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鹿郡城很是繁榮,米糧產業尤為昌盛,在通州五郡中首屈一指,而其中最為勢大的當屬同景商會王氏,鹿鳴商會許家,及東宇米行的齊姓三兄弟,便是在場資曆最為深厚的楚先華,亦不能與前三者一較高低。


    平日裏,三家無甚往來,交情一直不好,私底下還多有摩擦,畢竟是同行中人嘛,可今日府衙差役的到訪,讓他們不得不暫棄前嫌,像一股麻繩般擰起,勢要與府衙分個高下。


    鹿鳴商會的當家人許東來,是個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為人最是倨傲,平日便沒將這駝鹿府衙放在眼裏,路過時都是打馬而過,心知張書正是差人來要糧,便打定主意翰旋到底,稱恙報病打發掉第一個前來讓他參加議會的兵卒後,亦是真個兒“臥病在床”,不踏出房門一步,隻是將新納的一房美豔小妾喚到房中侍候。


    他卻萬萬想不到,後來的差役大膽到如斯地步,在他拒絕見麵後,竟是直接闖入其房中,見他臥床不起,還特意準備好了一擔竹架,強行將其帶來了此地,連衣衫都還未及穿著,那美豔小妾更是被這般情形嚇得目瞪口呆,所幸還未及行雲雨之事,否則更是顏麵盡失。


    張書正淡淡望了孔梨一眼,對於他如此作為,略微搖了搖頭,倒是沒有責怪,這三人是些什麽脾性,他心知肚明,若不使些非常手段,還真不容易將他們請來此地,神色一換,笑了笑,上前一步,向著滿臉怒容的許東來拱手道:“許掌櫃,本官聽聞你有恙在身,而今卻是好了些麽?”


    不遠處的青蠻平靜而觀,這三人有無病恙,稍微有點眼力勁兒的尋常人都是能夠看出,更遑論他與張正書了。


    許東來左右唿喝一聲,“還不讓我下來。”兩位兵卒麵麵相窺,後來見得孔梨點頭,方才略彎腰身,將要半空中的許東來放下,後者忙不迭的起身,麵色陰沉,隻是隻著一襲中衣的他委實有些不雅,正當時,人群中一個年歲不大的年輕公子上前幾步,笑著解下自己的披衫,“許掌櫃,莫要涼著了。”


    見得有人冒頭,一些個身著披衫的商鋪掌櫃亦是爭相解下衣衫,向著另一位著裝不雅的王掌櫃大獻殷勤。


    大楚王朝固然威震天下,可這東海邊陲之地,許多人終其一生都未踏足過中原大地,所謂不知者無畏,大都是道聽途說,心底下對於這掌管天下的王朝並無太多敬畏之心,隻是駝鹿郡出了個郡守,的確是讓人覺著稀罕,更遑論人皆有從眾之心,見得別人聽奉號令,自己亦不好逆水而行,太平盛世,不就是按日子繳納些許銀錢米糧,於這些富甲一方的糧商而言,無足輕重,九牛一毛而行,還能得到官衙庇護,大家各取所需,何樂而不為?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眼下這般事兒卻是非同尋常,許東來等人再是不願遵奉而行,這一讓步,可是將萬貫家財往窟窿裏推啊。


    當然,許東來之所以膽敢違命不行,不單是因為他財大勢大,更重要的是,許家,亦不是好欺負的,他亦是聽聞過張書正去往中原後習得仙家術法的事跡,隻是,他許家未必便沒有這等能人異士,他雖然在許家中地位不高,但好歹亦算嫡係公子,一些家族秘辛還是能夠知曉一二的,所謂的神仙,並非個個無所不能,他們中,亦是有高低貴賤之分,在他看來,三十年前的一個貧困書生,而今便是再怎麽強橫,亦是鬥不過他許家百年積累。


    “嗬,張大人,你看許某人現在的樣子,像是好些了麽?”


    有外衫著體的許東來,仍舊冷得瑟瑟發抖,隻是卻亦恢複幾分往日的威勢,斜眼看了張書正一眼,冷笑道:“張大人今日強拿許某前來,可是有何事要問責嗎?”


