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風,透過晃晃悠悠的門縫,滲進陰暗的腐臭茅屋。


    地上縮著的人不自覺的顫了一顫,身後倚著的捆捆幹柴,冰冷而尖銳的摩擦著後背,他卻仿佛渾無所覺,目光呆滯的看著角落裏躥出的一隻老鼠,南韓的老鼠生的個頂個的大,入了冬動作也緩慢了許多。


    他就這麽看著,許久許久眨上一下幽麗的睫毛,空洞,無神。


    三月時間,一晃而過。


    三月時間,未現拓跋。


    股間的傷勢愈合的極慢,自開始的痛到後來的癢,再到現在無時無刻不從骨頭裏滲出鈍酸的感覺,糅入四肢百骸……從來豐潤嫣紅的唇瓣,此時蒼白的可怕,漾出一抹無力的苦笑。


    望著那笨重的大老鼠,花千終於開了聲,以往似男似女的清脆婉轉,如今隻剩下幹涸的嘶啞:“他……還會來麽……”


    他說的極慢。


    前麵兩個字完全是氣音,許久沒有發出過聲音的嗓子,像是鋸子拉扯出的刺耳,最後一個字,再一次變成了無力的呢喃,似是這三月來的心情,期望,失望,絕望……


    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


    不,應該說今早的外麵,腳步聲就古怪的沒停止過,好像除了這黑漆漆的柴房,府裏正處於一個極其忙碌的狀態。


    人在黑暗裏聽覺總會變的特別敏銳,不過這一切都與他無關,他縮了縮,隨著這一晃動,腳上的鐵鏈鋃鐺碰撞,發出沉悶壓抑的聲響。


    那個腳步聲越來越近,花千辨認出,是每天唯一的一次送飯時間到了。


    花重立自然不會浪費了這個兒子,和戶部尚書林大人聯姻的機會,他如何能放棄,再蠢笨的人也知道物盡其用的道理,更何況自女兒進宮後飛黃騰達的花重立,若是這令人厭惡的兒子,能在他高升的道路上做出點細微的貢獻,也算是沒白白養了厭了十二年。


    金屬的碰撞後緊接著是一聲“吱呀”,開鎖,開門,簡陋的木門開啟灌進一陣陰風,也灌進了讓花千驚懼的刺眼亮光。


    老鼠驚恐一叫,閃了個沒影。


    抬起酸軟無力的胳膊,擋住這讓他頭暈目眩的感覺,亂糟糟的頭發落下幾根,遮住了極美卻蒼白的麵容。


    小廝捂著鼻子匆匆進來,隨手丟下個饅頭,也不管那饅頭滾落在地上,嫌惡的向著外麵走去。


    撿起硬邦邦的冷饅頭,花千乖巧的開始吃,每一口都細細的咀嚼。


    這是他整整一日的量,不想死,就沒有拒絕的資格。


    木門再次閉合,柴房內恢複了黑暗,大老鼠躥出來將地上的饅頭渣子收歸囊中,友好的看了一眼它的鄰居,踱著冬日笨拙的步子優的躲迴了洞裏,他也遞去一個無甚情緒的目光,長長的睫毛如一把典的古扇,半展了一下複又安靜。


    咣當!


    砰!


    外麵傳來一聲鐵鎖落地的響動,緊接著是重物倒下。


    不知為何,花千啃住饅頭的動作,頓住了,他的身體微微的顫抖,整顆心似被揪緊,吱呀的聲響,陰冷的寒風,刺眼的日光,和高大的影子……


    有熟悉的味道合在冷風裏,飄進了滿是腐臭的木屋,花千不敢抬頭,卻貪婪的唿吸了幾下,這味道伴隨了他七年的時光,曾經在最為彷徨無助的時刻伴他長大,熟悉的他想落淚。


    高大的陰影頓住在門口,這麽久了,一動不動。


    花千想催促一聲,卻發現方才還勉強說出了話的喉嚨,這會兒發出的隻有哽咽,他甚至不敢抬頭去看上一眼,期望失望絕望,聽來這麽簡單的六個字,又是如何概括在這生不如死的三個月中……


    握著饅頭的手指,動了動,最終,還是平靜下來。


    如果說,花千的心絕不如他表麵的那麽平靜,那麽……


    木樁子一樣僵在門口的拓跋戎,心裏的痛悔便如同驚濤駭浪!


