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皇帝的再次不幸


    天啟十五年的冬月十九,鵝毛般的大雪整整下了一天,大地孤冷,京城內外八百裏被黑白二色映襯為舉目蕭索。


    乾坤殿裏,帷幔低垂,龍榻高臥,陸晴川在兩床錦褥絨被壓蓋下緊密的發著汗。


    據身旁服侍的內侍們講,晚膳後不久,人尚未離座,一向強壯,不懼嚴寒的皇帝突然毫無預兆地感到錐心刺骨般的高冷,緊接著麵色通紅,唿吸急促,一下子從高椅跌落在地。


    皇帝老爺,麵色通紅,顯是體內高燒,但觸及其外表體膚,卻是冷如冰塊,更恐怖的是刺破血管經絡,竟無一滴血外滲,血液仿似被凍結一般。


    半盞茶功夫,皇帝便陷入了渾噩,嚇傻了床畔陸晴川膝下僅有,跪伏著的十五歲公主陸箏與蓮蓉皇後。


    陸箏公主與先皇子陸浩然同母,是先皇後冷月秋在天啟元年所生。


    雖然生於帝王家,命理富貴,但卻是個可憐的孩子,冷月秋在她一個月零三天的時候便丟下了她,撒手人寰。


    皇帝有心傾注父愛,卻因政事繁忙無暇顧及,若不是有個舅舅一直在宮中經常陪伴著她,上古王朝可能會出現一則天大的笑話。


    堂堂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上古公主竟然形同孤兒,但是,好景總是難長久,在陸箏七歲的時候,也就是在天啟七年,舅舅突然消失於天地中,任她怎麽找也找不迴來了。


    十五歲乃及笄之年,是個不小的年紀了,擱尋常人家的女子叫待字閨中,頭上可以插簪子,可以論婚找婆家了。


    啊!更嚇跑了一旁侍駕的小太監們,他們紛紛指著皇帝的腦袋,邊戰兢邊後退,“皇上的頭發,頭發全白了”。


    陸箏公主同蓮蓉皇後,循聲望去,隻見皇帝緊束的發冠早已散落,一根根烏黑發絲正如蚯蚓蠕動一般的慢慢的由黑詭異變白。


    看罷,陸箏公主也不由得一陣恐懼,癱坐在地上,而蓮蓉皇後則勉強壓住驚駭,迫於形勢,太醫院士蘇南子,盡管也有些驚悚,這個時候,也隻能硬著頭皮顫抖著圍上前。


    這時,率先衝入殿內的平王爺古晴空恰好被一個驚恐不定的小太監撞了個滿懷。


    古晴空是皇帝的親弟弟,太多的本事沒有看見多少,唯有一肚子詩書文章,掛著王爺頭銜,手握一方京畿營與宰輔徐憂民共同防衛著宮城裏的治安。


    自天啟四年請辭後至今,他果真沒有再上過朝,領過俸祿,連雞毛蒜皮的小政事也從不過問,一心專攻文娛,算是上古王朝文壇上的領軍人物。


    至於他是不是真的隻醉心詩書,兩耳不聞窗外事,沒過問過政事,若他自己不說,恐怕就連被譽為上古第一人的徐憂民也不能猜透。


    但,這話若是被徐憂民聽到,他可能會不服氣,我神機妙算,閱人吃骨,此等小伎倆,怎能逃過我法眼?你不用不服,舉個小例子,我吃半碗飯,不吃了,你說我飽了沒有?


    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可你卻無法迴答。


    平王爺來不及斥責一聲,便急忙圍上龍榻,待搞清狀況後便厲喝道:“來人!將這些失儀目無法紀的太監內侍拖出去斬了”。


    話落,由殿外便湧進幾名帶刀近衛,反手一抓,就把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太監們箍住,往外拖。


    “等一下,等一下”,這會兒還尚癱坐在地上的陸箏公主,慌忙爬起來拉著長長的音調,她出腦子的第一個想法是去托架,但還未走到近衛身旁,忽發覺這念頭不切實際,於是又拐迴來跪倒在古晴空麵前,“皇叔,皇叔請饒恕他們吧!”。


