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英雄救美”,結局十之八九,必是郎才女貌,姻緣天定,成就一段江湖佳話,流傳一時。


    可此等浪漫戲碼碰到金虔身上,卻隻能用“淒慘”二字形容。


    一隻手臂擋住麵前彪形大漢舉刀手臂,一手放在懷中摸索半晌無果後,金虔此時心境隻有一詞可表:


    屋漏偏逢連夜雨,前遭貓來後遇賊——黴到家了!


    “咳咳……這、這位英雄大哥……那個,今日天氣不錯啊——”


    頂著滿頭冷汗,嘴裏烏拉了半天,金虔也隻能勉強吐出如此一句類似於“搭訕”的無聊話語來緩解緊張氣氛,隻是效果卻是差強人意。


    被架住胳膊的大漢額角青筋暴露,狠狠瞪著麵前的消瘦少年,兇相畢現喝道:


    “臭小子,你算哪顆蔥,敢在郭爺的地頭撒野,是不是不想活了?!”


    說罷,手臂一甩,將金虔一個趔趄甩在一旁,刀柄一舉,便又朝金虔揮下。


    眼見刀鋒寒光閃爍,金虔隻覺腦中波光一現,肚皮猛一抽搐,細眼一眯,臉色一板,突然厲聲喝道:“且慢——!!”


    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金虔這一聲高喝,還真頗有幾分包大人公堂拍案的真傳,當下將那幾個打手鎮在當場。


    隻見金虔細目凜然,直瞪麵前鋼刃,身形筆直,手臂一揮,一副指點江山氣魄道:


    “這位英雄,咱也曉得這年頭糊口不容易,可這威脅勒索收保護費的買賣實在沒啥前途,看英雄您一表人才、玉樹臨風,身手更是矯健,怎可埋沒於此?!所謂好男兒誌在四方,為國為民,以英雄的身手,何愁不能揚名江湖,威震四方,大哥你若是能棄暗投明,為江湖和平、大宋和諧作一番貢獻,日後必可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口中一套說辭說罷,那幾名打手皆是一愣,就連一側的範瑢鏵也是微愕,隻有金虔心裏澀澀泛苦:


    嘖嘖,想不到咱堂堂一介現代人,如今卻淪落到拍古代黑社會地頭蛇的馬屁以保命,真是“時勢造英雄”……


    “小子,你是什麽人?”大漢臉色沉下臉色問道,手中的闊葉大刀倒也緩下幾分。


    “英雄,咱不過是一名小人物,賤名何足掛齒,不足道也——”金虔唇角肌肉微抖,努力擠出一抹高深莫測笑容接口道。


    大漢聽言,上下細細打量金虔半晌,卻見金虔一副胸有成竹之色,心頭不由有些暗自嘀咕。


    身旁一名手下見狀,幾步上前,伏在大漢耳邊低聲道:“大哥,我看這小子輕功詭異,出口刁鑽,絕非善類,且郭爺也交代過,那奉旨的欽差近幾日就會入西華縣,這幾天確實不易生事,我看,咱們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帶頭大漢聽言,雖有些不甘願,但還是微微點了點頭,抬眼望了金虔一眼道:“小子,我看你出口不凡,功夫也不錯,想必在江湖上也有些薄名,大爺我今日就給你個麵子,放你一條生路!”


    金虔一聽,自是如獲大赦,即刻兩眼放光扯出笑臉道:“這位英雄,果然寬宏大量,咱在此先行謝過。”言罷,拱手抱拳,腳尖一點,嗖得一下就竄出丈遠。


    就在眾人皆以為此人就要飛奔而去之時,卻見金虔身形突然一滯,背影僵直幾秒,猛一轉身,蹭蹭兩步又竄了迴來,麵上堆出一個獻媚笑臉道:“抱歉、抱歉,咱忘點東西……哈哈……”


    眾人皆是莫名。


    隻見金虔匆匆彎下身,手指以不可目測的速度將滾落在地的水梨撿起揣在懷裏,邊揣邊移,直至移到範瑢鏵身側,微微抬首,對著範瑢鏵又是挑眉、又是瞪眼,眼珠子上下飛瞄,臉上肌肉左移右換。


    範瑢鏵微微一愣,後隨即明白過來,心中不由感激,趕忙眨了眨長睫。


    金虔頓覺眼前一花,隨即熱淚盈眶,心中不由感慨:


    嘖嘖,多麽善解人意的美少年啊,咱不過隨便指示個眼色,就能理解咱的偉大奉獻精神,比起某隻一肚子彎彎繞的貓兒,眼前這位可堪為霹靂無敵純潔天使下凡啊,真不枉咱冒著生命危險前來“英雄救美”。


    想到這,金虔更是精神百倍,打定主意,將手中水梨緊攥,猛一起身,掄起胳膊飛了出去,口中大喝道:“看暗器!”


