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尚的記憶裏並沒有關於父母的印象,從他記事起,就跟著一群小流浪兒在機場周邊的一些垃圾站裏生活。那群流浪兒裏,最大的13、4歲,最小的隻有3、4歲,他們成天就是在垃圾堆裏撿食吃,活得像一群野生動物。


    生存是所有動物的本性,而人類原本也不過是動物的一個分支。沒有比較,根本不會有人覺得自己很慘,動物世界裏,四處覓食本就是常態。不同的是,這群流浪兒大多是半路出家,並非一出生就是這種野生狀態,因此有些會說人話,有些也有人的思維。那時候的薛尚最喜歡看著機場裏起起落落的飛機,沒有人教過他,人是不能飛的,他總以為自己長大後就能飛。


    浮城是一個沒有冬天的城市,最冷的時候,從垃圾堆裏扒出幾塊破布裹在身上也不會凍死,薛尚就是在那個時候被前來布施的定性大師給領走的。


    遁空禪寺的住持應邀去外地講道,因飛機晚點,便選擇到機場周邊轉悠轉悠,於是發現了機場周邊垃圾堆裏的這一群小叫花子。出家人慈悲為懷,當天,住持就給孩子們買了許多饅頭,並通知寺裏的和尚們過來接濟這幫孩子。


    和尚們到來的時候,有些大一些的孩子已經跑了,他們野慣了,也稍微有點賞識,知道和尚都得吃素,他們可受不了。薛尚那一年5歲,等發現和尚們是要帶他們走的時候,也嚐試過逃跑,他聽大一些的孩子們提過關於父親母親的話題,說人人都是有父母的,隻是有些父母不要自己的孩子了,有些父母很早就去世了。薛尚覺得他可以去找自己的父母,雖然不知道該到哪裏去找,但他心中父母的樣子可不是這樣頭上光禿禿的。


    隻是小短腿的兒童,哪裏跑得出佛祖的掌心,定性大師一把就把他給逮住了。


    到了廟裏,小薛尚第一次洗頭洗澡,第一次換上了一身幹淨衣裳,第一次有了名字。薛,是定性大師出家前的姓氏,尚,是希望這孩子能成為一個高尚的人。


    本來擔心他們會給自己剃光頭,結果和尚們隻是給他剪短了頭發。當他看到鏡子裏清爽幹淨的自己,不禁美滋滋的笑了。他從前也照過鏡子,那是在被垃圾堆裏破碎的玻璃片把手劃開了一條大口子的時候。薛尚沒有哭,雖然很疼,但沒人教過他疼的時候可以哭。生理的本能,讓眼淚在他眼裏轉著圈,但沒有常識的小朋友,很快被鮮血流經的玻璃片兒裏,那個嘟著嘴含著淚的小朋友吸引住了。


    這裏麵怎麽會有一個人?小薛尚撿起劃破他手指的玻璃片兒,用另一隻沒有流血的手擦掉玻璃片兒上的血跡,仔仔細細的看著玻璃片裏的另一個小孩,終於分辯出那是自己。這個神奇的發現瞬間讓他忘記了手指上的疼痛,轉而唿喚其他小叫化子們,炫耀自己的收獲。結果換來跟他一樣沒常識的小朋友們的羨慕和大一些的孩子們的鄙視。


    小薛尚看著玻璃片裏的自己,發現這個小孩真難看啊,臉上黑乎乎的,頭發長長的幾乎蓋住了眼睛,而且油膩膩的,已經纏結成一縷一縷的。沒多大一會兒,小薛尚就對玻璃片兒失去了興趣,並對凡是能倒映出自己影像的一切都視而不見。他不想再看到這個又醜又髒的小孩。


    直到在遁空禪寺再一次照鏡子時,他才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長得挺好看的小朋友。最重要的是,現在的他這麽幹淨,圓圓的鍋蓋頭不再蓋住自己的眼睛,眼睛也亮晶晶的。他立刻就愛上了這個地方,盡管每天吃素,但好歹食物都沒有異味,其實比那些餿掉的肉好吃多了。小薛尚覺得,那些跑掉的大孩子們真是太笨了。


    寺裏的生活改變了薛尚的一切,唯獨沒能讓他忘卻想飛的夢想。和尚們有時候會帶著孩子們一起放風箏,這又是一個讓薛尚覺得神奇的東西。在寺裏呆了一年以後,薛尚學會了做風箏,而且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是時候飛上天空了。於是他爬到了寺裏最高的一座塔樓,帶著他的小風箏從


