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後門進去就是友竹居後園,有五、六畝大小,綠竹、墨竹、湘妃竹、方竹、箭竹、琴絲竹,種類繁多,不下萬竿,似乎適合江南栽種的各種竹子都齊聚於此了。晉人王徽之說“何可一日無此君”,蘇東坡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進到友竹居後園滿眼都是各種竹子,森森蕭蕭,幽幽碧碧,讓人俗念頓消,可那些趨炎附勢之輩就是從高升巷後門進來,走過這友竹園向嚴嵩父子行賄買官的,鄙俗和雅趣如此矛盾而統一。


    嚴世蕃迴鄉為母守孝,他的一眾妻妾除了生病的和失寵的大都跟隨南下,有的住在南昌友竹居和象湖莊園,有的在分宜寄暢園,嚴紹庭之母柳氏原先就住在這友竹居,柳氏乃安遠侯柳珣之女,是嚴世蕃原配熊氏病逝後續娶的正室,去年隨兒子嚴紹庭去了南京,也許很快就會迴京城,柳氏和嚴紹庭不走,曹氏也不會帶著嚴紹慶來此。


    這樣,曾漁就在“友竹居”住下了,安定下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給遠在上饒的母親寫信報平安,同時委托急遞鋪捎去珍珠粉、銀魚幹等南昌土產,母親因為刺繡費眼力,以致眼睛常常酸澀疼痛,內服珍珠粉對眼睛有好處


    信和包裹是通過嚴府的勘合牌寄的,算是利用了官紳特權,而家裏迴信除非通過林知府的關係也走驛遞,否則就隻有托商人捎帶,曾漁就在信裏寫了若要迴信可拜托吳春澤,吳春澤知道如何通過往來南昌的客商寄書信,從上饒來省城的客商很多


    客居做西席的日子清閑又忙碌,每日上午,曾漁教嚴紹慶讀春秋三傳、國語、國策,然後是練習書法,書法很重要,必須勤加練習,每日上午曾漁都是和嚴紹慶一起練字,除了從鈐山堂帶來的法貼碑拓,友竹居這邊也有不少名家法書,嚴紹慶書法才初入門,受益不深,而曾漁每日浸染其中,自感眼界大開,筆下氣象提升,嚴氏收藏的書畫真如寶庫,尤其是他喜愛的米芾真跡甚多,讓他徜徉其中流連忘返,他入嚴府做西席,固然是因為嚴世蕃的霸道邀請,嚴府宏富的收藏更是吸引他的一大原因,當然,還有絕世佳人陸妙想


    下午,曾漁教嚴紹慶繪畫和圍棋,夜裏則是他自由支配的時間,閱讀江西、浙江、南直隸這些科舉繁盛地的上一科鄉試中式的程文,然後自己擬題作一篇八股文,每日過得也頗充實。


    在這南昌城,曾漁沒有故交親朋,所以別無交際,每日讀書作畫,深居簡出,從四月十五日來到南昌,直至五月底,他隻出過兩次門,一次是去求見黃提學不遇,另一次是端午節陪嚴紹慶看賽龍舟,其餘時間都是閉門讀書、賞竹、作畫,希望平安無事直至八月鄉試,但世事哪能如曾漁之意,高升巷、友竹居是這麽好待的地方嗎?


    南昌的暑季甚是炎熱,端午節過後,天氣一日熱似一日,到了五月下旬,嚴紹慶提議去城南外象湖莊園避暑,立秋之後再迴城,曾漁樂得清淨,城裏這友竹居雖然是高門深院,而且嚴嵩、嚴世蕃也不在這裏,卻依然隔三岔五就有官員登門來訪,有的甚至不遠千裏派得力家人來送禮,見不到嚴嵩、嚴世蕃,能與嚴世蕃的兒子嚴紹慶交談幾句也是榮幸的,為的是嚴紹慶日後迴京能在其父其祖麵前美言兩句,反正這些財物都是敲剝來的民脂民膏他們不心疼