    其實,平王爺要殺人的厲喝,在場有耳朵的人,基本上都聽到了,但這些人常年身居宮中,見慣了今天他死,明天你無預兆失蹤的事兒。


    所以平王爺殺個把太監內侍們,在他們眼裏根本還不如親眼瞧見皇帝的頭發一寸寸變白來的更恐懼。


    但這也不能說他們已經麻木,沒有了人性,隻是因為求情這種事,他們根本沒有資格插話。


    況且,平王冠以太監內侍們的罪名,是實打實的,一點都不牽強,因為這一幹太監隊伍裏有兩位是隨筆太監。


    隨筆太監是作甚的?其實,他們是太監身份,幹的卻是長史院書吏官的事兒,終日的職責是伴駕皇帝與環侍後宮佳麗,記錄皇室人員日常的點點滴滴。


    活很輕鬆,但身體卻遭了大罪,你想啊!一大群身心健康,年富力強的男子日久天長的待在佳麗雲集的後宮裏,換作我,我也不放心,所以他們得淨身改貌。


    而皇後娘娘,雖然有資格插話,但卻深諳宮規,知道說了,也等於白說,所以就緘口不言,由著陸箏去折騰,說不定平王爺會看在她是孩子的份上,饒恕一幹小太監們。


    “公主要替他們求情?”,古晴空滿麵怒色,瞪著她,他並不是不疼愛這個侄女,隻是認為皇帝這會兒無力行權,作為他的親弟弟,自己有責任和義務替他整肅朝綱,雖然自己並沒有這方麵的特權,但卻已經有了這方麵的實力,“不行,拖下去”。


    眼看小太監們要被問斬了,陸箏公主幹脆不求了,還是決定強拉,起身跑過去拽近衛軍士的胳膊,“皇叔不能殺他們呐!”。


    從陸箏第一次開口說話,我就迸發出一個強烈的念頭,覺得她跟公主的身份一點都不搭邊,說出的話,做出的舉措,連一點點氣勢,威嚴和力度都沒有。


    “有違禮儀綱常的奴才留之何用?”,皇帝有口不能言,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平王雖然是個空架子王爺,可終究是皇帝的至親,他決定要用這個至親,抓住這次機會來試探一下,自己這個王爺在眾人眼裏到底有多空。


    侍衛們在溫柔地掰陸箏公主的小手……


    這一刻,如果你有膽量用手抬起平王爺微垂的頭,你會發覺他的眼角,正流露出一絲驚恐不安的竊笑。


    他驚恐,當然是有道理的,因為在不知情的人眼裏,他就是一個外表好看,質地普通的花瓶。


    而,用這種花瓶去冒充年代深遠的古董,冒充的過程有可能被人揭穿,看破,於是他不能不如履薄冰。


    自然,他的竊笑也是有依據的,一個隻能供人玩賞的花瓶竟然行使了古董玉器的巨大價值,這一點,在冒充之初,他是想也不敢想的,始料未及的收獲,他不能不樂枝開懷。


    盡管話語沒有絲毫的力度,但陸箏畢竟是公主,她緊拉著不放,縱然有平王爺的口令,作為兵卒,你總也不敢用武力甩開她,局勢僵持間,忽然一語傳進乾坤殿,“皇上怎麽了?皇上……”。