    上麵跳了下來,結果壓到了一個路過的香客身上。薛尚傷得倒是不重,那位香客被他砸得胸椎骨折,住了一個月的院。


    那一個月,小薛尚天天守在醫院,倒不是覺得自己傷了人內疚或有什麽責任,隻是覺得這個被他砸中的人就是他的爸爸。原因是,他做夢時夢到的爸爸就長這個樣子。


    這個倒楣的香客就是塗興強。與費國華和趙冼貴決裂後,他將消息帶給了方杏梅,讓她帶著婁翼逃到了緬甸,而自己,卻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從前,有哥哥們的照顧,他從來沒為任何事操過心,就算他們做壞事於他而言也沒什麽,反正他們對他都很好。那時候的他沒有是非善惡之念,也從未想過人心居然可以有那樣險惡的一麵。


    他曾嚐試迴緬甸找婁百川,找沙莎。婁百川的下落他一直沒能找到,卻通過當地警方打聽到了沙莎被送去的孤兒院。他去看過沙莎。那個可憐的孩子和其他孤兒院的小朋友比當時在垃圾堆裏生活的小薛尚好不到哪裏去。每天有人給他們供應食物,但都是些餐館裏吃剩下的,而且沒有人會一碗碗分給孩子們,要吃,就得自己搶。年紀小的孩子們往往就隻能撿大孩子們不要的,沙莎就是其中之一。


    塗興強也是那時候才正式知道那孩子的名字叫沙莎,事實上其他三人都不知道那孩子的名字是什麽,因此沙莎來到浮城進入如意行也未能引起費國華的注意。


    塗興強想過要收養沙莎,但一來他是外國人,二來他也沒有穩定經濟來源。那時候的他幾乎陷入絕望,無助感和因見識過殺人放火這樣的大惡而生出的善折磨得他痛不欲生。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到的遁空禪寺,或許是想為沙莎、為婁百川一家祈福吧。然後就被小薛尚砸中了。


    這個總是一臉無憂無慮的小男孩在他醒來的第一眼就叫了他一聲爸,差點沒讓他又嚇暈過去。塗興強想了想,自己第一次有相好也不過是三年前,眼前這小孩怎麽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兒子吧。一旁的定性大師微笑的向這位施主道歉加解釋,並表示不用將這個小破孩的話放在心上。小破孩不高興了,攔在塗興強身前,要將撿他迴來了定性大師推出病房,不得妨礙他們父子相認。


    那一刻,塗興強覺得,或許這就是天意吧,他在沙莎身上未能贖的罪,或許可以在這個孩子身上彌補。如果善有善報,他隻願能用所有的善來為沙莎和婁百川求一份福報。


    “認”迴了塗興強這個父親以後,小薛尚曾追問過母親在哪裏。塗興強告訴他,人與人之間都是由緣分聯結的,就像他們的父子之緣是從他6歲這一年開始的,而小薛尚與母親的緣分還沒到,緣分到了,自然就會相見。


    隨著年齡的增長,薛尚慢慢理解了父親的話,更知道了這個父親是自己強認來的。他相信緣分,對於沒有緣分相見的生父生母他也不再強求。學會了看淡,學會了接受,緣來緣去、人來人往,本就是沒法強求的事,直到遇見了戴昕怡。他第一次生出了強求之心,渴望將這段緣分抓在手中。


    遠光燈伴著尖銳的鳴笛聲將薛尚的思緒拉迴,薛尚趕忙急踩刹車。這時才發現,自己居然將車開到了逆行車道,險些與一輛大卡車相撞。


    大卡車堪堪停在他身邊,司機搖下車窗,對著他大喊了一句什麽。隔著嘩嘩雨幕,他聽不清,隻有後麵堵住的車輛此起彼伏的鳴笛聲撞擊著他的耳膜,撞得他腦仁生疼。


    卡車司機憤憤的搖起車窗,在後麵車輛的催促下駛離現場。看著一輛輛機動車繞過自己的座駕駛離,薛尚意識到,自己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他想起那次出車禍,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戴昕怡。當時的他並不惜命,養父是出家人,沒有凡俗養兒仿老之心。選擇為維護正義戰,養父是支持的,盡管有牽掛卻不是他的牽絆。然而和戴昕怡在一起後,他開始惜命,他不想死,渴望著有一天能完成使命,與戴昕怡白頭到老。


