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有七,離百歲期頤也就相差不到三年,看老人家麵色紅潤說話中氣十足的樣子,明顯身子骨還很硬朗,估摸著再活個幾年完全不是問題,妥妥的高壽啊。


    本朝以仁治國,先皇祁宗在位時,曾下詔曰:民有百歲者,乃地方之福,當澤被鄉鄰免半數徭役,加與冠帶以榮終身!


    簡單來說就是本地有百歲以上的老人,那是整個地方的福氣,同街同坊的住戶徭役減少一半,受人恩惠,以後要對老人加倍照顧,隻要老人平平安安的活下去,他們就能一直享受這種待遇。


    正是因為如此,不論官府還是民間,對長壽之人皆是百般禮遇,若是治下有老壽星,逢年過節縣太爺還要持子侄之禮登門問候一番,送油送麵再送些銀錢,官民其樂融融,共建和諧社會大家庭。


    老人家笑嗬嗬的邁步走來,張曜急忙上前小心攙扶著,張虎這個憨貨似乎真的開了竅,將拿的點心禮物統統塞到翠兒手裏,左右看了看,大步走到老槐樹下,彎腰用力一聲悶哼,將樹下的一塊大青石生生抱了起來,小心翼翼放在老人麵前,又連忙用袖子擦了擦,隨後站在旁邊臉色局促道:“老爺爺,您坐,您快坐。”


    老人是哭笑不得,搖著頭笑罵道:“你這後生,將人家納涼休息的青石搬到這裏幹嘛?不過幾步路的距離,我又不是腿腳不便之人,何須費這個功夫呢。”


    張虎撓著頭嘿嘿傻笑道:“老爺爺,不費什麽功夫的,我有的是力氣,沒有你說的那麽麻煩。”


    “怎麽不麻煩,”老人似乎故意挑刺一般,擺著臉道:“你把石頭放在這裏,當不當正不正的,過路的人看到了肯定不高興,到時候我這個老頭子也要遭你連累,說不得還會被人罵上幾句。”


    “不會的不會的,”他連忙擺著手道:“等老人家您走了,我還會把青石重新搬到原來的地方,絕不會放在這裏不管。”


    “後生,老槐樹下有那麽多塊石頭,你為什麽不選個小一點的,偏偏要把這塊最厚最重的搬過來?”


    “因為它很大,放在地上是平的,坐著應該很舒服。老爺爺,不信您坐下來試一試就知道我沒說謊。”


    “好好好,後生,你這人看著愣頭愣腦的,沒想到卻是個心細如發之人,不錯,很不錯。”


    老人家也不坐下,扭過頭看著張曜問道:“年輕人,你們是來找誰的?這大槐樹街的每家每戶每個人我都知道,說一說,我也好幫你們指指方向。”


    張虎如此長臉,張曜也不能失了禮數,雙手一合躬身一禮道:“老壽星,我們乃是城中綠柳坊張家的人,來這裏找一戶邱姓人家,他家主人叫邱昊,不知老人家您可有印象?”


    “邱昊?”老人家摸著胡須,不答反問道:“你們找他幹嘛?”


    “實不相瞞,我乃邱先生的弟子,今日出門臨時起意,忽然想要拜訪下先生,”很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張曜一臉尷尬道:“老壽星,也不怕您聽了笑話,來了後才發現,我這個做學生的根本不知道先生家在哪兒。。。”


    “你是邱家那個小皮猴的學生?”老人家一臉驚奇,盯著張曜上下打量,像是看到了什麽有趣的東西一般。


    “少爺,找到了找到了,”張彪氣喘籲籲的跑來,看到槐老明顯一愣,下意識放慢了腳步,走進後就連聲音也低了七八分:“少爺,我找到邱先生家了。。。”


    “呀,看來不需要我這個老人家幫忙了,小公子,快快去拜訪你家先生吧,免得錯過了時辰,讓人家笑話你不知禮數。”


    自古以來登門拜訪都要有約在先,若是沒有約定的,一定要選擇上午前去,隻因這家中主人一般都是上午在家,到了下午恐將出門辦事,另外就是要注意時間,千萬記得要錯開飯點,留客吃飯乃是親密之人才有的待遇,關係不到,留客主人尷尬,不留客人尷尬。


    眼下是巳時將末,故而老人家才會這麽說,張曜也知道輕重,這位老人家是何身份,他不願多想,這人既然願意以老壽星的模樣出現,那該到的禮數就全部做足,人生在世難得糊塗,想那麽多幹嘛,不嫌累麽?