    陸箏公主一喜,這是盧青陽伯伯的聲音,盧伯伯既然來了,那麽徐國父自然也會跟著徐國父就是前文所指的上古第一人徐憂民。


    徐憂民現年六十二歲,在上古國政方麵與範陽武不分上下,也就是說,如果範陽武尚在的話,他雖被奉尊為上古國宰輔,卻也不敢自詡天下第一人。


    因為,無論是才情治國,慧眼識人,還是三軍對壘,運籌帷幄,範陽武都不輸給他。


    如果非要將兩人分個高下,一二的話,我隻能說徐憂民愛民,範陽武重名,徐憂民眼光長,範陽武目視短,徐憂民善於顧全大局,範陽武隻注重結果。


    果然,話音不待完全著地,大殿門口,便出現了至少有兩條以上跌跌撞撞的身影。


    年輕人眼尖,一眼就瞅準了中間那位,立即撒開近衛軍士的胳膊,撲入國父徐憂民懷裏,徐憂民不明狀況,以為皇帝……他頓時大駭,話也顧不得問了,攜著陸箏公主往龍榻前靠。


    蓮蓉皇後慌忙為他閃開一條道,盧青陽,宋光漢,馮智儒趁勢也跟了上去,龍榻上的皇帝仍處於昏迷之中卻還有氣息,於是幾人慌忙退下,不敢耽誤蘇南子醫治。


    一旁的平王爺古晴空,隻得暫撇下還在為自己的性命而顫栗驚恐的內侍們,趕忙近前跟幾個人打招唿,簡明說下情況後,又悄悄揮手,示意近衛軍士。


    看來他為皇帝整頓宮闈的決心,已不可動搖,或許這個時候他應該緊抓住良好的開端趁熱打鐵,尤其是在徐憂民麵前。


    陸箏公主雖然還被眾人視作孩童,撲入徐憂民懷裏大哭,其主要原因是因為自己的父皇突然大病,恐慌無主間終於尋到主心骨,但她並沒有忘記生死線懸的小太監們。


    仍然惦記心裏,又見平王要動手,她忙掙脫徐憂民的手,跑到平王麵前,平整的眉頭一揚,“皇叔真的要殺他們嗎?”。


    看到這個狀況,徐憂民一愕,左右一巡視,他弄不懂這乾坤殿裏還有什麽事,隻得把目光投向皇後娘娘同時躬身一鞠……


    陸箏的臉變得認真而倔強,白皙的膚色又因驚嚇而通紅,平王的心尖莫名其妙的一沉,他遂放平語氣,“你父皇正在大病,你去看看他,這邊的事公主就不要管了,讓皇叔來處理好嗎?”。


    一迴生二迴熟,平王爺越來越言語順暢,越來越覺得說話有人在意的感覺真的是很爽意,以至於一字比一字鏗鏘。


    關於平王何故要殺小太監們的來龍去脈,徐憂民等人,在皇後娘娘幾句簡單的話語中便知道了個大概,盧青陽,宋光漢,馮智儒不覺都看向了他。


    尤其是馮智儒,還大有準備上前說話的趨勢,不為其他的,隻因為隨筆太監隸屬長史院,殺長史院的人,他不能不過問一下。


    徐憂民看著他的眼,輕輕搖搖頭,他不讓馮智儒管,自己也不管,快速地瞟一眼平王後,就把眼光從這樁小事上挪開了,挪的很幹淨,他深怕陸箏小公主知道自己已經知道事情的經過,卻束手不管,而會失望,傷心難過。


    但,挪幹淨的是眼光,挪不走的卻是心思,這個心思不是在此刻,看到平王喧賓奪主之後才萌生的。


    這個心思早在建國不久,皇帝陸晴川被太醫院令曹尚德秘密告知此生十有**不能生育,平王突然毅然自行下架,退出政治舞台時,徐憂民就業已萌生。


    皇帝的生育能力去九隻留一,這可是上古國一等一的絕密,但那時他不能確定,不能確定平王到底是因得到了風聲選擇的退避三舍,還是真正的不愛權勢。


    直到近幾年平王頻頻秘密地接近官員,頻頻為皇帝對付陸鍔出謀劃策,並懷握了一方京畿營禁軍的節製權,徐憂民才豁然開朗。


    原來平王那時節的自行下架並不是真的不戀權勢,而是大智慧的明哲保身。


    原來這時節的平王爺,在眾人眼裏表麵是頭豬,暗地裏卻是頭猛虎。


    可憐的陸鍔被蒙在鼓裏,一味的為上古王朝鞠躬盡瘁,最終落為皇帝的眼中釘。


    但,徐憂民始終有一些事搞不明白,一,盡管平王接近官員時,是那麽的無心,不經意,可明眼人稍作留心,還是能夠發現,既然他人能夠發現,精明的皇帝自然也就沒理由察覺不到,既然他察覺到了,為何仍要任由平王,並且還對其言聽計從?


    難道皇帝不知平王跟陸鍔一樣,隻要手裏有一文錢,不出半日,便可繁衍十文錢?難道皇帝不怕平王變成第二個陸鍔?


    二,平王也是聰明人,即便他這些年慢慢察覺到了皇帝的隱晦,想圖謀一點什麽,但隻要皇帝的病根還在,他不可能不曉得自己變成第二個陸鍔,會有什麽下場,但他卻一如既往了,為何?


    徐憂民抖動兩下稀疏的睫毛,輕歎一聲,既然冥思苦想都搞不懂聖意,眼下隻能猜測皇帝無視平王爺的複出,不對,或許不是無視,或許根本就是有意在栽培。


    莫不是皇帝是真的死心了?終於明白即便是將兩位兄弟都趕盡殺絕,自己該無嗣傳承還是無嗣傳承?


    如是內情確實如此,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何必非要瞞著我這個宰輔呢?雖然我這個宰輔一直跟陸鍔交好,但就目前朝廷的局勢出發,我不見得會擁護他


    再者,皇室大業終究是屬於陸氏,傳位立儲完全取決於帝王的意向,宰輔監國隻是把把關,給給意見,根本起不了什麽決定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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