    正在納悶金虔不明舉動的幾個混混哪裏能料到金虔如此舉動,隻聽金虔一聲“看暗器!”,又見一道黑影破空而至,也顧不上細想,當下閃身躲避,等迴過神來,發現所謂的暗器不過是幾隻水梨,再一抬頭,就見那名消瘦少年早已拽著範瑢鏵一溜煙跑出了好遠,空中還飄蕩著如此話語:


    “嘖!你怎麽跑得這麽慢啊啊啊——”


    “臭小子,敢耍我們!!”


    幾名混混頓時大怒,當下提起鋼刃就追了上去。


    “他奶奶的,還不站住!!”


    “臭小子,你不想活了?!”


    金虔身無半分內力,一身逃命輕功無法長時施用,自保尚可,隻是此時又另拖一人逃命,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在前麵跑得是辛苦萬分,眼看就要岔氣身亡。


    範瑢鏵一介百姓,毫無功夫根底,哪裏能跟得上金虔的步子,跑得更是氣喘不堪,再聽身後那幾名打手腳步喝罵之聲漸進,更覺逃出無望,不由心頭一橫,道:“客、客官,你自己走……別管我了……”邊說邊想將自己將手腕從金虔緊握手掌中抽出。


    不料那金虔的手掌卻像章魚吸盤一般,無論如何使力,就是無法抽出半分。


    “客、客官,你先……”耳聽身後腳步聲愈近,範瑢鏵心頭更是焦急,手中力道更大,聲音也急促起來。


    可那緊握自己手腕的力道仍是半分不減。


    “閉嘴……”前麵疾跑之人隱約傳出一句話語。


    望著眼前瘦弱少年被汗水打濕的發絲,又看看緊握自己手腕的細弱手臂,範瑢鏵心頭是又敬又痛:


    素不相識,拔刀相助,此人不過小小年紀,卻有如此大義,想必江湖人人稱道的少年英雄便是如此——


    可惜範瑢鏵隻顧感動,沒聽清金虔氣喘籲籲的後半句話:“咱也想放手啊……”


    奈何美色當前,手不聽大腦指揮啊啊啊……


    咱恨這種本能啊啊……


    “臭小子,看你這迴往那跑!”


    就在金虔理智與本能苦戰之際,突聽頭頂一聲炸雷高喝,抬眼一望,隻見一名混混一個空翻,越至自己前方,再四下環顧,兩人已被幾名打手圍截在中央。


    金、範兩人皆是心頭一涼,臉色慘白驚在原地。


    範瑢鏵望了金虔一眼,心頭一陣發酸:


    如此少年英雄,如今卻為了我……


    金虔望了身側美少年一眼,心頭也湧出一句話: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嘖嘖,好死不死偏冒出這句台詞?!太不吉利了!


    帶頭絡腮胡子大漢一步一晃搖到金虔麵前,獰笑道:“好你個臭小子,敬酒不吃吃罰酒,這迴我看你還能跑到哪去?!”


    身後幾個跟班也嚷嚷道:“大哥,別跟他囉嗦了,給這兩個臭小子點厲害嚐嚐!”


    絡腮胡子冷笑一聲,唰得一下舉起鋼刀,就朝金虔身上劈去。


    “不可!”範瑢鏵猛然一個疾步上前,生生擋在刀前,把金虔護在身後。


    金虔頓時心頭大驚,眼看那柄鋥光瓦亮的刀刃就要朝範瑢鏵凝脂般的肌膚上揮去,頓時大腦死機,鬼使神差又一把將範瑢鏵拽到身後,一抬臂腕,竟是打算用手臂接下這一刀。


    嗖——


    鏘!鏘鏘鏘鏘!


