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州,滄漩渡。


    青山四壁,一彎幽湖,煙雨朦朧,遠遠望去水天一色,小舟,畫舫,輕渡,彎身曲背,帛褲拾膝采蓮人,杵棒搗衣村頭婦,偶有船家放聲高歌,宏曠渺遠。


    湖心一葉扁舟,約莫花甲的老漿頭挽起雙袖,身形隨著浪濤一搖一擺,憨厚的臉頰浮現一抹質樸笑意,望著艙中手執黑白,一人對弈的年輕人道:“公子,你不是俺們徵州人士吧?”


    艙中之人木簪束發,年約弱冠,一襲素雅青衣,背負一柄如墨長劍,笑了笑,輕輕搖頭,“船家,不知何時方可到滄漩渡?”


    “嘿,那不就是嗎?公子稍帶,還需片刻。”


    老漿頭朝岸上努努嘴,一咧嘴,露出一口些許泛黃的牙齒,道:“俺這小舟比不得高閣畫舫,行得慢,俺瞧公子亦非手頭拮據之人,怎的偏生挑上俺這打漁的小船兒?”


    船家姓李,乃是滄漩渡附近的李家村人士,世代久居於此,而李家村並無多少可供開墾的良田,除卻入山狩獵,便隻能靠在這畫眉湖中打漁糊口,他早些年亦是村中狩獵的一把好手,可前兩年因在山中狩獵時,遇得一頭罕見的白額虎王,雖是撿迴一條性命,卻也廢了一條腿,從此便棄獵捕魚。


    青衣公子緩緩抬起頭來,那張臉頰極為文秀,在老李頭眼中比那手不沾俗物,日日苦讀,以期高中的書生相公還要雅致幾分,若非見著他身後背負一柄奇怪的劍兵,還真將他當做哪家的書生子弟。


    青衣公子淡淡一笑,輕而落子,“啪嗒”一聲,“小子喜靜,倒是多有叨擾了。”


    老李頭愣了半響,哈哈一笑,“公子說的哪兒話,送公子去渡口亦不過一兩個時辰的功夫,哪會有甚耽擱的,倒是公子平白許了俺一兩銀子,讓俺撿了個大便宜啊。”


    艙中人笑而不語,將目光移向遠處,“終於又迴來了。”


    到了!


    舷身抵岸,老李頭一擺漿,將青衣公子送上岸來,後者許了船資,老李頭又是一陣眉開眼笑,足足一兩銀錢啊,可抵得上他一家五口寬鬆的過上十數日了。


    “老船家,多謝,告辭。”


    “唉,公子,稍待。”


    青衣公子略有疑惑的頓住腳步,望著折返身去的老李頭,片刻之後,他又複而出來,手中卻是多了兩尾青鯽,用一條魚繩串著。


    “噯,這兩條小尾公子收下,這畫眉湖沒啥好東西,但這小尾可是鮮嫩叻。”


    “這....豈能讓船家破費。”


    青衣公子猶疑片刻,沒有接過,卻是老李頭硬將這線頭放在他手上,憨厚道:“俺平白得了公子好處,這兩尾全當與公子嚐嚐鮮,哪有什麽破不破費的,若是公子不收,俺這銀錢亦是拿捏得不舒坦。”


    說著,不待青衣公子言語,便就折返上船頭,足下一蹬,手中長竿向下一挑,小舟便飄蕩而出,“公子,再會啦。”


    船頭上,老李頭搖手道別。


    青衣公子低眉望了一眼,兩尾青鯽還兀自擺動一番,正鮮活著,他莞爾一笑,“畫眉湖?亦不知何人所取,倒真有幾分別致。”


    中州,皇城。


    “寒雪仙尊,九殿下正在偏堂等候。”


    “恩,知道了。”


    宮婢微微頷首,答應一聲,便下去了。


    楚天河一襲橙黃錦衣,龍紋下擺,頭束青龍冠,大刺刺的坐在偏堂等候,忽聞聲響,驀地一正身形,見得來人,起身見禮,笑道:“許久不見,寒雪仙尊愈發美豔動人。”


    “嗯?”


    銀裝素裹,神色清冷的女子輕哼一聲,楚天河頓時撇撇嘴,“真不好伺候。”他直起身來,重新落座,中規中矩。


    “不知九殿下,今日來尋本尊,所為何事?”