    嚴紹慶年少,受其父的驕奢淫逸影響不大,還是肯聽教的,得曾漁忠告,對這些人一律閉門不見,但嚴府的奸奴惡仆卻往往勒索那些官員,送上門來的肥羊哪能白白放走,總要敲敲竹杠才肯放手,而這些都是少年嚴紹慶看不到、約束不到的,曾漁也是聽四喜說起才知道一些大概


    嚴氏“友竹居”自管家到門子上上下下沆瀣一氣狼狽為奸,完全是一個爛攤子,並非曾漁能收拾的,隻等大難來時大樹連根拔起作猢猻散了,所以聽嚴紹慶說要去城外避暑,曾漁也是欣然願往,那裏或許能清淨一些,在嚴府他是最不喜拋頭露麵的


    曾漁在象湖莊園一住就是一個多月,每日除了讀書作畫之外多了一項遊泳,嚴紹慶自然也要參與,覺得與曾先生在一起的日子是有生以來最快活的時光,師生情誼愈見深厚。


    其實撇開那些嚴氏刁奴不說,曾漁這數月來在友竹居、在象湖莊園過得很是愉快且充實,主要是有大量的好書和名家字畫可讀、可揣摩,而友竹居千姿百態的竹、象湖莊園的連天碧水都是讓人沉醉難舍的美景。


    日子過得很快,立秋一過,轉眼就是七月初了,曾漁還沒收到家裏迴信,心裏難免牽掛,久靜思動,想到城裏走走,上迴去學道衙門時被告知黃提學按臨九江府和饒州府要等到六月間才能迴來,現在已經是七月初了,料想黃提學已經迴到了學署衙門,所以七月初五這日一早曾漁便攜了贄見之禮、帶著四喜入城去拜見黃學政。


    嚴紹慶送到莊園大門,問曾漁道:“曾先生,何時迴來?”


    曾漁心想黃提學或許會留他在學署中用午餐,就是不留飯他也想在城裏酒樓嚐嚐新,便道:“日落前迴來。”


    江西道學署衙門在按察司右麵,離東湖不遠,距離“友竹居”其實隻有兩裏多路,而從城外的象湖莊園去學道衙門有十餘裏,曾漁未騎馬,與四喜二人步行進城,早起太陽未上山,天氣還頗涼爽,直至遠遠望見南昌城高峻的進賢門,朝陽才從身右照射過來,主仆二人額角微汗,心情卻很清爽。


    主仆二人沒有從進賢門入城,往西繞到廣潤門,從廣潤門進城可以直達學署衙門,見時辰還早,二人便在城門邊小攤各吃了一碗木瓜涼粉,再去學署衙門前遞名刺求見


    江西道提學副使黃國卿六月初結束了江西各府縣的科考,共有七千二百三十二名生員取得了參加鄉試的資格,而今年江西道舉人的名額是九十五人,七千多考生爭這不足一百的舉人功名,說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亦不為過,曾漁因為是黃國卿通過補破格考錄用的,所以分外引人注目,黃國卿也承受了相當的壓力,若曾漁能鄉試中式,那一切閑話非議就都沒有了


    見到曾漁,黃提學頗為愉快,自雲經袁州名醫薛廷賢醫治調理後,他的身體比去年健朗了不少,日常理事不再頭暈目眩,又詢問曾漁今年的經曆,得知曾漁還在給嚴世蕃長子做教席,黃提學眉頭微皺道:“曾生,去年在上饒林知府夜宴時你是當眾說不再去嚴府當教師了嗎!”