    拓跋戎這三個月,過的並不比花千好多少,此時的他,亦是狼狽非常,青黑的眼圈,參差的胡渣,亂糟糟的頭發,沒有身體上的折磨,心裏卻如有什麽撕扯著,掙紮著……


    在遇到花千之前的八年,誰能想象的到一個褐色眼珠的北燕孩子,在南韓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那些鄙夷謾罵日日夜夜如洪水侵蝕著幼小的心靈,淒苦的生活,母親的離世,世人的唾棄,形單影隻的小小孩童……


    拓跋戎不願承認,他卻知道,他的童年是扭曲的,越是壓抑,越是反彈,他的倨傲自負,何嚐不是一種扭曲的自卑。


    然而五歲的花千,在那個陰冷的祠堂裏,如一束光射入了他黯淡的生活,就像這南韓夏季,琉璃一般炫目的斑斕日光,繾綣而嬌媚的撫吻著幹涸的叢林,那日清晨,拓跋戎第一次仰望天空,露出屬於八歲少年的純稚笑容。


    七年的時間並不算短,對於兩個孩子來說,足以成為他們成長的軌跡,成熟的蛻變。


    花千以這七年,絲絲縷縷的滲透著他,等到他幡然醒悟之時,這個小狐狸一樣奸詐的孩子,已經強橫的駐紮在他的心田,揮之不去,驅趕不得。既然驅不得,那便不驅了吧……


    拓跋戎想,就像她說的,永遠在一起,一輩子不分離。


    待她長大,他就娶!


    然而事實是什麽,事實是他昂揚七尺男兒,竟然愛上了一個男人!


    他傾心付出毫無保留的七年,他珍之重之如獲至寶的七年,他每日每夜做夢都會笑醒的七年,他第一次感激上蒼垂簾的七年,在花府小公子的眼裏,不過是一個笑話。


    是的,拓跋戎在看見那一幕的時候,真的是這麽想的。


    巨大的驚怒衝垮了理智,他轉身離去,哪怕看見他滿身鮮血,亦是毫無眷戀,然而真的沒有麽,若是沒有,他怎麽解釋跳下牆頭後,在腦海中不斷的催促下,依然去放了的那把火?


    歸根究底,是想讓他平安吧……


    歸根究底,做不到無視的吧……


    一牆之隔,聽著遠遠傳來的“壓去柴房”,他終於落下一顆心,在前麵那句“定親”造成的轟鳴中,自嘲的走了。


    三個月的時間,足夠理智沉澱下來,三個月的時間,也足夠思念逼瘋了他!


    三個月的時間,更是足夠他認清自己的心,原來他的痛,他的怒,他的抗拒,一切都敵不過,他的思念,他的擔憂……


    在寢食難安的煩躁中,拓跋戎做出了一個讓他自己都匪夷所思的決定。


    定親,定你媽的親!


    他決定了,他要揪著那小混蛋的衣領子,毫不留情的打斷他一條腿:“敢在禍害了老子之後定親?老子跟你拚了!”


    他如果執迷不悟,他就親自操刀,閹了丫的!


    他如果痛改前非,他會惡狠狠的告訴他:“老子拓跋戎,不愛男人!”


    隻是愛上的這個人,正好是個男人而已……


    然而此時此刻,拓跋戎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他怔怔的望著對麵的花千,腳下仿佛生了根,重逾千斤。


    那讓他鐫刻在了骨子裏的人兒,閉上眼睛就鬼鬼祟祟的冒出來的人兒,永遠活蹦亂跳著美的晃花了他的眼的人兒,那麽蒼白那麽無力的縮在這肮髒的柴房一角,他的頭發髒汙散亂,他的衣袍破敗染血,他的腳上拷著冰冷的鐵鏈,十指顫抖著握著一個咬了兩口的饅頭……


    這就是他七年來捧在心尖尖上,疼到了心坎兒裏的人兒麽?


