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羅費力將香琬攙扶起來,傷到的腳走起路來就像是踩在刀尖上一般,因為身子太過吃力,香琬的額頭上不斷有汗珠滲出來。


    沒走出多遠,身後的養心殿裏,緩緩響起了春光融融的琵琶聲,繼而響起的是恬貴人甜膩膩的吳儂軟語。


    小心地覷著香琬的臉色,看她一臉傷心失意,紅羅少不得小心翼翼地安慰著,“娘娘不要傷心,皇上都是氣話。”


    勉力抬起頭看著布滿了一匹匹綾羅綢緞似的晚霞的天兒,喉嚨起湧起無盡的心酸,“皇上說得沒錯,今日是本宮僭越了。”


    “娘娘是覺得恪妃娘娘太過可憐,看不過眼,這才多說了幾句,等過幾天,皇上又會來咱們景仁宮的。”


    邊走邊聽景春底氣不足地說著,巨大的悲傷浸上心頭,像是奔騰的海水,幾乎要將香琬淹沒。


    本以為心心相知,於是她用盡全力想要拉近的距離,卻從頭到尾橫亙著一道鴻溝,無法跨越。


    “聖意難測,本宮不該妄想與皇上事事分明,時候不早了,該迴景仁宮去了。”


    景仁宮裏,潤芝和繡珠在外間準備晚飯,一見到香琬迴來了,忙迎了上來。


    輕輕推開她們的手,香琬一瘸一拐地向裏間走去,沉了臉囑咐道:“都出去,不用跟著本宮。”


    水晶珠簾隔開的裏間,香琬脫下那繁重的花盆鞋,癡呆地盯著腫得厲害的腳,比起腳痛來說,心痛得更厲害。


    她突然記起,初入宮,在坤寧宮的那段時日,她還是小宮女,和凝煙在外院做著粗使丫頭。


    那時候靜妃還是皇後,她年輕貌美,桀驁不馴但卻心地善良,身邊跟著掌事宮女景春,還有白蘭。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皇後雖然驕縱,但是卻會坐在屋簷下,看著香琬和凝煙打鬧,跟著笑起來,皇上來瞧她的時候也會笑,笑得那樣純真,宛若沒有心機的小女孩,隻要給糖,就會滿足地笑。


    後來,坤寧宮成空宮。


    靜和宮裏,皇後和凝煙葬身火海,白蘭溺水而死。


    前不久,景春觸棺而死。


    最初與她一起的那些女子,都已離她而去,隻留她行走於這後宮裏。


    隻留她孤零零地行走在這宮苑林落的後宮之中,由一個小宮女升至嘉妃之位,她自認為自己走得小心翼翼,縱然慈寧宮裏,太後調度她有如一顆位置重要的棋子,縱然坤寧宮裏,皇後對她深受皇上寵愛,心有不滿。


    可她依舊毫不畏懼地走著,她亦步亦趨,以為這樣可以跟上皇上的步伐,可以是他的解語花。


    赫貴人那一日跪在養心殿的地磚上,苦苦哀求,皇上置之不理,挽著她的手進了養心殿。


    誰曾想,今日,她在養心殿外跌成重傷,皇上視而不見,反而宣了光鮮亮麗的恬貴人進殿伺候。


    殿裏春意融融,殿外,冷若九寒天。


    皇家恩寵,果然如紙片涼薄。


    沉默了許久,香琬不可抑製的哭聲從裏間傳出來,傳到院子裏正在做粗活的小宮女耳朵裏,傳到守在宮門口的小太監耳朵裏,眾人皆是震驚,她們從未見過,自己的主子會有這樣傷心的時候。


    紅羅她們在外間,自然聽到的哭聲最駭人,三人麵麵相覷,終究不敢走進去,隻是行至珠簾下,齊刷刷地跪了一地,跟著抹起眼淚來。


    第二天一大早,霍永慶就隨紅羅來到了景仁宮,指導著繡珠給香琬的腳細細上了藥,又趴在桌上擬著藥方,霍永慶細心囑咐著,“傷筋動骨一百天,娘娘之前最善舞,這段時間裏,可要好好養著,最好是靜養,免得留下後遺症。”


    昨夜哭得昏昏沉沉,哭到後來衣不解帶地睡了過去,早起起來,找了一件幾乎沒有花紋的鵝蛋色長裙來穿,滿頭的珠翠早已拆去,僅僅用一枝銀簪子束起。


    未施粉黛的臉略微顯著一股蒼白,香琬微微一笑,“一百天,本就沒有感情,等一百天之後,那他豈不是要徹底忘掉本宮了。”


    聽到她這樣說,霍永慶正在寫藥方的手停頓了一下,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隻能無關痛癢地勸了一句,“雖然娘娘不小心傷到腳,前往養心殿不方便,但皇上肯定會時時來景仁宮的。”


    紅羅端了一碗糖水臥蛋走進來,麵上笑吟吟地說道:“娘娘心裏苦,喝了這糖水就不苦了,這是咱們漢人用的法子,奴婢說句不該說的話,娘娘與皇上感情深厚,這還是頭一迴吵架,夫妻哪有不吵架的,還不是越吵越親密?還請娘娘寬心呢!”


