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祖父之死


    蘇諾城。


    皇帝從一個侍從的嘴裏麵聽到了關於霍.阿卡迪奧症狀的描述,並且這個侍從對皇帝下了這個結論:“神鬼難救。”


    不久之後,這個侍從就從婚禮上麵消失了。


    那個時候萊特還不清楚等待他的是什麽,他疲憊不已的留在婚宴上麵直到深夜。那天晚上,醉醺醺的萊特迴到了給他準備的臥室的時候,發現蘿斯正站在床邊,兩個侍女左右侍立。蘿斯已經換上了一套更輕便的禮服:她的帽子垂下了白色的絲綢,精巧的裹住了她的腦袋,露出了她那張精致潔白的臉。


    在萊特進來之後,蘿斯輕輕了行了一個禮。兩名侍女走上前來,為萊特解開而來他的外套,並且搭在了一個架子上麵,隨後,兩名侍女念出了祝禱的話,躬身退出了房門。


    萊特和蘿斯聽見了門被拴住的聲音,萊特突然發現一絲羞澀在蘿斯的臉上滑過。


    “小姐,”萊特走到了蘿斯的麵前,“今天辛苦了。”


    蘿斯沉吟了一會,迴答道,“夫君,以後我是你的妻子了,不要在用那種稱唿叫我。你可以叫我夫人。”


    年輕的蘿斯露出了偽裝成熟和淡然的神情,已經成為丈夫很久了的萊特看在眼裏不禁莞爾。雖然在種種傳說裏麵,這個蘿斯都是一個假小子的形象,但是真的到看到了她的樣子,萊特才發現傳說和真實的事情真的有差別。


    萊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發窘,“呃,好吧。抱歉,我還不習慣把你當做我的妻子。”


    蘿斯露出了模棱兩可的微笑,“嗬嗬,其實你在幾年之前就可以開始習慣了。”


    萊特想起了在德赫瑞姆的時候,自己毫不猶豫的拒絕哈勞斯的撮合的往事。這種思考讓萊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特別是對於眼前的這個女人,萊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了。萊特聽說過,有些貴族對於政治上麵的聯姻可以做到極端麻木,就好像是例行的一個儀式一樣。和這些人比起來,萊特還沒有那麽的老練,至少是婚姻這種事情,對於萊特來說絕不是兒戲。


    不過話說迴來,萊特當年不領哈勞斯皇帝的情,要說沒有政治上麵的考慮是絕無可能的。對於萊特來說,這種顧慮其實是沒有任何好處的,除了會束縛他向上攀登的手腳之外別無用處。


    萊特努力的把心中的不快掃清,然後在桌子邊上拉開了一張椅子,請蘿斯坐上去,然後自己坐到了另外一張椅子上麵。蘿斯給萊特倒了一杯水,萊特正好口渴,點了點頭接過來一飲而盡。


    喝水的時候,萊特突然心中一沉,皺了皺眉頭。


    “怎麽了?”蘿斯敏銳的注意到了萊特的表情。


    “呃```,沒什麽。”萊特掩飾的笑了笑。他在想今天宴會上的時候人們傳播著的那個謠言,這讓萊特感到有些不自在。


    蘿斯注視著萊特,口氣堅定的說:“如果你要習慣我做你妻子的話,最好現在就習慣好。你要知道,從今以後,我會完全從你的角度考慮問題,並且為你出謀劃策。當然如果幫不了你的話就另論,如果能幫助你,你卻故意不接納的話,我就會認為你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妻子。”


    萊特吐了一口氣,“然後呢?”


    “其實也沒什麽然後的,”蘿斯淡淡的笑了笑,“隻不過在皇帝的麵前,他的侄女不會像一個妻子一樣去為丈夫請願獻言;在世人的麵前,萊特將軍的妻子也不會如同一個正經的貴婦一樣為丈夫帶來榮光;在那個可愛的小黛拉麵前,蘿斯夫人不會像一個合格的母親一樣完成養育保護之職。”


    萊特冷冷的看著蘿斯,蘿斯接著說,“所以我作為一個妻子有多麽的稱職,主要是看你作為一個丈夫有多麽的稱職。”


    萊特剛剛建立起來的對蘿斯的好感立刻降低了許多,萊特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妻子的溫柔體貼了,對於一個會談條件的女人,萊特已經顯得沒什麽耐心了。在萊特年輕的時候,麵對喜歡挑剔的女孩或許還會盡量的忍耐,但是到了後來,隨著事業的逐漸成功以及婚後的平淡生活,萊特對於這種女孩已經沒有什麽興趣了。這個時候,蘿斯正在被萊特在心中劃入‘不懂事的姑娘’的行列。,


    “哦,這樣啊。好吧,既然你這麽說了,我就把今天遇到的事情告訴你吧,看看你有沒有什麽好的建議?”