    莫大的痛侵蝕著他,他從來沒有這麽恨過自己,恨的,恨的……


    恨不得殺了自己!


    他遠遠的抬了抬手,想幫他把身後冷硬的幹柴移開,那些張牙舞爪豎出的倒刺,該是疼的吧,然而伸出的手最終攥成了拳,拓跋戎捏緊了拳頭,繃出條條的青筋。


    他不敢。


    他不敢想,也不敢動,在這樣的情況下,那人兒,會是怎樣的態度?


    他,還是他的麽?


    心中是從未有過的慌亂,那痛瘋狂的撕扯著,磨礪著,在心頭腐蝕出千瘡百孔,快要被痛悔淹沒的拓跋戎,忽然眉心一跳,他看見對麵蒼白柔弱的人兒,終於緩緩的,緩緩的抬起了頭。


    目光相對的一刻,拓跋戎的心,就那麽奇異的,平靜了。


    一滴晶瑩的淚珠自羽睫滾下,落在手中的饅頭上,也落入了拓跋戎幹澀的心田,他抬動僵硬的腿,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緩慢走了上前……每出一步,便是堅定!


    一步,他忠於真實的感覺。


    一步,他放下心中的抗拒。


    一步,他打破固守的觀念。


    一步,他屏退世俗的偏見。


    待到他站定在了這人的麵前,他的理智轟然坍塌,心中的某一個新生的信念,卻如磐石城牆泰山之堅,拓跋戎知道,從此以後,他的世界中,隻有花千。


    這一束射入心底的,斑斕日光。


    “哇——”


    一聲嘶嚎,“日光”不管不顧嚎啕大哭。


    他腳上綁著的鐵鏈乒呤乓啷的擊打著地麵,合著尖銳又嘶啞的哭聲,聒噪刺耳,然而飄入拓跋戎的耳裏,卻如仙樂飄飄,他蹲下身子,將這人一把摟進懷裏,輕撫著他單薄如紙片兒的背脊,溫聲連連:“我來了,我來了……”


    肩頭一痛。


    兩排森森利齒毫不留情的,狠狠的咬著他硬邦邦的肩膀,花千下了死勁兒,直到咬出了血才鬆了口,一邊吧嗒吧嗒的掉眼淚,一邊模糊不清的大罵。


    “混蛋,你怎麽敢給我走了!”


    “混蛋,你怎麽敢三個月了才來!”


    “混蛋,你怎麽敢在門口站那麽半天!”


    拓跋戎不動,任他咬,任他罵,不管是什麽,都孫子一樣受著,這是他應得的,更何況,聽著這一句句的埋怨,他的心裏反倒生出種說不清的舒坦,真……


    真他媽犯賤!


    他撇撇嘴,無比的鄙視自己。


    腦袋再痛。


    花千揪著他亂糟糟的頭發,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狹長的水靈靈的眸子盯著他看了半響,閃了一閃,眨了一眨,漸漸染上了炫目的光澤,沾著水滴的小扇子也跟著眨巴,忽閃忽閃的亮晶晶。


    然後想起什麽的,立即瞪眼:“你敢走神?”


    嘴角一咧,拓跋戎笑的燦爛:“不敢不敢。”


    花千偷偷笑,別別扭扭的扯著拓跋戎同樣髒兮兮的衣角,小聲咕噥道:“我不是女孩子。”


    拓跋戎聽後沒反應,直接雙臂伸出去把他抱起來,這三個月的日子他完全可以想象的到,身上難免留下些病根,還是先離了這冰涼的地麵才好,臂彎中的重量,讓他濃眉狠狠的皺了皺,本來就輕的跟隻貓似的,這會兒,更是快飄起來了。


    花千急了,怎麽能沒反應呢?


