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夏的夜晚,宣州涇縣已然開始熱起,逼仄的廂房不通風,一扇窗戶又管進氣又管出氣,工作量嚴重超標,導致工作效率低下,房屋內極度悶熱。


    顯金翻了個身,一閉上眼,便是陳箋方隱忍又沉默的臉,隔了一會兒,變成人滿為患的茅草書屋。


    一個晚上,希望之星和圖書館,來迴閃現。


    睡的時間很久,但顯金睜開眼睛,卻累得像殺了人。


    或者像被人殺了。


    腦子、脖子、肘子、腰子,都痛。


    …..


    張媽媽不僅令行禁止,還舉一反三。


    吃早飯,張媽先搞了一碟亮晶晶的馬蹄糕,再從蒸屜裏,如報菜名式端出芝麻花生紅糖包子、豆沙糯米粽、奶香糕、幹椰片雲朵脆.最後上一碗樸實無華的豆漿。


    八盤糕點,擺成包圍陣型。


    顯金在心底為張媽的執行力點了個讚。


    陳箋方吃了一圈甜食後,默默喝了口豆漿,表情呆滯一瞬後,方艱難地吞下。


    連豆漿都好甜…


    顯金沒喝豆漿,卻給自己泡了盞提神的苦濃茶,看陳箋方吃了一圈,又喝了口豆漿,不禁欣慰地點點頭,再從兜裏摸出一個昨天晚上在廚房順走的清水粽。


    陳箋方微微一愣,“你不吃早飯?”


    顯金理所當然,“我不太喜歡吃甜食。”


    陳箋方看了眼顯金手中的清水粽,不自覺地歪頭張嘴,直覺此事怪怪的,其中必有乾坤。


    但具體是什麽乾坤,容他想一想。


    顯金剝開粽子葉,空口吃白粽。


    熱糍粑、冷粽子,粽子帶著粽葉的清香,糯唧唧的口感像在嚼更獨特的qq糖,清水粽是狹長瘦削的糯米製成,恰如其其清冷幹淨的口感,與那些製作鹹肉粽、豆沙粽的圓滾滾的可愛掛糯米,徹底區分開。


    顯金吃得很認真,也很迅速,向眾人展示了三口一個粽的絕活。


    小姑娘腮幫子鼓鼓的,嚼東西速度又快,像隻大型倉鼠。


    陳箋方抿了抿唇,想笑,卻兀地想起什麽來,笑意還未登上麵頰,便戛然而止,整個人迅速迴歸以往的沉默與安靜。


    陳敷的眼神在顯金和陳箋方之間左右打量,磨了磨牙齒,暗自告訴自己要忍耐。


    顯金今天要帶陳敷看病,不能和陳箋方同行,本想提前告知希望之星,哪知這廝跑得極快,壓根沒想等她,吃完飯撂碗就跑——不是說三種搭子要珍惜嗎?麻將搭子、吃飯搭子,還有就是上班固定搭子…


    她和希望之星至少占兩吧?不說存下了如馬裏亞納海溝一般深厚的革命情誼,至少也有小區噴水池那麽深吧?


    怎麽跑得如此無情無義無理取鬧?


    顯金撓撓頭,對陳箋方突如其來的冷淡,頗感莫名其妙。


    “他是嫉妒你!”


    陳敷待陳箋方走後,立刻把昨天的思考成果憋出口,“你本就受喬山長喜歡,如今又與喬山長的子女關係甚好,他必是怕你奪走了喬山長的看重!”


    就是這個原因!


    他想一晚上呢!


    一晚上就聽到他腦子裏劈裏啪啦亂響,必定是動腦太過,導致腦水迴流!


    陳敷怕顯金又教訓他小肚雞腸,不像個長輩,往迴找補一句,“我可是旁觀者清,絲毫不摻雜一絲個人憎惡!”


    顯金撓頭,“我又不考科舉!怎會惹他猜忌?”


    賽道都不同啊,朋友!


    這個問題,陳敷昨天細想過,如同押題考中般對答如流,“話雖如此,可你細想想,一個人的精力就那麽多,給你開小灶占不占用喬山長的時間?喬山長的時間就是萬千讀書人的時間,是不是喬山長輔導他課業的時間就少了!”


    顯金再撓頭。


    是…是嗎?


    當真是因為喬山長單獨教她寫文章嗎?


    顯金被陳敷完美的邏輯閉環說服,想了想,歎口氣——若是因為這事,希望之星不高興,那她也沒辦法啊!


    總不能為了飯搭子,丟了vip私教課吧?


    愚蠢又邏輯自洽的兩父女窸窸窣窣地背後說小話,向水東大街去。


    王醫正本閉門拒客,聽說顯金手裏拿著青城山院的乙字牌,遂終於放行。


    垂髫小童帶著二人穿過葡萄架,到了一處正院。


    一長白長須老者背對大門,左手執白子,右手執黑子,雙手博弈,聽身後有聲音,便將兩子各歸其位,轉頭一看,見顯金麵容後微微一愣後,笑道,“乙字牌,竟被個小丫頭拿了!”


    陳敷悲憤:難道他看起來就沒有拿山院木牌的麵相嗎!


    顯金將用信封裝好的席敬(古代看病的診金)雙手呈到石桌上,再規規矩矩拱手行禮,笑言,“晚輩顯金承蒙喬師青眼。”


    王醫正捋捋胡須,“哪個顯?哪個金?”


    顯金躬身道,“顯與君子,莫不令德;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王醫正笑起來,“才學到詩經?不像是放之學生的水平啊。”


    這兩句,是詩經裏的話。


    顯金赧然,“啟蒙得晚,用功得少,思考得淺,進展得慢,本人之過,千字難言,還望王師,體諒則個。”


    王醫正笑得更開懷。


    這姑娘是個妙人。


    滿口都是自己的過錯,把喬放之摘得幹幹淨淨。


    王醫正眯著眼細細看過顯金五官,似有探究之意,再隨口問,“哪裏不好啊?”


    顯金忙扯過陳敷,壓著戀愛腦深深一鞠躬,“家父涇縣陳記排行第三,近日腳上巨痛無比,一連三日,無論更換姿態、冰敷熱泡皆日夜難消。”


    又把病前與病中說清楚,“發病前,家父日日外食,皆是油腥葷物。病發後,小兒斷了家父的葷餐與湯水,日日灌水,並臥床休養,如今雖也疼,但比第一二日好多了。”


    王醫正聽到“家父”二字明顯一滯,隨後神容複原,轉過眼,笑著問陳敷,“是這樣?”


    陳敷連連點頭,“是是是!這痛吧,像從骨子裏散出來的,我躺著、拿東西壓住、把腳趾頭蜷曲.疼痛都還在!這幾日清湯寡水的,吃得我肚子裏空落落的,我是既想那口肘子呀,又痛得吃不下飯啊,我們家祖祖輩輩也沒人有這個毛病啊!人生啊,就是由苦痛組成,誰也不知道痛苦與明天,哪個先.”


    王醫正笑顏往迴縮,麵無表情地製止陳敷的自我發揮。


    看吧。


    如那小姑娘一般,病前病中病後、發病時間、症狀、可能誘因、處置辦法、處置成效.挨個井井有條說清楚的病患,一千個裏麵有一個吧。


    更多的,就像這位油頭粉麵的老紈絝。


    恨不得把前世今生、祖祖輩輩、心得感受,寫成一篇散文,去參賽。


    行行好吧。


    他是看病,不是聽人詩朗誦。


    王醫正言簡意賅:“把左手拿上來。”


    說著,推了個裝棋子的小盅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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