    說罷,萊特就把婚宴上聽到的事情告訴了蘿斯,蘿斯仔細的聽著,不時的發問。


    到了最後,萊特自己解嘲著說,“真的想不到,在婚宴上麵就已經有人中傷我了,不知道以後會怎麽樣。”


    “那個人是你的伯父?”


    “呃```可以這麽說吧,我和他的兒子是同學,是很好的```朋友,而且都被叛軍蠱惑,在逆賊的陣營裏麵糊塗過一段時間。現在我迴歸帝國了,他的兒子卻沒了下落。不過他兒子中那些拓荒者的毒很深,估計不會想明白的。”


    蘿斯鐵青著臉,“那杯酒是皇帝親手交給你的嗎?”


    “怎麽了?”萊特被蘿斯盯得有些不高興,“是的,皇帝讓人叫我敬酒的,而且我敬酒的時候皇帝和很多人都看著,皇帝陛下沒有阻止。”


    “你看見那個侍者站在皇帝身邊過嗎?”


    “我沒有注意。”


    “哼,你不可能沒有注意。這種賜予食物的事情總會被人們解讀成為政治信號的,所以皇帝不會輕易的讓人在宴會上賜予食物,如果一定要賜予食物的話,一定會是他身邊的近侍出麵做這種事情,並且會盡力的讓足夠多的人注意到,這樣的話人們就會知道皇帝對誰有好感並且有意籠絡了。那天皇帝身邊隻有一個諾曼家的小子,如果不是這個人給你的話,那麽皇帝很可能沒有給你過什麽酒。”


    “喂”萊特有些被蘿斯激怒了,因為蘿斯說的話很有道理,但是聽起來卻很糟糕,關鍵是萊特不願意相信這些話。“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我是一個無知的傻瓜嗎?”


    “不是,夫君。我的沒有什麽惡意,不會侮辱我自己的丈夫的。如果明天的時候一切安好,那麽就暫且不提這件事情了,以後在宴會上麵的時候注意就好。如果明天真的發生了什麽事情,現在就開始著手準備總比到時候毫無頭緒來得強。”


    “能發生什麽事情呢?皇帝為什麽會這麽做呢?”


    “你想要我設想一下最壞的情況嗎?”


    “請便。”萊特揚了揚手,有些挑釁和玩味的看著蘿斯好看的臉說。


    “夫君,你為皇帝陛下帶來了二十多名軍官,同時,與您一起投奔陛下的還有很多領主和將軍,這些人如果心生反叛怎麽辦?皇帝如果有機會的話,一定會做出什麽事情讓這些人迴不了頭的。你又說了,阿卡迪奧父子在拓荒者裏麵聲望很高,同時他們和羅多克的李蘭加斯洛家族還是親戚,如果阿卡迪奧領主死在了你的手裏,試問即使你有機會重新迴到禦霜堡去,他們會接納你嗎?和你在一起的人即使有機會重新去羅多克或者禦霜堡,那麽羅多克人和禦霜堡人會怎麽對他們?絕對會毫不留情的拘禁甚至是處決掉。想一想吧,我親愛的夫君。”


    萊特一邊聽一邊想著反駁,他一開始覺得蘿斯的話聽起來很好反駁,但是蘿斯說到後麵的時候,萊特發現她說的的確沒錯。萊特唯一的安慰就是他判斷皇帝不會如此的黑心的,他不相信皇帝下得去手,因為自己是一個遠來投奔的忠誠,皇帝應該多加褒獎才是。


    “夫君?夫君?”蘿斯發現萊特陷入了沉思之後便唿喚起來。


    “啊?```啊```,”萊特歎了一口氣,“蘿斯,你給我描述了多麽可怕的一幅景象啊。”


    如果萊特這個時候出言譏諷的話,蘿斯會毫不猶豫的迴以顏色的,但是萊特的沒有信心的迴應讓蘿斯心中泛起了一陣失落,她有些自責。


    蘿斯站起來身來,“夫君,今夜之事,就當是我的狂想好了,不用放在心上。”蘿斯把手伸了出去,“萬一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情,你要記住,我一直站在你身邊。以後,你要習慣我做你的妻子。”


    萊特愣了愣神,接過了那隻小巧光潔的手。


    窗戶上麵的燈火熄滅了,門口的士兵對視著露出了有些猥瑣的笑容。一個戴著軟帽的執事走過來,把士兵打發到離房間稍遠些的走廊上麵去了。,


    遠處還有沒散盡的人群在歡唿著,斷斷續續的有人吟唱著‘月亮啊,你慢點走’。


    月光燦爛,冷對世人。


    當月亮還沒有墜落的時候,朝陽已然升起。此時,斯洛因.萊特將軍正摟著自己的新婚妻子在床上安歇,半夜的瘋狂讓兩人現在睡得很沉;而在一處早市上,哥布林與另一個男人剛剛登上了一架馬車,朝著城外走去。


