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江江水,終年不盡,日夜不眠,浩浩蕩蕩從梁家村村口流過,再經康城北城角匯入靈滄湖中,消聲覓跡。


    那村口有一個殘破的小渡口,渡口旁有數十顆楊柳,枝葉已漸萎黃,柳絮紛紛揚揚。正是風高秋至的時節,岸邊的蘆草也都生機漸少,滿地一片蒼黃。


    楊柳群下卻有幾根殘木,此時上麵正盤坐著一位胡發皆白的老者在訴說著什麽,在他周圍聚集了好些人,皆是聽得津津有味,臉上一片欣欣然。


    這時候,遠處來了幾個孩子,大的大概有十三四歲,小的八九出頭,一路上打打鬧鬧,帶起一片嬉笑聲。


    那幾個孩子看到這邊柳樹下的情景,隻聽得其中最大的一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叫道:“小的們前麵有人說書,和本公子看看去。”


    他這麽一吆喝,其他幾個孩子便都同他一起加緊了腳步往這邊柳樹下跑來,顯然這比較大的孩子是這幫小孩中的孩子王。


    那說書人聽見這幫孩子的嬉笑聲,用眼角餘光一瞟,直到這幫孩子走近了,已經在外圍一圈圍坐下了,才又繼續道。


    “去年烽火金甲埋,今日殘垣桃花開。”


    這句詩說得是當年大將軍李穆在對戰胡蠻中,中了那胡蠻子的卑鄙伎倆,不幸戰死沙場,埋甲他鄉的事跡。


    說到此處,那說書人頓了頓,望向席地而坐的孩子這群孩子,問道:“孩子們,你們覺得大將軍李穆爺爺,一生為國征戰,可是英雄。”


    聽到說書人的問話,那群孩子中的孩子王撇了撇嘴正要迴話,卻不想他旁邊那位小孩一直渾濁的雙目中閃過一絲精光,就仿佛黑暗中有一顆種子正要破土而出一般。


    隻聽那小孩急急大聲道:“當然,李穆爺爺當然是英雄,是大英雄,將來我們也要做這樣的英雄。”


    隻是說到後麵的時候那孩子又明顯聲音漸小。


    這說書的老者聞得此言,自然把那孩子這一刻間的所有神色皆看在眼中,不禁有些失神,仿佛憶起了什麽一般,麵上平添了一幅感傷。


    他嘴角喃喃著隻有自己才聽得到的話語:“想我們年少也如這般,心智未開,卻也向往前人的英跡。就是不知此子將來,會否也沒了你的老路,他竟與你這般形神俱似”。


    那孩子王眼見說書人此時的神情,而周圍人都掠過自己望向旁邊玩伴,頓時覺得自己被搶了風頭,正是風華正盛的年齡,心中難免生出有一分火氣與不平。


    誰也沒料到他竟然就突然跳將起來,一臉氣憤,指著那剛才說話的小孩吼道:“小李子,你怎的搶了本公子的話來放自己口中,這都是本公子要說的話,你是如何得知的?”


    那被稱作小李子的小孩,聞見這孩子王的怒氣,頓時有些慌張的站起來,兩手在胸前往複擺動支吾道:“小梁哥,不是,不是這樣的。”


    這小李子,名叫李小禾,本是梁家的家仆,據說是梁家老爺子不知從哪裏拾來的孤兒,予這梁家公子“梁子喬”做了個書童。此時眼見少爺不知為何生了自己的氣,自然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卻又不知如何解釋,焦急不已。


    梁子喬見李小禾此時的窘迫,心中的怒氣也消了一大半,腦中靈光一轉道:“那這樣吧,你剛才盜說本少爺的話就不追究了,此時你再用你自己的話說一遍就是了。”


    “我自己的話,剛才那就是我自己的話啊,那我還要怎麽說。”李小禾卻不知究竟該如何做,眼中焦急更甚。


    周圍聽書的人,眼見這兩個孩子竟然為這事吵鬧起來,也都站起身來饒有興趣的看這倆孩子,看他們要如何耍鬧。隻有那說書人依然正襟端坐在殘柳木上,已從剛才的失神中迴過來,注視著這邊,心中不知又在想著些什麽。


    此時梁子喬眼中顯過一分奸計得逞的神色,俯首在那李小禾耳間唏聲細語起來。周圍人不知他說些什麽眼中都是好奇,隻有那說書人嘴角卻微微上揚,眼中一副原來如此的神色,仿佛他竟然聽到了梁子喬的悄聲話語一般。


