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日,秋風生涼,天氣晴好。


    一大早從東學院大街到學署大門前就已經是人頭擠擠,最先聚集的不是讀書人,而是那些賣果子、賣甜酒、賣零食的小販,小販們是春江水暖鴨先知,哪裏熱鬧他們就往哪趕


    陸陸續續,應鄉試的生員們到了,未取得鄉試資格的生員也來了很多人,他們要看看那個大名鼎鼎的曾漁能否通過此番考核;南昌城裏那些童生也來了,曾漁補考進學的故事很勵誌,他們是來了解曾漁當初是怎麽通過補考成功進學的,再考核一次也無所謂啊


    到了辰時初,從白馬廟廣場開始一直到學署已是擠得水泄不通,曾漁和鄭軾一行趕到時竟然挨擠不開、前進困難,曾漁拱手過頂,大聲道:“諸位諸位,請讓一讓,讓一讓,不然就誤了在下的考試了。”


    鄭軾高聲道:“這位便是廣信府曾秀才,大家讓一讓,不要耽誤他考試,不然就沒熱鬧看了。”


    擁擠的人群發出“嘩”的聲音,很快讓出一條三尺空道,曾漁就從這兩麵人牆間走著,他麵帶微笑,聽著那些如堵的看客對他品頭論足,誇讚、譏諷的都有,曾漁八風不動,將至學署時他聽到有人大叫“曾先生”,側頭尋看,卻是嚴紹慶在幾個強壯奴仆護衛下來為他助威


    曾漁微笑致意,揮揮手大步走過,來到學署大門,與鄭軾諸人拱拱手,獨自走上台階,這時,門內走出兩人,居前一人瘦如竹竿,脖頸如鵝,喚道:“曾生”


    曾漁抬眼看時,卻是廣信府學教授張廣堂,張廣堂身後那人是永豐縣學的李教諭,趕忙趨前見禮,張教授細長脖子扭來扭去,很無奈的樣子,說道:“我與李司訓幾人是昨日到的省城,聽說了你要考核之事,很是驚詫,向黃大人問訊,方知究竟,唉,你不要憤慨,更勿慌亂,好生作文就是,以你現在的學問,通過考核易如反掌。”


    永豐縣學李教諭也安慰曾漁,曾漁頗為感動。


    江西道提刑按察使司衙門坐落在南昌城西學院大街,距離學署不過半裏地,學署那邊的叫賣喧囂、唿朋喚友的嘈雜聲響傳到按察使司這邊變成一種“嗡嗡嗡”的浩大綿密的沉沉之音,正欲上轎出門的按察使王宗沐皺眉問轎邊差役是何動靜?


    差役躬身道:“迴老爺的話,是學署那邊看熱鬧的民眾,聽說今日要考核一位姓曾的秀才,早早就聚集起來了。”


    王宗沐哂道:“考核一個秀才有何熱鬧好看!”


    忽有一人說道:“新甫兄,這位曾秀才可不是一般的秀才,嚴府西席、道宗東床,還有剿賊立功的傳奇經曆,不敢說名聞天下,在江西,說起曾漁的大名不知道的人還真是不多。”


    說話的人衣冠如雪,從廨舍內快步走到王宗沐身前,這白袍客正是那日在白馬廟與曾漁一席談的神秘客,曾漁話不投機拂袖而去後,白袍客帶著兩位仆人也離開了白馬廟,搬進了按察使司衙門,成了按察使王宗沐的座上賓


    王宗沐笑了笑,說道:“從黃提學送來的那兩篇八股文還有那封書信來看,曾漁好古文辭,頗見功力,且思路開闊,黃提學允他補考進學並無不妥。”


    白袍客卻道:“此事非關文章優劣,乃是忠奸之爭。”


    一個七品文官冠帶的中年人近前低聲道:“鳳洲兄所言極是,忠臣奸黨之辨才是首務,八股文章乃末技也。”


    王宗沐道:“曾漁涉世未深,與分宜關係亦淺,其生員資格雖被要求複核,卻也未見有人為他說情,黃提學除外。”


    白袍客沉吟不語。


    那位七品官卻道:“或許是事起倉促,他們未及布置吧。”


    王宗沐擺擺手,示意莫說那些事,道道:“不說了,上轎,上轎,正辰時臨近了。”又問那白袍客:“鳳洲一起去嗎?”


    白袍客道:“我不進學署,就雜在人群中看個熱鬧吧。”


    牌軍喝道,威武肅靜,按察使王宗沐一行來到學署,提學副使黃國卿早已迎候在儀門外,黃國卿身邊一個方巾襴衫的秀才向王宗沐施禮道:“學生曾漁拜見王大人。”


    王宗沐打量了曾漁兩眼,似乎有點眼熟,問道:“你就是曾漁,以前可曾到廬山白鹿洞書院聽我講學?”三年前王宗沐任江西道提學副使,修王陽明祠、重開白鹿泀書院並親自主持講學,當時江西各府、縣前來聽講的學子甚多。


    曾漁道:“嘉靖三十八年秋,學生曾赴白鹿洞聽講,當時是黃提學主持。”


    王宗沐“哦”的一聲,心想自己怎麽會覺得曾漁有點眼熟呢,應該是記錯人了,說道:“你對本司要求對你的考核可有怨言?”


