小子摟在懷中,良久也沒有鬆開的意思……


    待到玄奘有些喘不上氣,想要趁“憋死”前最後機會大喊救命時,法明方才偷偷用衣袖抹了抹眼睛,鬆開了那似鐵鉗般的臂膀。


    “廢話少說,快走快走!


    多待一刻,你娘便多受一分煎熬,你爹也多曆一會折磨。


    反倒是那龍王……


    咳咳,寺中今日沒準備你的晚飯,速去速去,莫要迴頭……”


    法明也是個奸詐的家夥,他擔心玄奘迴頭看到他抹淚的樣子丟人。又實在想多看護自己這弟子兩眼,遂也不忍率先轉身迴寺。


    於是趁著此刻江流情緒翻湧神思糊塗,出言勒令不許他迴頭。


    “我才不!


    我就喜歡倒著走,你管不著……略,略,略……


    啊!”


    哪知,即便到了此刻玄奘腦瓜也轉的飛快。沒兩下便明白了那老胖子的詭計,遂轉身背著身子倒退。


    可倒著走終歸危險,還沒走兩步他便被塊石頭絆得一屁股墩跌坐在地上。


    “哈哈哈……”


    看到玄奘自作聰明摔倒,法明沒忍住便捂著肚子毫無形象大笑。


    看自己丟了人,且師傅這會不注意形象大笑吸引來不少旁人圍觀。玄奘便隻好一咕嚕爬起來,而後惡狠狠對著那老禿驢呲了呲牙,這才用袖子遮著臉麵落荒而逃。


    見那小子吃癟後捂臉逃走,法明便笑得更加開懷,捂著肚子擦著眼睛一時怎麽也站不起來……


    話說,玄奘告別了師父,徑往洪州方向趕去。


    不久便來到了萬花店,於是尋得那店主劉小二問道:


    “施主有禮,貧僧千裏過來尋人,還望您可以行個方便。


    二十年前曾有位江州陳客官,他有一母親因病曾住你店中,如今好麽?”


    劉小二也是個善良之人,見是個和尚前來問話,自也沒有什麽隱瞞。


    仔細想了想,便拍腦門道:“啊!我想起來了,此前果真有那一行。


    她們原先在我店中住了幾日,後來聽聞那相公與他妻子似有急事要走,於是便托人在周圍為他老娘租了間院子。


    其後也不知那夫妻二人是背信棄義拋棄老母了,還是遇到劫難無法迴返了,總之眼看二十年即將過去卻沒絲毫音訊消息。


    其中不知道哪一天,那僮仆出了趟遠門,可迴來後卻就受了重傷,看傷勢竟像被人狠狠毆打了一般。


    此後他的腿便就瘸了,一瘸一拐總走不利索。


    記得也在十餘年前吧,那老母與僮仆的盤產似已經消耗盡了,於是他們付不起租金後便在南門頭找了個簡陋屋子住下。


    不過那位僮仆卻有些擔當,起初因為腿疾他找不到工,便總會一大早進山采些野菜,或入河抓些魚蝦給那老人食用。


    待後麵再大些,他便就一瘸一拐砍柴維持家用。如今三十好幾快到而立的年歲,卻因為那老太太拖累窮得叮當作響,連個媳婦也不曾討下。


    小師傅,你們佛家常說善有善報,因果循環。


    可我們卻覺得這善報來得有些太晚,哪怕死後可以成佛那也是下輩子的事情。


    好人好報怎麽看也應當在今世,佛祖慈悲不該忍心讓良善長久受苦。


    你能不能幫他們與佛祖說說,求他提前給報上一報。


    鄉裏鄉親老人們看那孩子受苦,生生被個老太太拖累,著實有些不太忍心……”


    不知為何,往日精通佛法可以滔滔不絕與大德高僧辯論的玄奘師傅,此刻聽了這凡夫俗子的問題卻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才雙手合實對眼前之人深深一揖。


    “阿彌陀佛,施主放心。


    貧僧定會和佛祖說說這事,管不教良善之人今生沒了下場。”


    問明白地址,玄奘也不曾在這萬花店久留,更沒好意思受那店主布施茶水。


    出了門,他便一路詢問,最終找到南門頭那間簡陋屋舍。


    敲門進入,屋內大白天卻黑漆漆昏暗暗。當年那僮仆該是還在賣柴沒有迴來,隻餘下個老人在屋內發呆。


    見有個和尚敲門進來,那老婆婆便道:


    “這位大師,我家著實貧困。


    如果您渴了,那裏缸中便有水可喝。


    如果您饑了,鍋中卻隻剩一點野菜稀飯。


    老婆子年紀大了腿腳不便,實在怠慢……”