    “皇上是本宮心裏的夫君,但本宮隻是他的妾室,何來夫妻之說,以後這話不要再說了。”說罷也不預備伸手去接那碗糖水,隻是背對著他們二人躺下了。


    被堵了話頭,紅羅不敢再多說,輕輕將糖水放下,揮了揮手,示意霍永慶跟她去外間。


    在外麵,紅羅唉聲歎氣地低聲將昨晚發生的事情說與霍永慶聽,末了還要加上一句,“唉,我們娘娘就是心太好,皇上這才遷怒了她。”


    霍永慶邊聽邊點頭,沉思了一番,最後說道:“你不要這樣憂愁,下午那會我要去養心殿給皇上把脈,隻要有機會,我會酌情將這事在皇上麵前提一提,隻要皇上與娘娘見了麵,誤會總會解開的。”


    紅了臉握住他的手,“永慶,你總是這樣幫我。”


    定定地看著她,霍永慶醇厚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好,你等我消息就是。”


    如此,香琬行動不便,每日在景仁宮靜心養病,在這期間,寧貴妃來過一兩次,說起這幾日皇上除了時時去坤寧宮探望皇後外,召喚最多的便是嫻妃和恬貴人。


    香琬在寧貴妃的隻言片語中中聽出了悠悠的歎息聲,麵上淡淡一笑,低頭就著紅羅的手喝藥,那藥不知摻雜了什麽草藥,漫入口腔,苦得她牙根發酸起來。


    寧貴妃說得對,這景仁宮,自開宮以來,還從未如此冷寂過。


    與此同時,一起逐漸冷寂下去的,還有被撤了綠頭牌的萬壽宮。


    這一日,皇上下了朝就去了坤寧宮,親自看著皇後喝下安胎藥,兩人坐著說了一會話,皇後漫不經心地提起香琬正在景仁宮養病。


    “這幾日早上請安總是見不到嘉妃,臣妾專門派人去景仁宮打聽,才知道嘉妃傷了腳,臥病在床呢,臣妾肚子裏的孩子已過了頭三月,近日太醫來把脈也總說胎像穩固,不如臣妾陪皇上去景仁宮探望嘉妃,免得她病中憂思。”皇後笑吟吟地提議道。


    皇上麵上一冷,“皇後體恤下人,要去便去吧,養心殿還有事,朕就不去了。”


    自進宮以來,太後告誡皇後要想成為後宮主子就必須沉穩大度,不可輕易就喜形於色。


    那是以前,入京後,皇上眼裏隻有香琬,從不主動靠近她,她摸不透皇上,隻能挺直了脊背站著,不過現在,皇上日日來著,這坤寧宮裏,連氣兒也暖了起來,看皇上提起香琬時,驟然冷了下去的語調,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暢快來。


    撒嬌地拽住皇上的大手,輕輕搖了搖,“臣妾治理六宮,自當體恤每個人,但臣妾知道皇上一直寵愛嘉妃,說不準嘉妃這會正盼著皇上能去看她呢,要是皇上陪著臣妾去了,那嘉妃一定會從心底感激臣妾,日後定會對臣妾更加尊敬,皇上就幫臣妾了,好不好?”她微微嘟起嘴來,卻閉口不談自己早已聽聞那晚在養心殿,皇上和香琬吵架的事情。


    皇上低頭看了看她孩子般的神態,以前從未發現皇後的臉龐是這樣溫潤,她掌管六宮,卻也正值青春年華,有著小女孩的心思,心一軟,“你貴為皇後,嘉妃自然該敬重你,既然你想去瞧嘉妃,那朕陪你去就是了。”


    一聽皇上同意了,皇後抿嘴一笑,恭敬福了福,“臣妾多謝皇上成全。”


    在這宮裏,也唯有皇上和皇後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兩人並肩擁有江山社稷,可以穿明黃色裝飾的服飾,因而當帝後攜手跨入景仁宮時,坐在海棠樹下發呆的香琬,隻覺得款款走近的兩人,宛若一對璧人,身上散發著高貴的光芒。


    皇後已漸漸顯出孕肚來,豐腴的臉盤微微抹了一層香粉,耳上一對東珠串珠,襯得膚色白嫩粉紅,為了安全起見,她走路慢了些,皇上在一旁細心攙扶著她。


    貴妃榻上的香琬勉力站了起來,由繡珠攙扶著,深深屈膝,“臣妾叩見皇上,叩見皇後娘娘!”


    還未待皇上出聲,皇後的聲音裏已帶了無盡的慈和,儼然一副主母形象,示意青蕊虛扶了她一把,“嘉妃有傷在身,行動不便,不必如此多禮,快坐下吧。”


    往日與皇上同坐的貴妃榻,今日看起來空洞得厲害,香琬手足無措地坐在上麵,不想讓他們看到自己的狼狽,自尊心作祟,香琬不動聲色地將那隻抱著紗布的腳藏到紗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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