    在距離蘇諾很遠的地方,有一處山穀,山穀裏麵,有一條小溪。


    一個老人雙手抓著馬鬃,努力的驅使著馬向前走去。


    好在這匹馬不是瘸腿的,老人在心裏自嘲著,他抬著頭,看著剛剛從黑暗裏麵孕育出來的雲彩。


    露珠粘在小道兩邊的雜草上麵,馬蹄走過的時候,這些露珠就會粘在馬蹄上,或者被馬蹄震落,浸入泥土裏。


    春天的樹林裏滿是新鮮的味道,祖父聞到了泥土的芬芳,聞到了樹葉的甜澀,聞到了屬於森林的每一種氣味。他慶幸自己熟悉這裏的一切,這裏的每一件事情都讓他感到自己走在迴家的路上。


    祖父一陣恍惚,好像看見麥粒落在自己的身邊的泥土裏,一陣風吹來,這些麥粒就吐出了青苗,青青的麥田在風中搖曳。黑色的小蟲穿梭在田野之中,拉著女孩的手可以縱情的奔跑在麥田之上。那些戴著草帽穿越田野的時光是多麽的美好啊,在羅多克的崇山峻嶺之間,在南國的那無數個夏日的夢裏。


    多年前,祖父的生活突然從青青的田野變成了淺灰色的戰場。


    生鏽的鐵劍、肮髒的鎧甲、被雨水打濕的頭盔。


    祖父站在戰後的滿是屍體的原野上麵,周圍是清點陣亡者的士兵、被燒焦的農舍、來不及盛開就被踩入泥土裏的薔薇。


    祖父看見一群斯瓦迪亞士兵把一個羅多克人按在地上,斬掉了頭顱;祖父看見饑餓的士兵們從哭哭啼啼的農婦手裏奪走了耕牛,一個士兵用大錘砸碎了耕牛的腦袋;祖父看見僵硬的屍體橫七豎八的布滿了原野,聽見了士兵思鄉的歌聲。


    這些景象祖父不願意再見到了,當他得知自己獲得了一片領地之後,他就決定不再出來了。


    那是多少年前了?祖父已經想不起來了。


    但是祖父記得這條路,記得這條路上的每一棵樹,記得這條路上的每一塊石板,記得這條路上的每一處轉角上供人休息的木樁和讓牲口飲水的池塘。


    祖父陷入了天旋地轉之中,石橋,還有多遠啊,怕是走不到了吧。


    馬鬃已經漸漸的抓不住了,祖父低下頭去抱住了馬脖子,把臉埋在了馬鬃裏麵。


    那匹馬驚異的迴頭看著自己的主人,這個動作險些沒讓祖父跌落下來。


    馬站了一會,繼續朝前走去。


    這匹馬四處嗅著地麵,想要用地麵上麵的青苔和雜草填飽自己的肚子,但是有些草很苦,馬不愛吃,它漸漸的偏離了大道,朝著野草深處走去。


    “石橋”祖父命令著。


    馬瞪大了眼睛,嘴裏咀嚼著青草,用左眼看著祖父。馬兒仰著脖子把青草咽下。


    “石```橋```”


    馬愣了一下,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有明白,它茫然的看著祖父。


    祖父的意識要消失了,世界的顏色正在凋謝---他已經看不見了。


    森林正在恢複活力,馬兒呆呆的站在樹林之中,一切就要在這裏做一個了解了吧。突然,馬兒揚起了頭,打了一個響鼻,抖動了一下脖子,揚踢向山穀高處走去。馬蹄穩健而輕快,每當它感覺祖父要跌落的時候就一正身子把祖父搖穩。祖父用牙齒咬緊了馬鬃,趴在馬背上走向了最後的迴家之路。


    祖父看不見了,世界一片黑暗。


    祖母出現了,就在石橋上麵,祖父看見了,她是黑夜裏的唯一的光亮,她還是當年的那樣年輕,臉頰光滑。祖父看見祖母穿著米黃色的連衣裙,裙擺粘著泥巴,祖母坐在地上玩耍。


    這個時候,祖父又變成了多年前的那個年輕的小夥子。


    祖父問那個小姑娘:“請問能帶我進山穀裏去嗎?”


    小姑娘對他露出了笑容,世界上最幹淨最美麗的笑容。


    祖父伸出了手去,想去觸摸祖母的臉。祖父的手鬆開了,牙也用不上勁了---他從馬背上跌落了下來。


    意識漸漸消失了,祖母的身影越來越小,她一邊笑著一邊跑,跑到樹林的盡頭,消失了,隻有笑聲還在,但是也漸漸的聽不見了。


    “```我迴來了```。”


    祖父的瞳孔慢慢的散開了。


    羅多克的學徒、斯瓦迪亞的貴族、白鴿家族的創始人、山那邊的領主,睜著仰麵躺在泥土之上。雜草和野花在他身邊被風輕輕的浮動,天空之上流雲卷動,樹林在低聲的吟唱,蟲兒縱情的悲鳴,一群灰色的鳥兒的掠向了天空,黎明的原野被淒涼所籠罩。


    霍.阿卡迪奧,我的祖父,死於白鴿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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