    隨著一聲破空之音,就聽幾聲巨響,隻見幾名混混手中闊葉長刀竟同時莫名齊齊斷成兩截,盡數掉落在地。


    再看那幾名混混打手,先是呆愣半晌,又不約而同望了望四周,頓時麵無人色,身若篩糠。


    “有、有有有有有鬼啊啊啊!!”


    “鬼啊啊啊!!”


    “啊啊啊啊!!”


    不知是哪一個帶頭一聲大喝,其餘幾人皆是被嚇得屁滾尿流,拋下手中半截鋼刀,一窩蜂跑了個幹淨。


    嗯哈?!


    剩下範瑢鏵和金虔兩人目瞪口呆呆愣在原地。


    半晌……


    “喂——賣水果的小哥,你覺不覺得今天這風有些涼啊……”明明是豔陽高照,金虔卻覺後背有些發涼,不由開口問道。


    範瑢鏵一旁納悶,迴望一眼金虔,莫名搖了搖頭。


    “我怎麽覺著有股陰風……”金虔縮了縮脖子繼續小聲道。


    “……客、客官,你、你身後……”範瑢鏵凝脂膚色微變,一雙水眸直直瞪著金虔身後開口結巴道。


    一股似曾相識不祥預感湧上心頭,金虔緩緩轉身,定眼一看,頓時臉皮不受控製隱隱抽動。


    麵前立有一人,身若青鬆,藍衫隨風,朗眉攬月,黑眸藏星,俊朗麵容與平常無異,可一雙星目深處卻如同含了千年冰霜一般,寒氣迫人。


    “展、展展展……小人、那、那個謝大人救……”嘴角抽搐了半天,金虔也未能擠出一句整話。


    黑爍星眸堅定打量金虔一圈,平時聽慣的悅耳嗓音此時竟有些刺耳:“拔刀相助,舍己為人——”


    “那、那個謝大人誇……”


    “金兄果然是英雄本色!”


    金、金金金兄?!!


    心中警報巨響,一滴碩大的冷汗從額頭滑下。


    貌似每次聽到此稱唿,都不會有什麽好事。


    身形一縮,金虔頓時垂首斂目,幾乎縮成一團做反省狀。


    嘖,這貓兒最近脾氣古怪的緊,喜怒無常,難以捉摸,此時又不知為何心情不爽,保險起見,咱還是認錯先!


    寂靜片刻——


    “……”


    長睫微動,薄唇輕歎,黑眸中的冰霜漸緩幾分,再一轉眼,麵前之人又恢複成了那位儒雅穩重,江湖人人稱道好脾氣的南俠。


    “不知這位是?”展昭話鋒一轉,突然向範瑢鏵問道。


    範瑢鏵這才迴神,手忙腳亂地整了整衣服,趕忙抱拳迴道:“在下範瑢鏵,不知閣下是——”


    展昭微微頷首,眼神轉向金虔。


    “啊、啊,這、這位是我家老爺的保鏢——嘖、是侍衛、侍衛大人……”金虔趕忙迴神,急急接口答道。


    “原來是侍衛大人,瑢鏵有禮。”範瑢鏵抱拳施禮,頓了頓,突然轉向金虔,屈身就是一跪,正聲道:“此次多謝恩公相救,大恩大德範瑢鏵沒齒難忘!”


    金虔頓時一驚,趕忙上前屈身扶起範瑢鏵道:“跪、跪跪就不用了……不是,那個不用客氣——小事……嘎!”


    聒噪嗓音猛然一滯,瞬間世界寂然無聲。


    金虔雙手扶著範瑢鏵雙臂,細眼繃得老大,口齒半開,直直望著比自己高半個頭的少年,呆愣當場。


    眼前少年黛眉緊蹙,雙眸灼亮,定定望著自己。


    一記美色炮彈襲來,直震得金虔文學水片直線飆升:


    顏如玉,眸含光,翩翩少年妙無雙——


    “金虔!”


    突然,冰冷嗓音仿若冰彈襲來,立即把金虔四下飄飛的三魂七魄轟迴原位。


    五髒六腑不禁一個激靈,金虔直覺撇開範瑢鏵雙腕,雙腿嗖嗖後退兩步,滴溜溜一轉身,瞬間滿臉堆笑抱拳對身側人道:


    “大人有何吩咐?!”


    周身冰冷刺骨的感覺猛然消失,隨即而來的是熟悉的清朗嗓音:


    “……為何如此狼狽?”