    曾漁道:“王大人,是學生上書要求重新考核的,為了黃提學的清譽、為了學生的清白,隻要考核公平、公正、公開,學生何懼考核。”曾漁表麵一派溫文爾雅,言詞語氣卻漸有狂生之態。


    王宗沐有些不悅,曾漁話裏帶刺啊,不過黃學政就是在邊上,他也不好多說什麽,此番考核本就有些師出無名,黃學政是反對這次考核的,說道:“此次考核依舊由黃提學主持,本司隻作監察,科舉取士,乃國之重器,豈能不謹而慎之。”


    另三位監察考核的官員也到了,分別是南京林禦史、江西道劉禦史、袁州府郭推官,與王宗沐、黃國卿見禮後,一起到學署明倫堂坐定,曾漁也跟著上堂,恭立一邊,看著那幾位監察官,心想:“這位南京來的林禦史應該就是原臨川知縣林潤吧,與謝榛老先生是世交,去年在臨川謝老先生為我補考之事奔走,還是請林知縣引薦才見到的黃提學,沒有想到時過境遷,林知縣成了林禦史,卻要來考核我了,真是讓人啼笑皆非啊。”又想:“聽聞林潤甫就任禦史之職,就猛烈彈劾嚴世蕃的死黨鄢懋卿,現在又要借我生事,官場真是人情翻覆似波瀾啊。”


    學署衙役搬來一張小方桌和一把椅子,桌上放置筆墨紙硯,一切就緒,單等考試。


    王宗沐對黃國卿道:“黃大人,這就出題吧。”


    黃國卿道:“還是王大人出題吧,王大人亦是學官出身。”


    有些話黃提學沒明說,王宗沐也覺尷尬,清咳一聲道:“那就拈書定題吧。”


    拈書定題就是隨意翻書,翻到哪一頁就在哪一頁上找一句做試題,這在科舉考試中很常見,為的是杜絕考官泄露試題。


    黃提學問:“是考小題還是經題?又或者是兩樣都考?”


    王宗沐道:“隻考小題吧,以一個半時辰為限,如何?”


    黃提學道:“但憑王大人做主。”


    書吏捧上四書,王宗沐拈起那冊論語道:“就出論語題。”正待翻書,忽又抬頭望著大門外,皺眉道:“肅靜,肅靜。”


    學署明倫堂正對著儀門,儀門與大門相距不過十丈,大門外數千民眾的喧囂之音雖不影響堂上官員說話,但那種“嗡嗡”之聲還是讓人煩躁,便有差役飛跑出去喝令眾人不得喧嘩


    堂外稍靜,王宗沐翻書出題,隨手一翻,是《衛靈公第十五》,便對曾漁道:“曾生,你以‘眾惡之必察焉’為題作一篇八股文,不得少於四百字。”


    “眾惡之必察焉”完整的句子是“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意思是一個人就算大家都厭惡他,你不能人雲亦雲也來厭惡他,必須自己獨立考察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如大家所說的那麽可惡;同樣,一個人大家都喜歡他,你也不要跟風,要有自己的考察,不能別人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孔子這是教育弟子要有獨立的思考和判斷,不為表相迷惑


    曾漁含笑道:“‘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這個試題甚好,正可道明學生目下的遭遇,學生自補考進學之後,陰差陽錯剿賊立功,蒙朝廷獎賞,得多方讚譽,可謂‘眾好之’矣,諸位大人現在考核學生乃是‘必察焉’,學生能不警惕自省乎。”


    黃提學聽曾漁這麽說,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王宗沐卻是麵皮微紅,有些慚愧,說道:“那就趕緊答題吧,現在正辰時剛過,到午時初刻交卷。”


    對這種小題八股文,如今的曾漁是得心應手,一邊磨墨一邊打腹稿,一硯墨濃,腹稿已有了,不忙著書寫,卻對一邊侍候的差役道:“麻煩取一張楮皮紙來,不要裁割。”


    差役便去取了一張楮皮紙來,這種不裁割的楮皮紙有五尺多長兩尺多寬,紙質柔韌,不易破損,曾漁沒有就座,而是立在桌邊懸腕揮毫,在這張楮皮紙上書寫,字如鴿卵般大小,用的是米南宮的行書體,寫的是“眾惡之必察焉”,堂上高坐的王宗沐、黃國卿等人都能看清紙上的字跡,不免納罕,心想曾漁這是做什麽?


    隻見曾漁寫兩句,又停筆沉思,紙上那兩行字跡是:


    “論人之好惡,必於其所同然者。而究其所以然也,蓋好善惡惡,天下之同情也,人或蔽於私耳,可不究其所以然乎?”