    但是梁子喬在李小禾耳間好像還未把話說完,李小禾卻突然退後兩步,與他拉開了一段距離,梁子喬還要靠過去再說的時候,隻聽那李小禾氣憤不已道:“小梁哥,這怎麽可以,我不能這麽說。”


    梁子喬顯然未料見會有此刻的變故,臉上竟有些愕然失神。想自己待這李小禾一向極好,說名為主仆實為兄弟也不為過,一直以來他也都對自己言聽計從的,雖然兩人經常打打鬧鬧但那都是孩子心性,打鬧得再厲害都不會記在心上。


    可是現在這李小禾卻是如此,他的眼中閃現出來的堅定是自己以前從未見過的,這是怎麽了。想不明白梁子喬也就不再想了,但此時心中卻萌生了另一種想法“李小禾這是在背叛自己,給自己難堪”。


    想到此處,梁子喬眼中剛消散的火氣又冒了出來,而且更甚剛才,也不再多說,一個大步邁上去兩手掐著李小禾的脖子就這麽把他按倒在地上,嘴中不停的吼叫道:“說不說,你是說不說。”


    李小禾顯然沒料到梁子喬會就這麽襲擊自己,本能的用雙手去掰梁子喬的雙手,卻怎麽也掰不開,臉龐漲得通紅。周圍的小孩眼見這平時親如兄弟的兩人此時不知如何這麽拚命的掐起來,雖然有些焦急卻不知如何是好,而那些聽書的大人隻見兩個小孩子打起來就當是看熱鬧,自然無人上前阻攔。


    隻有那端坐殘柳之上的說書人此時見那李小禾,已經被掐得快要脫氣了一般,一步便邁了上去,隻見他如柳樹皮般幹枯的手掌就這麽一觸梁子喬肩頭,梁子喬便如觸電般彈開了掐在李小禾脖子上的雙手。


    李小禾感覺脖子上的束縛一失,頓時坐了起來,大口大口的咳嗽,兩眼直冒金星。


    而梁子喬卻感覺自己周身酥麻如遭電擊一般,好不容易迴過神來便看見李小禾脖子上被自己掐的紅通通的一圈,眼中居然有些濕漉,上前一把扶起李小禾。


    “小禾,剛才都是我不好,我也不知自己怎麽的。你沒事吧,小禾!”


    李小禾見扶起自己的梁子喬這份慌張自責的神情自然不再將剛才的事記掛心上,舒了舒氣道:“小梁哥,我沒事,和你打了那麽多次,你見我哪次有事了。”


    那說書人就這麽立在一旁,江風吹動著他花白的鬢髯,頗有一份出塵的仙氣。


    夕陽的餘暉下澄江江麵昏黃滾滾,周圍的人眼見已經沒有熱鬧可看,天色漸晚也都走了。


    眼見這兩個孩子打鬧過後,又變得親密無間,老者不禁有一些歎息,輕聲道:“你這小子倒是真執拗,剛才他叫你說的話你說一遍不就沒事了,要不是今天有我在,說不得你得吃一番苦頭。”


    聽得老者所言,兩人皆都轉過身來看著這個兩鬢斑白,麵露潤色的老人。他身著一身麻衣,衣角微微在風中上揚,夕陽把他的斜影拉得極長,他此時的身影竟如書中那些神仙大師一般,兩人望著他竟失神起來。


    還是梁子喬先迴過神來,敵視的瞪著那老者,拉了拉身旁的李小禾道:“小禾天色也不早了,我們走吧,這糟老頭子平白無故的卻要挑撥我們的關係,在這裏呆著也太無趣。”


    梁子喬這一拉李小禾才迴過神來,對著那老者躬身拜了拜,還要開口說些什麽,梁子喬卻哼了一聲,拽著他便走。


    李小禾就這麽被梁子喬拽著,隻得緊跟著他的腳步往來時的路上迴返,隻是離開之時李小禾迴了迴頭,卻見那老者臉龐掛著微笑。


    而後要翻過一個土坡時候,李小禾再迴頭望向那老者之時,那老者的麵龐已經模糊了,隻見得他那孤單的身影已是漆黑,就這麽立在枯柳林下,遠處的澄江也已是昏黑滾滾。


    他仿佛更古以來一直就矗立在那裏一般。漸下的夕陽,滾滾的澄江,稀疏的柳樹林,無邊的大地,這一切仿佛都是用來承托那位說書老者的。


    在這一刻李小禾自然的就覺得他仿佛如那遠處漆黑一片的天穹山脈一般朦朧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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