    玄奘聽老人說得心酸,料知鍋內的那點稀飯也是老人僅有果腹食物。可眼下他卻著實些渴了,也有些餓了,於是便不客氣,拿起手邊一個粗瓷大碗徑去那破缸中舀了碗水,咕嘟嘟灌下肚腹。


    而後轉身來到爐灶旁邊,將鍋內所剩不多清湯悉數盛在碗中,端著這小半碗寡淡野菜,又迴返坐到桌旁。


    他也不嫌湯水苦澀,也不棄下咽艱難,就這樣一小口一小口吃了起來。


    那老婦人見他吃得自然也是開心,於是依舊靜靜坐在一旁看他吃飯。


    良久,張氏忽然說了一句:“你的相貌聲音卻好似我兒陳光蕊,可他卻不曾有你這般善良,亦不曾有你這麽年輕。”


    玄奘閉著眼睛咽下最後一口湯水,卻覺腹中更加饑餓。於是歎了口氣道:“奶奶,我不是陳光蕊。可我卻是陳光蕊的兒子。


    殷溫嬌小姐便是我的娘。


    張氏也自然是我親奶奶。”


    那老婆婆仿似沒聽明白玄奘說話的意思,一個人依舊呐呐低語:“是啊……我那兒媳婦的確就是溫嬌,你這小和尚是哪裏得知的?”


    可玄奘此刻卻不曾答話,隻是坐在那裏靜靜望著老人,不言也不語。


    良久,那婆婆方才再次開口:“小師傅,我知道你心善想安慰我。


    可老婆子在那悲痛中待得久了啊……多少也有些承受抗壓,打心底亦有了些自知之明。


    我兒子媳婦盡皆背信棄義,是狗屁不如的東西!當了州主,做了高官卻就不認自己親娘。


    也是我教導無方,才出了此等禽獸敗類。一切是我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記得當年,他貼身僮仆拿著我的信物去找,可他不光不肯相認,連花時間見上哪怕一麵也是不肯。


    那僮仆孩子氣不過,當街跪在衙門口伸冤。要找那背信棄義的不孝畜生討要說法,反被他下屬生生打斷了腿,孤零零被丟到城外。


    聽說我那孫兒也是命苦,自打出生便就無緣無故夭折,而後就被那對畜生丟在河裏水葬。


    十八年過去了,你又怎可能是他……”


    玄奘聽了奶奶的一番話也是歎息,組織了下說辭才道:


    “您誤會了,孫兒沒有死!當年我在水中反平平安安,順流漂到了金山寺,被師父法明長老救了下來。而後悉心教導,這才長大成人……”


    話才說一半,那張氏卻突然騰的一下站了起來,急急上前兩步便抓住玄奘的手就再不肯放開。


    看到老人激動,江流趕忙引她坐下,而後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為她撫平氣息,方才接著說道:


    “此刻那江州州主卻不是我爹爹,而是個名叫劉洪的賊人。


    那日爹娘辭別您後在上任路上遇到那賊,他便將我爹爹打死拋屍水中。又拿肚中的我要挾,將我娘親霸占為妻。


    此後冒名頂替,以爹爹身份前去上任。”


    婆婆聽後神思巨震,眼見著便就要暈倒。索性玄奘眼疾手快,才急急將奶奶身子扶住。


    過了好半天,張氏才緩了過來,想了想後,便疑惑問道:


    “即便如此,你被拋入河中時才有多大?


    此番怎麽曉得來這裏尋我?”


    玄奘看奶奶不信,又看了看那疲憊老臉與風霜皺紋,心中便隻剩下苦澀。長長吸了口氣,緩了緩神思才道:


    “是我娘考慮周到,當年便在我繈褓中留了血書。待我成人,法明長老方才告訴了我因果前後。


    前些日子我借機見了母親,才受她所托來尋奶奶。


    眼下我娘正有書在此,手邊亦還有香環一隻。”


    那婆婆接了香環,顫巍巍打開書信才模糊看上兩眼便放聲痛哭:


    “我兒為功名到此,我隻道他背義忘恩,殘忍棄了生身母親。


    卻那知他早已經被人謀害致死!


    喜得皇天憐念,不絕我夫、我兒之後,今日竟還有孫子來尋我……”


    玄奘見此歎了口氣,而後便朝西跪倒,向天禱告:


    “佛祖慈悲,聽弟子講述。


    念玄奘虔誠禮佛一十八年,可今日知父母之仇,卻不能報複。


    此番領母命來尋婆婆也為了結因果,斬斷塵緣。


    天若憐鑒弟子誠意,但求個善報善果!