    青蠻看得奇怪,在南離,哪怕仙林中人,見得一般的郡守,鎮守,亦會客氣三分,不想,這兒的世俗百姓,卻還敢冷言待之,果真是百裏不同風物。


    “許掌櫃言重了,許掌櫃一未犯法,二未違禁,本官如何是拿你問責。”張書正淡淡迴了句,頓了片刻,繼而道:“今日誠邀許掌櫃前來,無非隻是為了一事。”


    “要糧嘛?張大人,許某便明確告訴你,許某無糧,整個鹿鳴商會皆是無糧,即便真有,亦隻足一家老小,要讓許某放糧接濟,卻是打錯了算盤。”


    許東來獰笑一聲,斬釘截鐵,直接將話封死,不留一絲餘地。


    “大膽!”


    孔梨一臉怒容,腰間跨刀豁然抽出一半,眾人猛的一驚,紛紛向後退出一步,竊竊私語,不過真正害怕的卻是沒有幾個,多是暗送一口氣,甚至還有些許幸災樂禍,他們捐獻銀兩,不過是不得已為之,亦是知曉對於今日之事不湊效用,饒是滿麵歡容,心裏卻是暗自忐忑,生怕這張書正鐵了心讓他們交糧,不惜使用強硬手腕兒,他們各自家中雖亦是安置有不少護衛壯丁,但亦深知,用來對付府衙之人,卻是差了老遠,不說有著神仙身段的張書正出手,便是普通的小卒,便能一個人對付他們數個壯丁,一些稍微厲害點的,便是一口氣對付十數個亦是手到擒來。


    若張書正一開始便以武力威迫,他們還真不敢耍什麽花樣,即便再是不舍,亦隻能自割血肉,交出糧食,但現在有了許東來主動挑釁,無疑給心中忐忑,搖擺不定的眾多糧商吃了一顆定心丸,這要拿人開刀,亦是許東來首當其衝,挨不著他們什麽事兒,再者,僅僅是個鹿鳴商會,在府衙眼中或許算不得什麽,但不少人卻是知曉,許家遠非一個鹿鳴商會那麽簡單,而是一個足可媲美通州世族的龐然大物。


    兩虎相爭,孰勝孰敗,還需兩說,眾人皆是在凝神觀望。


    許東來被孔梨這麽抽刀一驚,亦是下意識的怔了怔,轉瞬迴過神兒來,神色陰狠的瞪了孔梨一眼,卻是向著張書正,似笑非笑道:“張大人好大的威勢。”


    “張大人,莫要以為身在王朝中,便可為所欲為,別人當你了不得,我齊赫武卻也還算見過些世麵,今日之事,我與許掌櫃,王掌櫃都可以既往不咎,隻要讓他在此誠心致歉方可,如若不然,哼哼。”


    齊赫武此時亦是恢複了膽氣兒,身子一抖,便掙開了本已半鬆的兵卒之手,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孔梨,傲然道。


    在他看來,張書正遲遲未有言語,亦是被許東來先下手為強給鎮住了,他幼時還是熟讀兵法,這兩軍對壘,最重要的便是氣勢,隻要氣勢強壓別人一頭,想不勝都難,而今,他們便是氣勢如虹了。


    齊赫武一言道出,頓時將孔梨臉色漲得通紅,他卻更加得意,向許東來點點頭,再朝同景商會的王之章拱拱手,道:“王老爺,齊某代你言語,卻是沒有不妥吧?”


    他與許東來私下關係不淺,與這王之章卻是沒有多少交情,隻是在這般情形下,亦料定王之章不會反駁,便隨口道來,意在告訴張書正,他所言非虛。


    王之章年過半百,仍舊神采奕奕,饒是初時受得一番驚嚇,此時的氣色卻也迴轉許多,他畢竟年長一些,心性圓滑,沒有急於動怒,隻是麵無表情的注視方才的一番情形,而今聽得那齊家人一聲言語,心中暗罵一聲,卻也隻能笑著迴禮,“這孔參事亦是盡忠職守,雖是過激了些,但老夫亦能理解,便就不追究了,齊公子若真有什麽過不去,老夫頂多作壁上觀,為公子佐證一番,卻可不比追究了。”