    他接著道:“我……我不是女……”


    眼前陰影伏下,剛硬的唇瓣壓下來,堵住了他的話。


    一瞬間,兩人雙雙虎軀一震!


    粉色的泡泡咕咕嘟嘟的飄了起來,花千眸子眨巴眨巴,暈染出幸福的冒泡的小氣息。


    屁股不疼了,身上不冷了,腰不酸了,背不刺兒了,陰冷肮髒的柴房瞬間閃亮了,連那灰撲撲的大老鼠都基因突變了……


    良久之後,雙唇分開。


    拓跋戎別扭的咳嗽一聲,兩朵紅暈飄上俊臉,目光四處閃就是不敢看他。


    然而懷裏的人也沒了聲音,不像從前那般嘰嘰喳喳沒完沒了,他狐疑的挑挑濃眉,小心翼翼的將餘光飄了過去,就看到花千呆呆傻傻的眨巴著眼,一臉賊兮兮的笑,白皙妖異的麵容上,綻放出讓人暈眩的光。


    拓跋戎圓滿了,很好,兩人一起丟臉。


    好半天,花千終於反應過來,一把捉住他的肩頭,迫切的看著他,似乎執拗的在等一個極為明顯的答案。


    “老子……咳咳……老子……”拓跋戎咳嗽一聲,對上他亮的驚人的眸子,沒有了扭捏:“老子管你是男是女,你就算是個人妖,老子也認了!”


    花千剛要說什麽,明顯羞澀的男人立馬瞪眼:“閉嘴!”


    他笑眯眯,乖乖的閉嘴。


    彎刀一閃,“吭”的一聲,鐵鏈裂為兩半。


    花千湊上去,不要臉的把妖媚的腦袋豎在某男眼前,眨眨眼:“私奔?”


    心間被填的滿滿的,看著這個七年來相互撫慰,相互溫暖,一路跌跌撞撞扶持著走來的……呃,姑且稱之為男人,拓跋戎笑了,褐色的眸子炫目如鑽:“私奔!”


    說的輕鬆,心裏卻是鄭重萬分。


    他望向外麵,這當朝三品大員的府邸,雖然沒有私兵,但是大批量的侍衛同樣不可小覷,褐色的眸子裏掠過絲堅定,抱著花千的手緊了緊,他大步朝外走去。


    花千同樣堅定,虛弱的拳握的緊緊。


    刺目的陽光下,冰冷的風吹拂著,柴房外除了昏倒的那個小廝,竟是沒有一個人。


    想到清早時分,聽到的外麵一陣陣的倉促忙亂的腳步聲,不知道什麽時候便消失了,花千呢喃道:“怎麽這麽奇怪,沒人?”


    拓跋戎這些日子,過的渾渾噩噩亦是不知。


    他皺了皺眉:“來的時候,好像也沒碰到人。”


    不知怎的,明明空曠寂寥的院子裏,沒有人反而適合他們逃跑,兩人的心裏卻驟然揪緊,都有一種無法預料的危機感,對於未知的茫然……


    拓拔戎不再多想,腳下一點,朝著府外飛掠而去……


    咻!


    就在即將出府的一瞬,不知從哪裏出現一黑衣人,身法極快飛掠至他的眼前,樣貌平凡到過目即忘,渾身騰騰的殺氣卻讓任何人都不敢小覷,寒光一閃,三尺青峰森森凜凜,直襲拓跋戎喉間要害!


    他護住花千,手持彎刀飛速迎上。


    吭!


    一聲兵器交鳴,兩人迅速分開。


    拓跋戎退後一步,那人退後三步,高下立判。


    沒有波動的眼睛死死的盯著他,那人忽然執起脖子上掛著的一個哨子,放在嘴邊無聲的一吹。


    不好!


    拓跋戎飛身而起,腳下連連交錯,一個人他還不放在眼裏,可是一旦有其他的同伴趕來,他若隻有自己,定是可以跑掉,但是花千呢……


    一定要趕在有人支援之前,帶著花千離開這裏!