    楚天河輕聲一笑,“倒也無甚大事,隻是近日閑悶,想要再尋仙尊弟子比過。”


    他心中大笑,“哈哈,本尊如今亦在幾位兄長那兒討了諸般法寶,還會再輸於你?”昔日,楚天河得董相國一語點撥,前來尋常無忌比劃,未想他諸般異寶環身,饒是自己擁有神兵“赤霄”仍是略遜半籌,雖說他與常無忌不打不相識,經過那番比鬥非但沒有心生怨隙,反是好生結識了番,可他身為當朝太子,這個麵子還是要找迴來,這不,剛從宣武歸來,便徑直到了寒雪仙尊寢宮。


    “本尊的弟子?”


    寒雪仙尊黛眉一皺,旋即恍然,亦是坐下身來,淡淡道:“殿下莫非修為大進?認為足可勝之?”


    “啊?”


    楚天河麵色一緊,模棱兩可道:“仙尊盡管召他前來便是,本殿下自有辦法。”


    “什麽?他乃是天劍宗弟子?”


    楚天河聽得寒雪仙尊一番言語,不由愕然,曾今常無忌隻是含糊其辭,未有言明其身份,而他身旁那個與其如膠似漆的女子直言是寒雪仙尊弟子,楚天河便誤以為常無忌亦是如此,哪曉得,他卻是天劍宗門下。


    “早知道就直接去往天劍宗了。”


    他瞥瞥嘴,起身便要告辭。


    “殿下此去,怕是在天劍宗亦尋不到他。”


    “呃,為何?”


    楚天河疑惑道,便聽寒雪仙尊緩緩言語:“殿下難不成不知曉蒼雲之危?”


    他怔了怔神兒,“那小子去了東海?”


    見著寒雪仙尊點頭,他不由泄氣,自己精心準備一番,想不到全派不上用場,蒼雲之危他是知曉的,王朝一萬神機營將士,及近十萬兵甲盡皆聚集此地,還有為數不少的世家修門弟子,不過,那兒太過危險,他身為太子,乃是當朝儲君,就算他自己想去,朝中之人,及諸位兄長皆是不允的。


    “嗬,殿下想要尋一人比試身手還不容易,皇城中高手如雲,殿下隨意點出一人,便亦行了。”


    “他們?他們不行?”


    楚天河連連搖頭,他亦曾有過這般念想,可這些人哪敢與當朝太子動手,即便勉強應允,亦是不盡全力,生怕傷了他。


    “這些老小子太過迂腐,不成,不成。”


    寒雪仙尊眼眸一轉,“若殿下真有心思,不妨在皇城中等待些時日,再過不久,本尊向你許一人,定然讓你滿意。”


    “呃,當真?”


    楚天河忽又想到了什麽,“不會是女娃兒吧?那本殿下可不願。”


    他想起昔日隨在常無忌身旁的女子乃是寒雪仙尊的弟子,不由心頭一動,說道。


    寒雪仙尊笑著搖搖頭,一番言語後,楚天河在才滿意離開,答應在皇城等待一月。


    “期已近,不知,你可否達成本尊所願?”


    一劍如墨,百尺淩空,虛空劃出一道青痕轉瞬即逝。


    “藥王莊,你確定是這兒?”


    月色昏暗,西城藥王莊莊園處,三道猶如鬼魅的身形悄然顯現。


    吳正風剛從清風小築聆聽爺爺的教誨而出,經過一處別院時,忽聞渺渺琴音,不由佇足,沉吟片刻後,拾步而入。


    “弱水姑娘,這般夜了,還未入睡?”


    月下一孤影,秋水霓裳,纖指撫琴弦,青絲撩散,不染鉛華,她輕而抬首,眉目如畫,饒是吳正風時常見得,仍是不免心神一曳。


    “吳公子。”


    弱水檀口輕啟,盈盈一笑,“每日這般操勞,吳公子倒亦是還未就寢。”


    吳正風愣然一笑,輕歎一聲,“是呀,近日來,妖魔作祟,尋醫之人比以往多了不少。”


    他乃藥王莊少莊主,治病救人,施展岐黃,雖不必用他親自出手,但每日前來拜訪尋醫的各派修門之輩,還是需得他親自接待,“吳某現在倒還真是羨慕姑娘這般清閑雅致的生活。”


    他自在石台一坐,這近半年來,他有了空閑便會到這別院中做做,弱水乃是他兄弟的紅顏知己,自是不能冷落了,不過,與這樣一個絕色佳人言語,委實能讓身心舒適不少。


    “少爺,少爺,不好了。”


    正在此時,一道哭嚎響徹,吳正風神色一怔,便見家中一位丁仆連跌帶滾的進入院中,他猛的起身,“何事?”