    “王掌櫃果真是大人有大量,齊某佩服。”


    齊赫武笑了一聲,對於王之章這般言語,倒是沒有多少意外,雖然說是不追究,但能與自己佐證,亦可說是,與自己等人站在了一條船上。


    情勢轉瞬變化,這方才還是被架入此地,全無氣勢的三人,轉瞬間,三言兩語,便是有些喧賓奪主之意。


    張書正神色複雜,眸光閃爍不定,一一從眾人麵前掃過,除卻許東來三人,其餘糧商,在他掃視之下,都不禁微微別過了頭,不敢正視。


    “張大人還沒思量好?”


    片刻後,許東來乘勝追擊,冷笑一聲,“許某知曉,張大人並非這般不懂王法之人,擅闖民宅,緝拿良民這般罪責,定然是怪不到張大人身上,不過這孔參事,知法犯法,張大人難道便不予追究嗎?若真是這樣,許某可要言說張大人徇私枉法之責了。”


    “孔梨!”


    張書正陡然一聲斷喝。


    “卑下在。”


    孔梨站出,鏗聲迴道。


    張書正:“大楚律例,擅闖民宅,緝拿無罪百姓,該如何處置?”


    孔梨沉默片刻,大聲迴道:“杖責五十!”


    張書正龍行虎步,陡然帶起一陣殘風,手中不知何時,卻是多了一根通體花紋纏繞的木棍,他擰棍而立,勃然道:“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杖責八十,你可願受?”


    孔梨拱手,垂眉,“卑下願受。”


    他答應一聲,卻是就此俯身在地,眉目緊皺。


    “大人,大人此事怪不得孔參事啊。”


    一旁的差役兵卒卻是沒想到會發生這等事,轉眼間平日高高在上的孔參事,竟會因此事而受責,莫說八十棍責,便是僅有五十,便亦能讓人生不如死,身體孱弱些的,隻怕受下五十杖便得一命嗚唿了,雖是知曉孔參事自幼習武,身體強健,但終究不是鐵打的身子,生受這八十杖即便不死不殘,那也該是血肉模糊了。


    孔梨平素行事一絲不苟,不少差役兵卒對他怨聲載道,可心底卻仍舊是佩服他的,偌大個府衙,隻有這孔參事最能為張大人辦事,雖然平日待他們苛刻了些,但公事之後,卻有很暖人心的時常送些酒肉銀錢,也是真正教導過他們本事的,如今見得他將受如此重責,便是再有怨恨,亦是不由求情。


    “閉嘴,再有求情者以同罪論之!”


    張書正冷眉一掃,斷喝道,眾差役頓時噤如寒蟬。


    “啪!啪!啪!”


    張書正親自執棍,手起棍落,絲毫沒有留手,孔梨隻覺陣陣劇疼傳來,咬牙壓根,拚命忍受,盡量不使自己發出絲毫聲響。


    他心中有怨恨,有不甘,隻是卻非向著張書正,他知曉張大人為何如此做,那是因為,張大人將那數萬百姓的性命,全都寄托在這一頓棍棒之威上。


    “張大人是好官呐!”


    他絲毫不後悔將這三人強壓而來,若能重新選擇一次,他仍會如此做,因為張書正給他的命令便是,不惜任何代價,將這三人請到此處。


    “等等!”


    突兀地,一道聲色傳來。


    約莫揮下十數棒的張書正亦是停下手來,麵無表情的看向出言阻止的許東來,其餘眾人亦是頗為不解,不過,卻沒人天真認為是許東來心有不忍。


    “許兄,你這是?”


    齊赫武正興致勃勃看著方才還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強拿自己來此的孔梨受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雖然見得那衣衫後背漸漸開始滲出血水,那強骨頭卻仍是咬著牙一聲不吭。


    許東來卻是沒有迴答他,徑直看向張書正,淡笑道:“張大人身為郡守,身份如此尊貴,這般小事,怎能勞煩您親自動手呢。”


    “你是信不過本官?”