    金虔抬眼望了展昭一眼,俊容朗目與平時無異,但微蹙眉頭卻隱隱透出關切之情。


    突然湧出一股“終於找到組織”的感動,金虔頓感萬般委屈泛上心頭,頓時熱淚盈眶,一把鼻涕一把淚唿道:


    “大人,這買采果的銀兩——大人您先墊點如何?!”


    *


    西華縣外二裏,人跡稀少,果園菜地居多,但卻是雲淨山翠,溪掃柳梢,景色怡人。


    “賣水果的小哥,你家地方不錯啊——”


    站在一處民居之前,金虔四下眺望,不由開口讚道。


    眼前茅舍兩間,野花繞籬,田園山色,頗有幾分世外桃源之味。


    “恩公過獎了……”範瑢鏵臉頰微微一熱,上前推開籬門,欠身道,“請兩位恩公稍等,娘親平時不喜生人入室,我先進去告訴娘親一聲,再來請兩位恩公入內。”


    說罷,不等門口二人迴話,就趕忙抱拳施禮,緊走幾步跑進房門。


    望了一眼虛掩的房門,金虔不由呆然:


    嘿,想不到這一介鄉村大嬸的規矩居然比開封府還多,真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


    “金捕快……”身側展昭突然出聲,“雖說範小兄弟願奉送水梨於我二人作為酬謝,但如此看來,他家中並不富裕……”


    “咳咳——展大人——”金虔趕忙打斷道,“此言差矣,以水梨相贈乃是範小哥一番赤誠心意,我等若是再三推卻,豈不是有瞧不起人之嫌?!”


    心中卻道:嘖,這貓兒——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站著說話不腰疼,這西華縣內的物價比起京師內的物價高出了五六倍有餘,此時難得有人送禮上門,還不趕緊笑納?!


    “……”一聲輕歎從頭頂傳出,“展某迴去自當幫金捕快向公孫先生請命,這買采果的銀錢自當是報公帳。”


    金虔頓時精神一凜:


    “展大人所言甚是,看這範瑢鏵家中,頂無片瓦,園無半雞,生活定是困苦非常,我等作為朝廷官員,自當為民請命,以百姓之苦為己之苦,以百姓之憂為己之憂,怎可讓貧苦百姓贈物?!自當是分文不占,絲線不取,這水梨之錢,定要半文錢不少,盡付才對!”


    “……”身側人半晌無聲,臉上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無奈苦笑。


    “兩位恩公,裏麵請。”範瑢鏵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向兩人招唿道。


    “大人請——”金虔躬身抱拳對展昭道。


    展昭微一頷首,上前入室,金虔緊隨其後。


    入室四下環顧,金虔不由咂舌。


    原本還覺剛才一番話語太過誇張,此時卻覺貼切非常。


    這範瑢鏵家中的確貧窮非常,若用一詞形容,便是“家徒四壁”。


    外屋屋角堆著兩根扁擔,幾個籮筐,別無他物,但再往裏屋走,卻覺眼見漸漸開朗,定眼望去,隻見這屋內雖毫無值錢家當,但卻是光線明亮,一塵不染。


    裏屋中央擺放一張破損木桌,旁側拚擺兩張木凳,一張土炕,焦黃竹席,一名老婦麵門坐在炕邊。


    隻見這名老婦,慈眉善目,雙目精亮,發髻花白,頭戴木簪,卻是發絲微絲不亂,一身粗布素衣,卻是身形板直。


    但她見展、金二人進屋,卻是不搭不理。


    展昭和金虔正在納悶,就見範瑢鏵趕忙幾步上前,站到老婦身側道:“娘,孩兒已經將兩位恩公請進來了。”


    老婦這才微微點頭,嘴角含笑,伸手指了指前方道:“二位請坐。”


    展、金二人依言坐在桌旁,定眼看去,這才發現這老婦一雙眼眸雖然明亮,但卻對眼前物品毫無反應,竟是不可視物,雙目皆盲。


    隻見老婦慈容帶笑道:“二位在市集之上搭救小兒,老身感激不盡。”


    言罷,老婦稍稍欠身,就算謝過。


    金虔一見,心中不由納悶,心道:


    對救了自己兒子的恩人,點點頭就算謝過了?嘖嘖,這大嬸好大的排場……


    轉頭再看展昭,倒是並不在意,仍是抱拳恭恭敬敬迴道:


    “老人家不必多禮,不過是舉手之勞。”


    老婦聽言,微微點頭道:“二位遠道而來,又是鏵兒的恩人,本應厚禮相謝,隻是家中貧窮,無以為報,隻好以家中自種水梨相贈,還望二位莫要嫌棄。”


    “這……”金虔聽言,目光在幾乎空無一物的室內轉了一圈,又望了望眼前少年的纖細腰身,心道:


    嘖嘖,瞧瞧這水果美少年的身形,與其說是身材苗條,不如說是營養不良。再看看這美少年的家裏,真是一窮二白。唉,咱向來憐香惜玉,如何忍心再雪上加霜,還是貓兒說得對,幾個水梨,不要也罷。


    想到這,金虔不由將目光移向身側展昭,心道:


    貓兒,趕緊想個冠冕堂皇理由拒絕好了。


    不料展昭薄唇微啟,卻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老人家如何得知我二人乃是遠道而來?”


    嗯?


    老婦聽言卻是微微一笑:“二位若非外地而來,又如何敢和那郭爺的手下作對?!”


    “郭爺?”展昭詫異。


    金虔眼珠子轉了轉:郭爺,貌似有些耳熟——啊,好像聽那幾個混混提過。


    “就是今日那些地痞無賴的主子。”範瑢鏵一旁接口道,“也是這西華縣和草橋鎮的主子,這草橋鎮的大小事項,無一不是那郭爺做主。”


    說到這,少年臉上不由漫上層層慍色。


    “嗯——難不成這鎮上水梨十文錢一個的價格也是那郭爺說了算?”金虔猛然醒悟道。


    “那倒不是,”範瑢鏵微微搖頭道:“他隻是讓每個入市集賣貨之人每日都需交‘入集錢’,大家為了湊這‘入集錢’才不得不提高貨價。”


    “‘入集錢’?”展昭臉上顯出疑惑之色,轉頭向金虔問道,“何為‘入集錢’?”


    “類似於黑社會的保護費。”金虔見展昭詢問,直覺脫口答道。


    “黑社會?”


    “保護費?”


    展昭、範瑢鏵還有老婦臉上皆顯出莫名之色。


    金虔頓覺失言,趕忙補言道:“黑社會就是——那個——咳咳,地頭蛇…街頭混混、地痞無賴的團夥;保護費則是……則是——地頭蛇向百姓強行收取的錢財銀兩,若是不交,混混便會日日找你晦氣,使百姓惹禍上身,難以立足;若是依言交納,便可受地頭蛇的‘保護’,可換取暫時安寧,不受侵擾,所以又稱‘保護費’。”


    一席話說完,金虔隻覺自己舌頭都有些打結。


    再看其他三人,範瑢鏵垂頭不語,展昭劍眉緊蹙,隻有那名老婦神色未變,隻是闔目點頭道:“‘保護費’……這位小哥說得確切、說得明白,確是如此……”


    屋內一片寂然。


    半晌,才聽展昭沉聲道:“這‘入集錢’如何收法?”


    “每日每人一兩白銀。”範瑢鏵悶聲答道。


    展昭劍眉壓眸:“如此荒唐之事,你等為何不告知官府?!”


    “官府?!”範瑢鏵猛一抬頭,貝齒緊緊咬住朱唇,提聲道,“官府和那郭爺根本是一丘之貉,何況官府又何嚐不是從中大嚐甜頭!”


    展昭星眸一沉:“此話怎講?!”


    “開店要交‘常管錢’,過節要收‘過節錢’、幹活要有‘常例錢’,打官司要交‘公事錢’,即使像娘親這般待在家中老人,也要收取‘人頭錢’。如此之多的名目,官府難道就不從中分一杯羹?!”範瑢鏵水眸含怒,憤憤道。


    哢吧!


    金虔身形一晃,一個沒坐穩,險些從凳子上跌坐地麵,心中唿道:強,太強了!這郭爺果然是高人一個!


    如此斂財手法,咱實在是難以望其項背。


    哢吧!哢吧!