    永遠沒有這樣的可能了!也好,他不必怕死了,或許完成任務後光榮犧牲會是他最好的結局。


    薛尚將車開到應急車道,他的頭太疼了,根本沒法正常駕駛車輛。他呆呆的坐在車裏,淚水不知不覺的劃落。沒辦法,就算告訴自己可以悍不畏死的去戰鬥,也沒法緩解此刻的心痛。或許他真的就是親情緣薄吧,一生都沒法擁有一個家……


    戴昕怡坐在後坐上,靠著車窗,眼神呆滯的望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簾,臉上的雨水和淚痕未幹,沙莎正用紙巾輕輕為她擦飾著。剛剛流產,又淋雨,沙莎擔心戴昕怡落下什麽病。


    “銘璋,”沙莎對前排的費銘璋說,“先去你家吧!”


    費銘璋從後視鏡裏與沙莎對視一眼,立即理解了沙莎的意思。戴昕怡這個樣子迴家,母親隻怕會更擔心。


    迴到費銘璋的住所,沙莎和戴昕怡上樓,費銘璋直接開車去筒子樓準備將母親接過來照顧戴昕怡。


    費銘璋這裏有葉翠翠的衣服,沙莎催促戴昕怡去洗個熱水澡將濕衣服換下來。


    戴昕怡在洗手間裏,沙莎每隔五分鍾就會喊她一聲,她知道沙莎是在擔心自己。她從小就不喜歡給人添麻煩,此時隻好努力調整情緒,爭取走出洗手間後,能讓沙莎,讓哥哥放心。她還要迴家麵對母親和弟弟,她不想讓母親看到她的樣子難過。


    戴昕怡穿好葉翠翠的睡衣……怎麽是睡衣?是沙莎給她準備的衣服,她當時也沒注意看。這會兒才發現,想到自己還得迴家,以為是沙莎弄錯了。直到她打開洗手間的門,看見母親就站在門外……


    戴昕怡的淚水刷的一下滾落出來。孩子摔跤了,沒人的時候可以自己爬起來,忍住不哭,有媽媽在身邊,所有的委屈就都忍不住了。


    賈細珠手上拿著一條幹毛巾,一把摟住女兒,擦著她濕漉漉的頭發,護著她走迴臥室,沙莎已經將吹風機插好電,放在臥室裏。


    臥室裏響起吹風機唿唿的聲音,間斷傳來賈細珠輕柔的話語。聽到費銘璋告訴她戴昕怡的事情時,她其實沒有那麽驚訝。沒有什麽能瞞過母親的雙眼,女兒這陣子的狀態早就出賣了她。賈細珠隻是沒想到戴昕怡已經懷孕,還一個人去做流產手術。如果不是被沙莎知道,可憐的女兒身體得遭多大的罪。


    此時此刻,她沒有責備戴昕怡半句,她也曾遭到過拋棄,帶著費銘璋不知遭受過多少白眼。戴昕怡打掉孩子是逼不得己的,但也是斬斷和一個人聯係最徹底的方法。作為母親,賈細珠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顧她。


    沙莎站在臥室門口,看著兩母女的身影,發了一會兒呆,直到注意到身邊的費銘璋正看著自己。


    沙莎看向費銘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這才往客廳走去。


    “謝謝你。”費銘璋真誠向沙莎道謝,這次要不是這個女孩,妹妹隻會一個人扛下所有傷痛和委屈。


    “不用客氣。”沙莎羨慕戴昕怡,盡管不是親生,哥哥和媽媽都那麽疼愛她,這樣的感受她從未有過。“不如讓你媽和你弟弟都搬過來住,一家人在一起,你妹妹能恢複得快些。”


    費銘璋點點頭,這也是他的想法。筒子樓畢竟太小,一家四口住著多有不便。之前母親心存芥蒂,但也為了戴昕怡曾和戴哲一起住過來一段時間,想來現在也能說得動她吧。


    賈細珠同意了費銘璋的提議,不隻是為了戴昕怡,也是為了費銘璋。現在,費國華被逮捕,雖然她知道長子是一個有能力有擔當的男人,但無論孩子多大多有本事,做母親的都恨不能永遠將他護在羽翼之下。


    沙莎的這個提議本是為了他們一家人好,卻沒想到將費銘璋,將這些命運選中的棋子們卷入了更湍急的洪流之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修羅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C12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C12並收藏修羅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