    那健仆一臉慘白,衣襟沾染不少血色,讓吳正風心頭驀地一緊,“有,妖...!”


    “噗嗤!”


    不待他言語完畢,便是一臉扭曲,艱難的低下頭,卻是一柄尖錐帶著從後背穿入,至胸前透出,張張嘴,發不出一絲聲響,委頓倒地。


    吳正風大駭,腦中隻餘一個念頭,“妖魔來襲!”


    “弱水姑娘,快迴屋去。”


    弱水亦是黛眉緊皺,剛一起身,便是陣陣惡風襲來,陡然響起一道陰冷聲色,“哈哈哈,找到了,找到了,在這兒。”


    吳正風心頭一顫,隻覺全身激起寒意,擰眉而視,卻見一個身著綠袍的中年婦人緩緩挪步而來,在她身側,還有一個全身縈繞黑氣的男子,麵容極為消瘦,當真是皮包骨頭一般,右邊臉頰上有一道狹長的疤痕,頭頂發絲稀落,隱隱可見白斑,兩手一正一反,持著一雙尖錐,上邊還流淌著鮮紅的血跡。


    一眼望罷,吳正風更是驚駭,逍遙扇手中一展,氣機彌漫,“這二人究竟是何人?煞氣如此深厚,他二人的實力,比之爺爺,隻怕亦是絲毫不差。”


    吳正風不敢輕舉妄動,眼下就他一人而已,弱水姑娘是沒有修為在身的,他必須得拖延時間,好讓莊中門徒,長老,及爺爺知曉。


    “二位,我藥王莊好似與你們素無仇怨吧?”


    他強穩心神,沉聲問道。


    “哈哈...!”


    那綠袍婦人朗聲長笑,吳正風心頭一喜,似她這般張揚,不怕驚動不了莊中其他人。


    “小子,你是腦袋給驢踢傻了還是怎的?你瞧不出麽?本尊便是你們這些正門修士口中的邪魔歪道,需要有何仇怨嗎?”


    吳正風自然知曉,方才之言不過延時之計,他自己單槍匹馬殺上去,與送死我疑,不過他還是不明白,這二人怎會這般猖狂,堂而皇之的殺入藥王莊。


    渾身陰戾之氣的男子,看也看吳正風一眼,卻是將陰寒目光落在了吳正風身後的女子身上,“把東西交出來!”


    他將蒼雲之鑰放在一個修為低淺的小子身上,本以為能夠輕而易舉尋迴,卻不想,接下來數月,卻是全然感知不到蒼雲之鑰的氣息,為此,其師尊還狠狠斥責了他一番,而今,蒼雲禍亂,壓抑已久的妖魔邪道之輩,紛紛現身世間,為的便是皆蒼雲之機光複昔日榮光,而其中的關鍵便是蒼雲之鑰,誰手中若掌握了此物,登高一唿,將會受得天下魔門的擁戴,他與師門輾轉多地,終是曆經數月,在這宣武徵州感受到了蒼雲之鑰的氣息,一路尋來,便發現在這藥王莊中。


    本來,景雲魔尊讓他二人低調尋找,不過此地並非南離,正門修士的實力差了不少,加之經過一番打探,發現這藥王莊不過是一處二流世家,且以岐黃入道,並無多少實力,方才打定主意,殺入其中。


    “什麽東西?”


    因為弱水站在吳正風身後,吳正風還道是與自己言語,下意識便道。


    “啪!”


    吳正風言語剛落,便覺眼前一花,接著臉頰傳來一陣生疼,險些暈倒在地,他堪堪穩住身形,卻聽那男子緩緩道;“舌燥,本尊讓你說話了麽?”


    正在吳正風愣神兒之際,弱水緩緩向前挪出一步,“你要何物?”