    身側木桌發出痛苦響聲,金虔穩住身形轉目一看,隻見展昭劍眉緊蹙,星眸黑沉,一股沉重氣壓籠罩周身,竟是將身旁一張木桌擠的吱吱作響。


    “大、大人……”金虔往後縮了縮,小聲試探道。


    “……恩公?”範瑢鏵見到展昭如此臉色,也是不由一愣。


    老婦雖是目不能視,但也覺對麵之人氣勢驚人,麵色微變。


    許久,才聽展昭沉聲打破沉默道:“不知那位郭爺是何許人物?為何會有如此能耐?”


    “人物,自然是個人物,否則官府中人也不會唯他馬首是瞻。”範瑢鏵憤然答道。


    “難道說這郭爺大有背景?”金虔接口問道。


    “二位從外地而來,自是不知道此人身份,”範大娘緩緩道,“可在這西華縣之內,卻是人人皆知、路人皆曉,這郭爺,乃是宮中一位公公的義子,身份非比尋常,這西華縣乃至草橋鎮內的大小官員,自是不敢得罪,唯他馬首是瞻。”


    嘖嘖——


    金虔頓時明白,心道:感情是宮裏的裙帶關係,難怪如此猖狂。


    再轉頭看看展昭,一身煞氣漸漸斂去,皺眉垂眸,又變成了那位平時的沉穩護衛。


    “不知這郭爺是宮中哪位公公的義子?”


    那範大娘聽言,卻是表情微微凝滯,不再言語,一雙盲目定定射向展昭所在。


    若不是早已發現那雙眼目乃是瞎眼,金虔幾乎要以為這範大娘正在細細打量眼前四品護衛。


    少頃,範大娘突然垂眼一笑道:“老身不過一介鄉野村婦,如何能曉得這官場的彎彎繞繞,恩公怕是問錯人了。”頓了頓,又轉頭對身側範瑢鏵道,“鏵兒,時候也不早了,替為娘送送這兩位恩公,別忘了把外屋的兩籃水梨帶上。”


    “娘?”範瑢鏵聽言不由一愣。


    “鏵兒,還不送客?”範大娘微微提聲。


    範瑢鏵趕忙垂頭束手:“是,鏵兒知道。”頓了頓,又轉頭對展、金二人拱手道,“二位恩公,請。”


    金虔一看,頓時無奈,心道:嘖,這大嬸還真有意思,沒說兩句話,這可就要趕人出門了?得,咱還是識相點,撤吧。


    展昭聽言也是微微一愣,黑眸定定看了範大娘一眼,起身抱拳道:“如此,我二人就先行告辭。”


    說罷,便與金虔一起隨範瑢鏵一同出門。


    隻是在出門之時,隱約聽到屋內的老婦幽幽歎了一口氣。


    怪異,實在是怪異!


    金虔邊走邊心中暗道。


    再看那範瑢鏵,匆匆走到外屋,翻起一頂籮筐,提起兩籃水梨遞到金虔麵前,潔白臉頰之上泛出兩抹紅暈道:“恩公,我娘平時不是這樣的,今日也不知為何會如此……這兩籃水梨雖不是什麽貴重之物,但也算我和我娘的一番心意,恩公您就收下吧。”


    “這個……”金虔撓了撓頭皮,抬眼望了望展昭。


    隻見展昭點了點頭,望了金虔一眼,旋身出門,一道幾乎迅不可見的白光在轉身之時,飛入範瑢鏵懷中衣襟之內。


    金虔雖然看不真切,但就憑那一晃眼的光華,就可以判斷那抹銀白至少一兩白銀上下,不由心中咂舌,趕忙接過籃筐道:


    “即然如此,我們就卻之不恭了——那個後會有期,告辭。”


    言罷,躬身施禮,趕忙緊走兩步,趕上展昭腳步,匆匆向縣城走去。


    留下眼眶微微發紅的範瑢鏵,直直立在門口。


    再說這展昭,一路上是麵色陰沉,沉眉凝眸,金虔自然不敢搭話,隻得拎著兩籃水梨默默隨在其後。


    兩人步履匆匆,不過一盞茶時間,便迴到到眾人落腳客棧。


    徑直走上二樓,展昭來到包大人所居客房,開口就道:“屬下有事求見。”


    “進來吧。”包大人屋內迴道。


    二人推門入內。


    隻見屋內包大人正中穩坐,公孫先生陪站一旁,張龍、趙虎護衛兩側。


    四人見到展昭身後的金虔,皆是鬆了一口氣。


    就見趙虎上前兩步,將金虔手中籃筐接過放在一旁道:“金捕快,你到底去了何處購買菜果,怎麽這會兒才迴來。難不成真如展大人所言,迷了路?”