    這是對“眾惡之必察焉”的破題和承題,王宗沐、林潤等人凝目細看,不動聲色,黃提學卻是撚須點頭,這樣的破題和承題簡潔高渾,無可指摘,黃提學原本有點擔心曾漁年輕氣盛,遇到挫折容易心浮氣躁,但看到這兩句他就放心了,並且很欣慰,曾漁文章作得好也是給他黃國卿掙顏麵哪。


    承題後麵是原題,即聖賢為何而發題中之言,隻見曾漁寫道:


    “夫子示人曰,天下之善惡易以誣,君子之觀法不容苟。”


    黃提學不住點頭,心道:“這才是為聖賢立言啊。”


    再後麵就是起講了,起講貴有議論,宜虛不宜實,講究理正、意高、詞古,曾漁寫道:


    “此有人焉,事不近於人情,行不理於多口,居於鄉而鄉人憎之,立於國而國人賤之,惡之不亦眾乎?然而特立者寡諧,獨行者戾俗,眾皆惡之,恐或不能無私耳。”


    王宗沐亦是八股文名家,做了三年提學副使,看了不下十萬篇八股文,眼力自是不凡,往往一看破題就知考生水平高下了,曾漁這篇八股文從破題到起講簡直稱得上完美,可作為範文傳世,王宗沐暗暗點頭道:“起講轉折甚妙,且看他如何提比出股。”


    隻見曾漁一邊思考一邊書寫,時間緩緩流逝,大紙上的字跡漸多漸滿,這篇八股文的正文部分出來了:


    “要必驗其行事之實,究其心術之微,真可惡也,吾從而惡之,否則未害其為君子,吾何嫌於違眾耶!是惡而察之,則惡出於公不蔽於私矣。又有人焉,行必順乎人情,事必同乎流俗,處於鄉而鄉人稱之,流於國而國人賢之,好之不亦眾乎?然而飾情以釣名,賊德以媚世,眾雖悅之,或恐未必皆公耳。要必觀其意之所從,審其心之所樂,真可好也,吾從而好之,否則焉知其非小人,吾可甘於徇眾耶?是好而察之,則好出於公而不蔽於私矣。”


    不說黃提學心裏猛讚曾漁,就是王宗沐、林潤等人也是聚精會神觀看,王宗沐差點擊節讚歎起來,曾漁此文緊扣題意,提出論人“好善惡惡”必須弄清楚其本心是公還是私,正文兩大比,每一比所論又針鋒相對,立意超凡脫俗,實為難得的好文。


    大約用了一個時辰,曾漁把一張大紙基本寫滿,其間還略有塗改,但整體尚稱潔淨,站著懸腕寫這麽久,可見曾漁年輕體健啊,讓老病的黃提學羨慕不已,隻見曾漁最後寫道:


    “噫,徇好惡之眾者,鮮不失己;公好惡於己者,斯不失人;聖人言此,豈非觀人之良法歟?”


    這是全篇的大結,寫完最後這句,曾漁將這張楮皮大紙攤在桌前地上,然後另取卷紙書寫,這種卷紙就是縣試、府試用的那種試卷,有界紅線橫直格,規定每頁十四行,每行十八字,這時不能用米芾恣肆的行楷了,改為法度嚴謹的小楷,場屋作文就要用這種書法,曾漁這一年來對書法用功頗勤,小楷他師法文徵明,文徵明小楷脫胎於王羲之的《黃庭經》、《樂毅貼》,以尖鋒入紙,筆法剛健安雅,結體張弛有致,在當時影響很大。


    不須半個時辰,曾漁把楮皮大紙上文字謄錄在了卷紙上,還認真地寫上姓名、年齡、籍貫,然後把卷紙交給旁邊的書吏,書吏轉呈給黃提學。


    黃提學全文都看過了,心裏有數,道:“呈給王大人,由王大人評卷。”


    王宗沐接過卷紙,掃了一眼字跡,心道:“書法亦佳,的確不是不學無術之輩。”溫言道:“曾生,既答卷畢,你就退下吧。”


    曾漁早就料知不會當場有評語給結果,便把那張打草稿的楮皮紙折疊起來納入袖中,施禮告辭。


    “且慢。”


    一邊的林禦史問道:“曾生,帶走草稿意欲何為?”


    科舉考試時為備磨勘查卷,草稿也是要交上去的,但現在又不是正式考試,曾漁更反感林潤這種帶著審判的語氣,答道:“大門外數千生員都在等著看學生的作文,學生張貼出去讓大家看看,此謂公開也。”


    林潤正要提出科舉考試要上交草稿的規例,黃提學先開口道:“曾生在眾目睽睽下作文,難道還需要查卷磨勘嗎,讓門外諸生看看這篇作文也好,看眾人評價如何?”


    黃提學既這麽說,林潤當然不好再多說什麽,隻有看著曾漁攜草稿大步出儀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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