    曾漁道:“是袁州廩生嚴世芳一意要學生去,學生卻不過情麵,而且嚴世蕃長子也的確孺子可教。”當下向黃提學說了嚴紹慶拒絕官員送禮之事。


    黃提學點頭道:“曾生自己要留點神,近來士林風議對分宜嚴氏很不利,你莫要受牽連。”


    曾漁心頭一懍,躬身道:“是,學生明白。”


    黃提學又問這半年來曾漁備考如何,向曾漁索取近期習作,曾漁道:“學生知老師公務繁忙,未敢帶習作來打擾。”


    黃提學笑道:“是怕老夫老眼昏花看不得文字吧,不妨事不妨事,最近數月來精神健旺了許多你去我書房錄寫兩篇得意之作,等下我來品閱,午飯就在學署裏隨便用點。”吩咐心腹家人黃祿保領曾漁去廨舍書房。


    曾漁就在黃提學的書房裏筆錄了兩篇八股文,一篇是四書小題的、一篇是五經題的,臨近午時黃提學踱進來看了這兩篇八股文,點頭讚許道:“雅潔通暢,認理精確,比之去年有長進,有望今科鄉試中式。”


    得到了黃提學的表揚,曾漁當然很高興,謝過黃提學栽培之後隨口問:“不知今科我江西道鄉試的總裁官是哪位大人?”


    黃提學道:“尚未確定”,又改口道:“朝中應該是早就確定下來了,隻是正式公文尚未到江西,不過流言倒是先到了,說南直隸和江西這兩大科舉重地將由丙辰科的狀元和榜眼的擔任。”


    丙辰科就是五年前即嘉靖三十五年的會試年,曾漁知道那一科的狀元是浙江山陰的諸大綬,至於榜眼是誰就不知道了


    黃提學料想曾漁知之不全,笑道:“丙辰科二大啊,曾生不知嗎?狀元是諸大綬,榜眼是陶大臨,都是浙江人,那一科浙江壓倒了江西,這二人如今一個是翰林院修撰、一個是編修,由詞林官出任各道鄉試主考官正是一向的規矩體例。”


    曾漁對陶大臨沒什麽耳聞,諸大綬卻是知道一些,諸大綬與徐渭是好友啊,當年都名列越中十子,聲名遠揚,徐渭困於場屋數十年不得售,諸大綬卻是少年得誌,中狀元時才三十歲剛出頭,嗯,等下到書鋪裏去找找諸、陶二人的程文集子,科舉考試,六分實力四分運氣,文字若能投主考官所好,這就是運氣。


    在學署用了午飯,曾漁告辭出門,四喜也在衙門裏與差役們一道用過飯,從十餘裏外挑來的禮盒留在了學署,四喜兩手空空一身輕鬆地跟著少爺逛街,忽然想起一事,說道:“少爺,你說家裏奶奶的迴信會不會已經寄到友竹居了,友竹居那幫好吃懶做的家夥這大熱天不見得肯跑腿把信送到象湖莊園去。”


    曾漁點頭道:“有道理,嚴府家丁隻對送禮上門的官員熱心,我一小小秀才還真不在他們眼裏我們現在就去友竹居問問。”


    學署東鄰東書院街,距離友竹居前門隻有一裏路不到,但友竹居前門是經年緊閉的,必須繞到高升巷由後門進去,不知當初嚴嵩父子是出於什麽考慮,是暗示官員們要走後門嗎?


    東書院寺街南端有座白馬廟,繞過白馬廟便是高升巷,白馬廟前有個廣場,賣飲食、賣酒、賣果子的小販不少,曾漁主仆二人隨便逛逛,正準備買兩樣時令鮮果,忽聽有人嘶啞著嗓子喊道:“出售書畫,為父鳴冤出售書畫,為父鳴冤”


    曾漁遊目一看,隻見一個青年文士坐在白馬廟前台階上,身邊攤放著幾張大紙,紙張用小石塊壓著邊角,風吹過來,地上紙張獵獵欲飛。


    四喜驚訝道:“少爺少爺,這裏也有個人在賣字畫。”


    四喜用上個“也”字,那是因為去年六月曾漁在撫州臨川縣城就賣過畫,那是曾漁最困窘落魄之時,為了賣畫還惹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如今,這裏也有個賣畫者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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