    然而這個想法剛剛升起,那人再次攻來,這次卻不與他正麵交鋒,招招式式隻為阻攔。


    三招之後,拓跋戎已經感到了不妙。


    四周數道氣息,飛速臨近!


    隻眨眼的功夫,兩人被五個同樣的黑衣人包圍,五人皆是麵貌普通,手持三尺長劍,可見出自同樣的組織,更甚者,遠處已經開始出現大片的腳步聲,不隻是這五個人,相信府中的侍衛和花重立,也正在趕來。


    拓跋戎將花千轉移到背上,鄭重的囑咐:“抱緊了!”


    一把彎刀迎上五隻長劍!


    鏗鳴四起,寒光繚繞!


    交手的一方天地,凜凜殺氣交織成一張大網……


    隻三五招的功夫,拓跋戎已經受到幾道細小的劍鋒擦傷,鮮血暈散,他多次尋找機會撤離,卻苦於這五人配合默契,將戰圈包裹的密絲合縫,不留絲毫的破綻!


    花千緊緊的捂住嘴,不敢發出驚唿讓他分心。


    忽然,狹長的眸子一閃,他仿佛想到了什麽,小聲迅速道:“找個機會,放我下去!”


    拓跋戎眸子一閃,纏鬥中不待拒絕,就聽他快速的說:“我早晨聽到外麵極為混亂,府裏想必有什麽大事,這幾人明顯是訓練有素的暗衛,他們打鬥的時候也沒有特意朝我身上招唿,說明是有所顧忌的,而花府不會有這樣的勢力,除非是……”


    花媚來了!


    一國寵妃,有五個暗衛隨行,並不稀奇。


    而他們知道這是花府的小公子,所以不敢輕易出手傷害,這說的過去。


    事實也證明了,花千猜的沒錯。


    當拓跋戎露出有意將花千放下的動向時,那幾人眸子一閃,並未阻攔。


    兩人一個被關在柴房,一個因為彎了渾渾噩噩,所以並不知道,花媚晉升花妃,被皇帝特許迴府省親,這一殊榮已經傳遍了夷城大街小巷,而省親的日子,正是今天。


    遠方激鬥聲仍在繼續,遠遠看見花重立單獨帶了大批侍衛趕來。


    花千朝著花媚的院子,撒腿狂奔,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痛,寒風凜冽中,他強自忍耐,滿心滿腦都是隨時可能喪命的拓跋戎……


    “他還不能死!”


    花府一間華貴的廂房中,一身宮裝的花媚緩緩的飲下一口茶,接著道:“本宮如今僅僅仗著皇上的疼寵,和僅有的花府,若想爬的更高,需要林家的勢力相助。”


    十二年過去,梅氏更顯蒼老:“媚兒,難道就讓那個小雜種,繼續活著!”


    她捏緊了塗滿蔻丹的手,滿目恨意:“殺了那些女人還不夠,竟然還要留下個小雜種,為娘每每想起,便心中大恨!”


    花媚淡淡的掃來一眼,對待生母亦看不出什麽情緒:“這七年來,花府隻有娘一個夫人,娘是這裏名正言順的唯一主母,還有什麽不滿足……”


    “不!那個小雜種是為娘心裏永遠的刺!”


    花媚輕笑一聲:“也虧的他們母子命大,打胎藥都沒落了胎,不過讓那女人產後病重而已,那般破爛的身子竟還足足撐了五年,嘖嘖……”


    “若非怕你爹懷疑,我又怎會讓那賤人,多活那五年!”


    花媚搖搖頭,再喝了口茶,才慢悠悠的道:“你以為他不知道麽?”


    梅氏一驚:“知……知道?”