    倘若我佛隻托來世不蓄今生,我心便會動搖,此後隻好身體力行,求今世果。


    從此唯有還俗盡孝。”


    祝罷,他便朝著西方重重叩首。


    仿似佛祖真被他誠心打動,須臾之間,屋內便有佛光大作,可這光不知為何卻不出屋,即便過路行人亦不得見。


    又轉瞬,這佛光消逝不見,隻餘玄奘剛剛吃飯的那隻粗瓷大碗此刻變得金光熠熠,轉瞬成了純金所鑄。


    且經這佛光一照,張氏身上的那些陳年舊疾也皆盡去,身輕體健好似個妙齡少女。


    玄奘看了此番奇景,於是誠心再次向西方叩首感謝。


    張氏忽然見了此佛跡,亦雙手合實,興奮說不出話來。


    也恰在此時,屋外響起了人聲大喊。


    “奶奶!奶奶!


    我的腿忽然好了,我的腿好了!”


    隨著聲音便有個漢子跑了進來,可他方一進門看到玄奘那熟悉樣貌就直接呆愣在原地。


    待到張氏為這僮仆講明事情前後,他又哭又笑卻又要略過不提。


    其後玄奘便領著奶奶與這漢子出了門,待他喬裝去錢莊拿金碗換了巨額銀子,則又花去不少功夫。


    最終,他三人還返到了先前劉小二店內,用錢賃了間上好別院與婆婆棲身,又將剩餘銀錢交由他們花用。


    而後道:“奶奶安好,孫子便可以放心。


    我這便去找外公殷丞相,與他商議救出母親,為父親陳冤昭雪之事。


    此行倘若順利,估摸不用月餘便可迴返。”


    可張氏卻擔心孫子此去受苦,硬拉著他的手要把自己那份銀錢給他路上使用。


    玄奘微微一笑便寬慰道:“奶奶關心孫兒天日可見,可您擔憂之餘也莫要忘了這金碗的由來。


    倘若沒了銀錢,孫子誠心禱告後可拿金子換用,帶著這些沉重銀塊啟程,反會成我累贅。


    哥哥!


    先前你既叫了聲奶奶,玄奘便做主認下你這兄弟。


    我佛家講求善有善報,前番治好你的腿疾,這裏給你一些銀錢財,都隻是開始,這些微末均無法報償你對奶奶的看護之恩。


    後麵你且悉心照顧奶奶,待到丞相大兵壓境除了叛逆誅了奸邪。其後一家團員老太君重享榮華,自不會虧待雪中送炭苦難相依之人。”


    那漢子可能自幼便與張氏相處長大緣故,看著也算憨厚老實。


    聽了玄奘一番言語,遂隻是摸著腦袋憨憨傻笑,一時也不知該對這與少爺長得極像的“弟弟”說些什麽。


    於是玄奘便辭了婆婆,徑往京城而去。此行依舊順利,真給他尋到了皇城東街,殷丞相府上。


    到了天子腳下,玄奘便無所顧忌。此刻沒有如先前那般叫嚷“抄化”,反徑直上前喚了門人對他道:“小僧是丞相親戚,此行專程來探望相公。”


    丞相門人卻也未如小說故事中有那“七品官”的做派,沒有所謂嫌貧愛富,更沒有唿叱喝罵這風塵仆仆、衣著樸素的和尚。


    反客氣將他迎進客室,奉茶、吃糕,而後急匆匆便入府稟知丞相。


    丞相聽到家人來報便覺奇怪,疑惑對著夫人說:“細細算去,我卻不記得與和尚有什麽親眷關係。


    莫非是你娘家那邊來人不成?”


    夫人想了想道:“昨夜,我夢見一個胖大和尚引著咱們女兒滿堂嬌攜孫子返家,莫不是女婿那邊有什麽書信,此番托那和尚送來?”


    丞相聽後覺得可能,於是便教人請那小和尚來到廳上敘話。


    江流見了丞相與夫人,卻忽然哭拜在地,其後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出來遞了出去。


    丞相不明白這家夥到底在幹嘛,但見果然是來送信的,於是便三兩下拆開來看。


    待他將信顫顫巍巍、哆哆嗦嗦從頭讀罷,下一刻竟也如那和尚般捂臉痛哭。


    一旁在座的夫人可被這二人一前一後嚇得不輕,隻得小心翼翼開口問道:“相公,你這……其中……可有何事故?”


    丞相哭了半天方才止住,可剛一止住便就是大怒,拍案言道:“江州豪族得寸進尺!竟鬥膽欺到我殷開山頭上!


    老夫定把你們挫骨揚灰,教你們這群目無王法的狗賊永世不得超生!


    氣死人了,真要氣死老夫!”


    看到丈夫大發雷霆,夫人也被嚇了一跳。還好老夫老妻多年,二人也自熟悉。


    於是夫人顧不上有外客在場,趕忙張開雙臂自背後一把抱住暴怒中的殷開山。又過良久,才讓這老頭子緩緩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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