    “老壽星,小生告退,祝您老人家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鬆!”


    “小公子,借你吉言!”老人家笑的慈祥和藹,看見張曜等人準備離去,心中一動,又忽然喊道:“小公子,你剛才說自己姓張?”


    停下腳步,張曜轉過身點了點頭,老人家這才說道:“相遇即是有緣,小公子,若是你待會離去時,切記要原路返迴,萬萬不可從巷子另一頭離去。”


    “老壽星,這是何故?”


    “唉,說起來也是一樁慘事,”老人家輕輕歎道:“巷子深處有一戶張姓人家,昨天晚上家中主人縊死在了前廳,臨死前在飯菜中下了劇毒鶴頂紅,全家老小十一口人無一生還!”


    “竟有這種事?”張曜聽了也是詫異,一臉不解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我蘇州府一直以來都是政清人和,人人向善民風淳樸,這位張姓人家到底有何冤屈,為何不去告官反而要自殺呢?而且還下此狠手,將全家老小通通毒死!”


    說完又是搖頭又是感慨,似乎覺得沒能表達出心中所想,下意識又補了兩句:“殘害妻兒,衣冠狗彘;毒殺雙親,畜生不如!”


    這番話罵的可謂是毫不留情,老人家聽了眼中閃過一絲古怪,再次提醒道:“小公子,切莫忘了老夫剛才說的話,巷子深處正擺著靈堂做著法事,最好不要路過以免沾了晦氣。”


    “是,小生謹記老壽星之勸,多謝老壽星提醒之恩。”


    “好了,去吧。”


    邱先生家藏的相當隱蔽,這老槐樹巷建的並不規整,房屋有高有低,遠遠望去有籬笆茅屋的窮苦人家,也有紅牆綠瓦的富裕大戶,道路也是不同,有時以為走的是康莊大道,來到盡頭卻是死路;有時明明是曲折蜿蜒的小路,三步兩步卻又看到新的天地。


    也不知道張彪是怎麽尋到的,反正張曜感覺和走迷宮差不多,大概有半柱香的時間,一行人這才來到目的地,看似走得很遠,若是直線距離算下來,估摸著也不過就一公裏而已。


    “這就是邱先生家麽?”一臉懷疑的看著張彪,不是張曜不願相信,而是這院子看起來也未免慘了點,半邊籬笆半邊土牆,就是這土牆還高低不平,上麵有道道裂隙,大的能塞進拳頭,小的也有一指之寬;透過籬笆望去,院子有兩間房,一間草屋一間土房,看樣子破敗不堪,至於院子西側的那一堆‘垃圾’,不提也罷,隻剩半邊牆壁的東西實在不好意思稱之為房子。


    院內有婦人正在生火燒飯,看到張曜一行人,她驚訝的站起身子,隨後臉色遲疑的走了過來,隔著籬笆遠遠問道:“請問,你們找誰?”


    “敢問夫人,這裏是邱先生家麽?”張曜迴答的客客氣氣,因為不清楚這婦人的身份,到也不敢怠慢。


    “邱先生?”婦人兩眼恍惚直愣愣的出神,多少年了,自夫君屢試不中,周圍人對他再也沒有以往的尊重,隻有輕蔑和奚落,她為此憤憤不平,那些人懂什麽,夫君學富五車才高八鬥,胸有錦繡腹藏乾坤,乃是世間一等一的奇男子,眼下隻是時運不濟,待到他日清風來,定當扶搖直上九重天!


    婦人堅信不疑,可現實給她開了個大大的玩笑,夫君才學貫通古今,隻是這運道也實在差到了極點,寫遊記,吃官司;寫曆史,吃官司;注解兵法,吃官司;無奈下寫一些神怪故事,別人家的話本賣的滿世界都是,偏偏到了他這裏還是要吃官司;好不容易接了個替人寫傳記的活,奈何最後依舊沒能逃過吃官司的命運,那人被抄家滅族,他也受到牽連被關進大牢裏麵,還以為此生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


    也不知是那個多嘴的家夥,將這些事傳的滿世界都是,鬧得整個蘇州府人盡皆知,人們當成奇聞異事來談,隔三差五總要拿出來大肆嘲弄一番,隻是近幾年卻少有聽聞,不是他們忘了,而是因為有好事之人將夫君斥為當世瘟神,三人成虎積毀銷骨,他們心中懼怕,現如今是連提也不敢提了,生怕沾了晦氣。


    張曜等了半天,不見婦人迴應,隻得耐著性子再次問道:“敢問,這裏是邱先生家麽?”