    眉目流轉,倒吊的眸子裏,滿是輕鄙:“父親是沒什麽能耐,可也不是傻子,花府斷斷續續娶進門的女人,沒個幾日接連喪命,他又怎麽可能不知道,若是不知,又何必後來去青樓買那一夜之歡,再也不娶小妾進門。”


    梅氏六神無主:“這……這……”


    “娘也不必擔憂,當初父親能坐上那小小城守之位,便是因著娘的聰慧相助,那時他不敢過問,如今升至了三品大員,若是還想坐穩這位子,便更加不敢。”把玩著手裏的茶盞,她冷笑一聲:“不過是些沒用的賤人罷了,死也就死了。”


    言語間,全不將人命放在眼裏。


    “媚兒,當年留著他,是你爹要有人繼承香火,如今,你爹早就看那賤種不順眼了。可是再不順眼,他總是個兒子,你可想過,你再是皇妃亦是女子,待到你爹百年歸老,這花府的一切,就都落到那小雜種的……”


    “娘!”花媚擺擺手,眉目間掠過絲不耐煩:“若是沒有本宮,這花府也不過是珠蘭城的一個小小城守府罷了,本宮看的是更遠的位置,區區花府還落不進本宮的眼裏!娘你不必再說,花千現在還不能死,本宮需要他和林家聯姻,得到林家的助力!”


    “那……”梅氏收了小心思,直接問:“要到何時?”


    花媚摩挲著下巴,眼中閃過絲高深莫測的幽光:“待本宮有了皇子!”


    “誰?!”


    房外一聲踩斷樹枝的聲音響起,花媚霍然起身:“誰在外麵!”


    房門被推開,花千踉踉蹌蹌的跑進來,扯著花媚的裙子哭道:“姐,姐你迴來太好了,姐你最疼千兒,你救救拓跋!”


    巴掌大的嬌媚麵容上,盡是懷疑。


    花媚皺著眉,倒吊的眸子在哭的梨花帶雨的人身上掃視著……


    花千扯著她的裙擺,眼中的恨一閃而逝,他方才看見外麵有侍衛把守,從後麵小路繞了進來,沒想到,竟聽到這樣的一幕。然而仰起臉時還是那副柔弱無辜的樣子,妖異的麵容上有少許的依戀:“姐,你去救救他,姐姐……”


    他攥著拳,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的恨!


    掌心的指痕一道一道的深深陷了進去,這痛提醒著他不能露出一絲一毫的馬腳,來時和如今,前後不過一刻鍾的時間,心境卻完全不同。


    從希冀到絕望,從稚嫩到蒼涼……


    一個人的長大,需要多久?


    有時,不過眨眼。


    眨眼時間,滄海桑田。


    花媚原本的懷疑,隻聽見這姐姐兩個字,便消散了少許。


    花千是什麽人,她再了解不過,從小看著長大,被她玩弄於鼓掌之間,若是真的聽見了,怎會如此?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花千勾唇一笑,妖異的驚人,若是從前,他會衝進來質問吧,他會莽撞的跟她同歸於盡吧?不論是什麽樣的反應,他太傻,可是現在不同,究竟是什麽時候,他變了?


    也許是三月之前?那場刻骨銘心的毒打。


    也許是更早之前?拓跋不知不覺的影響。


    花千笑的蒼涼,十二歲的年紀,一夕之間,恍若半生。


    正當這時,外麵傳來花重立熟悉的大斥:“逆子!滾出來!”


    “姐?”花千手足無措,滿臉慌亂,仿佛完全看不出旁邊梅氏的恨意,和麵前花媚的少許審視。


    少頃,花媚微微一笑,摸摸他的頭道:“你啊,先出去看看,若是有幫的上的,姐自不會吝嗇。”


    廂房外,院子裏。


    花千的步子在看到地上的人時,驟然僵住!


    從頭到腳,他的血液冰凍凝結,一眨不眨的望著地上躺著的拓跋戎。


    拓跋戎已經沒了知覺,周身細碎的傷口,汩汩朝外冒著血漿,衣服完全被鮮血染紅,他是被拖著過來的,一路是血,長長的血跡延伸到極遠,極遠……


    為什麽不跑,以他的身手,若是先行離開,完全可以!


    答案已經很清晰了,清清楚楚的印刻在心裏,他自問自答,為了他啊……


    為了蠢貨一樣的他!