    張書正哪能聽不出他弦外之音,竭力平靜道,這一棍一棒掄在孔梨身上,卻好似疼在了他的心底,他拚命忍著悲涼之意,卻不得不如此做。


    “許掌櫃並非是信不過大人,隻是按王朝律例,大人總應避嫌才是。”


    一直少言少語,神色鮮起波瀾的王之章幽幽開口,他身子骨不如許東來,齊赫武這般青壯之年,一件單薄中衣,外套一襲單褂,在這寒風佇立著,終歸是難能忍耐,許東來一出言,便知曉他想要幹什麽,雖是嗤之以鼻,但不想因此太過耽擱,隻能順水推舟道。


    他深諳張書正的性子,對於王朝律例,那可是奉若神明,不願違逆半點兒,否則,他又豈會真為了這等事,而如此責罰孔梨,固然是有不少籌糧之事的因由,但與王朝律例,亦是不無關係。


    許東來略有些詫異的瞥了王之章一眼,心道:“這老小子,今日倒是識趣兒,看來以後,少不得要與他多走動走動啦。”轉而順言道:“王會長所言甚是。”


    果然,用王朝律例四字一壓,張書正頓時不再言語,便使了個眼色,意欲讓不遠處看得心驚膽顫的兵卒接手。


    “且慢。”


    許東來再次阻攔,這次齊赫武,卻也會意,橫在張書正麵前,道:“他乃你府衙差人,但凡府衙中人,皆是應當避嫌。”


    “胡鬧!”


    張書正青筋一跳,明正朝法,難道還需要外人插手不成,他正欲嚴辭嗬斥,卻是孔梨艱難的抬了抬頭,向著張書正徐緩道:“大人,依他便是,小人願受。”


    許東來負手冷笑,齊赫武環手而立,皆是冷冷看著深深皺眉的張書正。


    良久,張書正頹然一歎,深深的望了眼許東來二人,將手中殺威棒拋出,後者穩穩借助,森然一笑,向著一旁欣喜的齊赫武道。


    “齊公子,許某身子不便,此事便勞煩你了。”


    齊赫武摩拳擦掌,連連點頭,接過這般好事兒,他正值壯年,雖不是什麽習武之人,但還是有幾分蠻力的,較之許東來可真是強了不少,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神色陰狠,“本公子便看看你的嘴有多硬。”


    他一直對孔梨咬緊牙關,不吭一聲耿耿於懷,而今終是能得以疼快了。


    “唿!”


    毫無一絲征兆,殺威棒狠狠掄下,帶起一絲淩厲風聲,“啪!”結結實實的落在孔梨背脊上,圍觀的眾人不由咽下一口唾沫,心道這一棒若是落在了自己身上,那該是何等滋味。


    意料之中,孔梨仍舊一聲不吭,要知曉,即便是張書正親自出手,他亦能強撐住不吭一聲,更遑論齊赫武了,張書正出手時,雖是未有運轉元力,但終究是有修為在身,經脈血肉經過仙元洗煉,早已異於常人,他的力道,又豈是齊赫武能相與的。


    齊赫武卻是不信,一直心有歪念,認為是張書正並未出全力,他下手愈發狠辣,當真是使出渾身解數,一棒接著一棒,“本公子便不信了,你還真是鐵打的不成。”


    單以氣勢而論,齊赫武更勝一籌,張書正冷眼旁觀,他絲毫不擔心以齊赫武的力道能夠怎麽重傷孔梨,方才隻是擔憂孔梨受不了這般恥辱,才會有所猶豫,不過孔梨自己無礙,他亦樂意為之,這樣,其所受的苦楚還要輕上許多。


    然而,正當齊赫武賣力舉杖時,包括張書正在內的所有人,卻是沒有注意到這麽詭異的一幕,本該神色沉凝,麵露苦色的孔梨,此刻眼眸中浮現詫異,悄然向著至始至終都未曾言說一言的青衣公子瞥去。


    他仍舊在那兒安靜佇立著,安靜到讓所有人都幾乎忘卻了他的存在,隻是他嘴角掛著一絲淺笑,恰巧與孔梨四目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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