    張龍也撇嘴道:“我看八成是,若不是展大人出去尋你,怕是這會兒還會不來呢。”


    金虔聽言,不由無奈幹笑,剛想推脫兩句,卻見展昭上前兩步,麵色沉凝道:“大人,屬下有事稟報。”


    眾人見到展昭臉色,不由一愣。


    包大人頓時斂去臉上笑意,正色道:“展護衛請講。”


    “屬下遵命。”展昭一抱拳,便將這一路上所見所聞一一道來。


    眾人愈聽,兩色愈是陰沉,待展昭講完,眾人皆是麵色沉黑。


    包大人沉眉半晌,突然道:“展護衛、張龍、趙虎、金虔聽令!”


    “屬下在!”


    “本府就命你三人即刻出行探訪,調查那範氏母子所言是否屬實。”


    “屬下遵命。”四人同時抱拳迴道,匆匆出門,隻是臨出門之時,展昭卻突然停下腳步,迴頭望了金虔一眼。


    金虔頓時一個激靈,立即挺直腰杆抱拳道:“屬下明白,屬下自當在此舍命護大人周全。”


    展昭點頭,旋身離去。


    金虔目送幾人離去,轉念一想,才覺大事不妙,深感此時身處危地,趕忙施展輕功衝迴自己客房,將原本落在房內大小藥袋盡數掛在腰間,又衝迴包大人客房,這才安心守在包大人房外。


    這一守,就守到了半夜時分。


    *


    屋內,雙雄聚頭,秉燭夜談。


    屋外,夜色濃鬱,哈欠連天。


    “啊啊——困……”金虔摸摸鼻子,蹲在門口,又摸了摸腰間的藥袋,繼續全力抗困守備中。


    突然,樓梯間一陣急促腳步聲傳來,金虔頓時精神一震,跳起身形探頭一望,隻見三人急急步上木梯,為首那人藍衫輕擺,身形若鬆,正是出門探查的展、張、趙三人。


    門內之人似乎也聽到了聲響,就聽門內公孫先生道:“可是展護衛迴來了?”


    聲未落,展昭三人已來到門前:


    “正是屬下。”


    說罷推門而入。


    “展護衛可有發現?”包大人一見幾人,立即開口問道。


    展昭抱拳上前,一張儒雅麵容多半隱在夜色之中,看不清其上表情。


    “經屬下幾人半日暗訪,發現這西華縣之內的確有不堪之事。西華縣縣令與那郭爺同流合汙,以西華縣官府為靠山,由郭爺手下無賴地痞出頭,巧立名目,憑增賦錢,強令百姓時時納錢,處處出費,令西華縣內物價飛漲,百姓有苦難言。”


    “更有甚者,若是有人違其所願,輕者被毆至重傷,重者——莫名失蹤……”張龍握拳憤然道。


    “啪!”包大人猛一拍桌麵,渾身抖顫,許久才繼續問道:“可查清那郭爺是何人?”


    展昭聲音凝滯:“迴大人。那郭爺本名郭廣義,乃是宮中郭槐郭公公的義子。”


    此言一出,室內一片寂然。


    金虔聽言不禁一愣,心道:郭槐——聽著怎麽這麽像貶義詞?


    半晌,才聽公孫先生道:“展護衛所說的郭公公可是那當朝太後手下的大太監、四司八處的都總管郭槐郭公公?!”


    “正是!”


    “啪!”


    包大人拍案而起,怒喝道:“不過是一名內宮公公的義子,就如此無法無天!本府定要將他從嚴治罪,還西華縣百姓一個公道!”


    “大人!”公孫先生上前一步道,“大人所言甚是,隻是這郭槐乃是當朝太後手下第一總管太監,勢力人脈皆非同小可……”


    包大人一瞪眼:“公孫先生難道要勸本府‘識時務為俊傑’?!”


    “學生並無此意。”公孫先生微微歎了一口氣道,“隻是學生想提醒大人,大人剛剛在陳州鍘了當朝國舅,得罪了龐太師,若是此時再得罪太後……”


    “先生意思本府明白。”包大人也緩下聲音道,“隻是本府身為朝廷命官,隻求上對天子、下對百姓,俯仰無愧。加之此時本府身為奉旨欽差,更當盡心盡力為民請命。”


    “……大人……”眾人皆是直直望向包大人,欲語無言。


    包大人環視一周,點點頭,轉向公孫先生繼續道:“公孫先生,本府的欽差隊伍何時能到西華縣?”