    為了來求殺母兇手的他!


    花千忽然很想笑,原本酸澀的眼睛,眼淚瞬間倒流,他真的笑了,像一朵妖異的曼陀羅,綻放在唇畔,一步一步的向拓跋戎走去,一步一步,完成著他悄悄的蛻變……


    他走到拓跋戎的身前,在花重立殺意森森的目光中,蹲下身子為他將臉上的血,細細的擦拭幹淨,整理了濕漉漉的頭發,然後緩緩的站起身。


    他朝花媚的方向走迴去,忽然腳腕處被人輕輕的握住。


    已經昏迷的拓跋戎,若有所覺的,忽然就睜開了眼睛,他無力的拉住花千的腳腕,目光先是茫然,漸漸有了焦距,然後定格在眼前一個深深的鐫刻在了骨子裏的身影上。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抬頭看向他。


    目光相接,拓跋戎心中一震,這不是他熟悉的花千的目光!


    裏麵除了眷戀,除了溫情,多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他就那麽怔怔的看著,仿佛一個世紀之久……


    拓跋戎鬆開了手,斂下眸子恢複平靜。


    他明白了。


    七年的時間,足夠他明白花千所想的一切,不論方才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也許現在的花千,再不單純,再不稚嫩,再不是那個又哭又笑的孩子,但是隻要是花千,隻要還是他的花千……


    他不由得記起了當初的那個戲,輕輕的,以虛弱的氣音,哼唱起來:“則不如尋個林間,你耕我織,從此神仙眷侶好一雙呀……”


    最平凡的願望,永遠最難。


    身後的戲,若有若無的飄進耳裏,花千走到花媚身前,跪下:“姐姐,你放了他吧,我不會再見他。”


    戲一頓,繼而接上。


    花重立皺眉怒道:“不行!”


    花媚淡淡看了眼,地麵上跪著的花千,再看眼爛泥一樣,渾身是血的拓跋戎,閃過絲厭惡的情緒,若非她需要林家的助力,定會殺了這兩人算了,螻蟻一樣的人,早已不值得身為皇妃的她出手。


    更放不到她的眼裏!


    她高高在上的如神祗般俯視著,俯視她眼中的兩隻小小的螻蟻,不屑失了自己的身份,此時的她並不知道,在十年之後,麵對南韓覆滅,她如喪家之犬一般自刎而死的一瞬,腦中浮現出的,便是今日的一幕。


    這兩個螻蟻一般的身影。


    那時的她,曾悔不當初,若是當初不放,若是不放……


    然而此時,花媚隻溫婉一笑,淡淡飄去兩個字:“拖下去,一條賤命而已。”


    拓跋戎被拖走,再次留下一道長長的猩紅血跡,刺的花千狠狠的閉上了眼睛。


    兩人都沒有再看對方一眼,然而對方的心意,已經明了。


    斷斷續續的戲越來越遠:“則不如尋個林間,你耕我織,從此神仙眷侶好一雙呀……”


    一滴眼淚,順著顫抖的眼睫滾落。


    他閉著眼,跟著輕輕唱和:“則不如尋個林間,你耕我織,從此神仙眷侶好一雙呀……”


    半年後。


    南韓後宮中的傳奇——花妃,因喜懷龍子,晉為貴妃,一時獨寵後宮。


    梅氏身體微恙,臥病在床,小小的傷風卻斷斷續續,掏空了整個身子。


    林家小女的屍體,被發現在林府池塘,疑似腿疾發作,不慎溺水身亡。


    花府鮮為人知的小公子,以娘娘腔的姿態,**的出現在了世人眼前。


    拓跋戎拖著尚未恢複的身子,孤身踏上了陌生的北燕土地,認祖歸宗。


    日出東方,相隔千萬裏的兩個男人,自大陸的南北兩方同時仰起頭顱,看向那一輪紅日,彤雲萬丈。


    花千,老子會迴去!


    拓跋,我等你迴來!


    這一年,花千十三歲,拓跋戎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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