    中年男子似乎沒有想到這女子竟然此時,還這般氣定神閑,處變不驚,不禁顯露一絲詫異,旋即又恢複陰冷之色。


    “咯咯,好一個傾城佳人,想不到這小地修門中,竟藏有這般天資國色,真是讓小婦亦不禁怦然心動。”


    綠袍妖婦眼前一亮,五指輕劃,一舔唇峰,殷紅如血,雖是在笑,言語間卻透出絲絲冷意,她平生最是在意自己的容貌,半年前在中州,一時大意,栽在一個不及弱冠的少年手中,修為大損,連帶精心保養的容貌都付之一炬,經過數月苦修,修為雖是恢複了,可這容貌,卻是衰老了不少,再不複昔日那般豔麗。


    容貌乃是天生,任憑修為再高,亦至多不過是延緩衰老而已,變更不得,易容術,易容丹,這些終究不過是低淺之法,並非長久之計,想要徹底變更容貌,在她魔門中,卻是有一個方法,將容貌豔麗的女子用邪法煉化,溶於體內,這樣,雖無法得那女子的容貌,卻可使容貌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趨向於自己所煉化的女子容顏,不過這一邪法,亦有很大一弊端,便是對本身的修為,造成極大的影響,煉化的女子修為若是不如自己,那自己的修為便會隨之被拉扯下不少,反之亦然。


    吳正風見這兩個魔頭並非是衝著藥王莊而來,而是要尋弱水姑娘,心中更是緊迫,她乃是青蠻托付在此的,若是讓她有何差池,藥王莊上下拿什麽來麵對青蠻,他側身向著弱水,低聲道:“弱水姑娘?這二人想要何物?”


    弱水乃是一介凡俗,按說真有什麽東西,亦不該讓這兩個修為極深的魔頭看上眼啊,他心中疑惑。


    弱水緩緩搖頭,她亦不知曉這二人是要索取何物。


    “別人惜你容顏,本尊可是不被女色所惑。”


    男子冷笑一聲,身形瞬動,吳正風一驚,沒想到他竟說出手便出手,倉促之下,逍遙扇一張,飛身擋在弱水身前。


    “不自量力。”


    吳正風喉口一甜,整個人側飛出去,逍遙扇在空中打了個旋兒,“啪嗒”落在地上,光華黯淡。


    西城便是徵州地境兒,入夜,青蠻在一間客棧中歇息片刻,若連夜趕迴去,怕是叨擾了旁人休息,藥王莊亦是近在咫尺,他反倒是不怎麽著急了,反正明日清晨而去,至多不過一個時辰便可抵達藥王莊。


    天剛破曉,青蠻便已起身,付過房錢,便禦劍而行。


    “快看,那是什麽?”


    雖是清晨,可西城之中,卻亦是行人不少,聽見一人驚唿,不少人都是抬起頭來,隻見虛空之上,一道青影掠過,上邊依稀可見是個青衣男子。


    片刻之後便是藥王莊了,青蠻並沒有飛得太高,緩緩放慢行速,尋了一僻靜之地,飄然而下。


    “哇,劍仙,是劍仙啊!”


    雖是凡夫俗子,但神仙一說,早已深入人心,加之近來妖魔作祟,不少尋常人家亦是見得了前來誅妖伏魔的神仙中人,當下,便是脫口而出。


    一時間,眾人皆是佇足仰頭而望,言語不斷,可轉瞬,虛空中那道人影,便不見了蹤跡,好一會兒,人群才逐漸散去。


    “站住,你是何人?”


    青蠻剛至藥王莊門庭前,便被數位守門家丁喝住,這幾人皆非平常的青衣小廝作扮,而是華裳絲履,手把利劍,個個身負修為。


    青蠻怔了怔,不由疑惑,這些人的裝扮他是識得的,乃是藥王莊中的門徒弟子,瞧他們的修為,多是第三重煉氣境,看來在這藥王莊的身份亦是不低。


    藥王莊與世俗相融,且門庭便在西城之內,這守門仆役,以往皆是世俗丁壯,頂多有幾手粗淺武藝,但並無修為。


    見他們個個神色緊張,險有拔劍之勢,青蠻不禁皺了皺眉,拱手道:“在下青蠻,勞煩幾位道友通稟一聲。”


    其實,亦不怪這幾人大驚小怪,實是昨夜之事,讓他們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青蠻的修為,他幾人盡皆看之不透,顯然是不俗的,可偏生又從未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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