    “是是,這裏就是。”婦人迴過神來,連忙上前打開門,說是門,其實也就是用草繩隨便綁在一起的樹枝,長短不同粗細不一,還有直有彎,動起來吱吱呀呀的亂響,似乎在下一刻就要垮掉一般。


    見張曜一直盯著籬笆門看個不停,婦人就是再怎麽心胸豁達,心中也是有些不舒服,臉色不免有些難看,還是翠兒機靈,上前一步屈膝一福,笑嫣嫣道:“夫人,我家公子乃是邱先生的學生,今日不告而訪實乃失禮,還望夫人見諒!”說完又是一禮,這才低頭退到一側。


    正所謂禮多人不怪,眼見翠兒如此尊重,婦人心中受用,聽聞張曜是夫君的學生,她不免暗吃一驚,盯著來人細細打量了幾眼,驚疑不定道:“張少爺?”


    邱先生自出獄以來,一直在為生計煩惱,他有惡名在身,眾人唯恐避之不及,見他都是一臉厭惡嫌棄,早出晚歸奔波了幾日,連一份差事都沒能找到,正是發愁時,張家登門拜訪,將人請去做了張府少爺的西席先生。


    旁人得張家另眼相看,絕對是欣喜若狂半夜做夢都要笑醒,婦人卻是擔驚受怕,張家有錢有勢,偏偏夫君有惡名在外,運道又是壞的不可思議,若是日後張家有什麽不順,將氣撒到了夫君頭上,一家人恐將難得周全。


    這些心裏話婦人誰都沒說,但她也知道夫君絕對能猜得出來,他是那麽的聰明,又是那麽的驕傲,卻生生被命運玩弄在鼓掌之中,婦人知道,他心中有怨,有恨,還有讓人幾欲崩潰的酸楚和痛苦!


    “囡囡!”婦人轉身高聲喊道,一個小女孩從屋內跑了出來,看到門外站著幾個陌生人,她一臉畏懼,急忙躲在了母親的身後。


    摸著孩子的頭頂,婦人眼中閃過一絲溫柔:“囡囡,快去請你父親迴來,就說家裏來了客人,讓他盡快歸來。”


    “嗯,好的娘親。”


    路過張曜身邊時,小女孩下意識放慢了腳步,張虎拿的點心讓她不由自主的多看了幾眼,還有張彪手中的花布,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竟然有如此漂亮的花布,顏色白的跟桃花一樣,還帶著亮光,讓人恨不得抱在懷裏好好摸摸。


    這些東西是客人送的禮物?小女孩不自覺想到,那些點心看起來好好吃的樣子,母親會讓我吃麽?應該會吧?我隻吃一小口,一小口就行了,不不不,應該先給奶奶吃,還有父親,還有娘親,囡囡是個乖孩子,一點都不喜歡吃點心。


    腦海中想著這些東西,她腳步不停,路過巷子深處,有一群小孩在玩耍,看見她後其中一個急忙喊道:“快看,是邱家的那個髒丫頭,”


    小孩紛紛看了過來,一個小女孩噘著嘴道:“真是惡心,怎麽又看見她了,我娘說她爹是喪門星,她一家人都不是好東西。”


    “我娘也這麽說了,還說不讓我跟她玩,要是看到了非揍我不可。”


    “對對,我爹也是這麽說,我昨天才被打過板子,就是她害的。”


    “打她,打她。。。”


    小孩子懵懂無知,父母說的什麽他們未必會懂,但不妨礙牢牢記在了心裏,言傳身教下,也會學著大人的樣子對待別人,不知是誰領了頭,撿起地上的石子紛紛扔了過去,看著囡囡哭著遠去,一個個哈哈大笑起來,覺得開心極了。


    周嬸家的四哥兒又罵我了,還有李嬸家的三丫頭、盧伯伯家的二娃,還有其他一些人,他們扔石頭砸我,囡囡不哭,我不哭,不疼的,一點都不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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