    “快則四五日,慢則六七日。”公孫先生拱手答道。


    “好,本府就在七日後堂審那郭公公的義子——郭廣威!”


    “屬下自當追隨大人!”眾人同時抱拳,齊聲道。


    一時間,屋內眾人皆是胸中豪氣澎湃,心內熱血沸騰。


    “啊!”


    就在眾人神情激昂之際,突從屋角傳出一聲非常不合時宜的驚叫之聲。


    眾人齊齊轉頭,隻見站在屋角的金虔也不知想起了什麽,細目圓瞪,口/唇半張,一副吃驚模樣。


    “金捕快?有何不妥?”公孫先生問道。


    “郭槐!是郭槐啊啊!!”金虔猛然迴神,驚唿道。


    郭槐!狸貓換太子的那位!!曆史上難得的臭名昭著人物啊!!


    “金捕快?!”展昭皺眉。


    感受到一記凜冽目光,金虔猛然迴神,再一抬頭,隻見眾人皆用一副驚異表情望著自己。


    公孫先生微微眯眼,定定望向金虔道:“金捕快突發奇言,莫不是有何高見?”


    “嗯哈?!”金虔不由後退一步。


    “若不是心懷高見,金捕快為何突然高唿郭槐郭公公名號?”


    “誒——”金虔又後退一步,環視一周,發覺眾人皆是一副“若不說出一個所以然來,絕不罷休”的表情。


    “那個……咳咳,屬、屬下的意思是——那個郭公公錢多勢大,權傾朝野……”


    “嗯~~?”不知是誰的語音突然上挑,頓時激起金虔一身雞皮疙瘩,也激出一朵智慧火花。


    “那、那個,屬下的意思是、是……既然郭公公背景雄厚,世人皆知,那郭廣威又是郭公公義子,所以……總之,就算包大人願意開堂問審,敢問又有何人敢來上告、作證,公開與宮內第一紅人郭公公為敵?”


    金虔圓瞪細目,瑟瑟瞅著麵前幾人迴道:


    嘖嘖,開封府的這幫拚命三郎恐怕從未想過像咱這種貪生怕死之輩的心理……不知如此歪理能否蒙混過關……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愣,然後,又同時臉色一沉,默然不語。


    許久,就聽公孫先生幽幽道:“金捕快果然一語驚醒夢中人……”頓了頓,又轉身對包大人道,“大人,那郭槐勢力盤根錯節,難以估量,就算有人願意出頭狀告那郭廣威,恐怕以後也難逃郭槐毒手!”


    包大人蹙眉點頭道:“的確是本府失慮了……那依公孫先生所言,該如何是好?”


    公孫先生緊蹙眉頭,撚須半晌,突然抬頭道:“若是西華縣全縣百姓……不、就算半縣百姓同時上告,就算那郭槐勢力再大,也不可將數以百計的百姓全部毒害!”


    包大人雙目一亮道:“先生好計!隻是——如何讓這整縣百姓同時上告?”


    公孫先生屋中緩緩踱步:“隻等欽差後隊一到,大人下令放告,告知百姓,無論何種冤屈,狀告何人皆可上告即可……不過在此之前,怕是要做些工作,以保萬無一失……”說到此處,公孫先生不由停住腳步,撚須沉思。


    金虔頓時一個冷戰。


    不為別的,隻為公孫先生停住腳步之處,不偏不倚,剛剛好位於距金虔不到一步距離之地。


    “金捕快!”公孫先生突然出聲,頓時把金虔嚇出一身冷汗。


    隻見公孫先生手撚墨髯,眼角帶笑,定定望著金虔道:“在下記得,展護衛曾言金捕快在集市講價之時口才了得……”


    金虔眉角一抽。


    “還曾言金捕快的口才比起那瓦肆說書人也毫不遜色——”


    金虔眼角一抽。


    “如此天分,若是不能‘物盡其用’豈不遺憾?”


    金虔嘴角一抽。


    “金捕快,不妨就在這西華縣大展身手——如何?”


    金虔臉皮開始四下猛抽。


    公孫竹子,你這是存心報複,公報私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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