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君華的問話看似沒什麽邏輯,東一句西一句,像是相熟的兩人閑話家常。


    而且這些東西都是事先方伯稟告過的關於紅裳的資料,但他明白,這是蕭君華在稱量眼前之人,隻要紅裳有一句迴答和自己收集的資料有所出入,就是一條線索。


    蕭無央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了梁青月,看似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但蕭君華和方伯都心有疑竇。


    畢竟,蕭無央幾斤幾兩,他們都心知肚明。蕭無央雖然說不是什麽善男信女,背地裏沒少幹什麽殺人放火的事兒,但事情輕重大小他還掂量的清楚,要說他敢和梁青月叫板打架,他們相信,但要說動手殺人,卻絕無可能,就算怒火中燒,蕭無央也沒這份膽量。


    而且,相比而言,蕭無央的武功比之梁青月還差了一籌,就算梁青月大意,也不至於被蕭無央一擊斃命。


    這些事情,蕭梁兩家的人想必都清楚,但清楚歸清楚,沒有什麽實質證據,這番話說出來,就隻能算是抵賴狡辯的借口。


    利字當頭,所謂的明辯是分,善惡分明,就是一句空話。對於梁家如此,對於蕭家的一些居心叵測之人而言,同樣如此。


    所以,若想真正保住蕭無央,唯有找到真正的兇手方是正途。而現在看來,眼前的女子嫌疑最大。


    “紅裳姑娘今日為何會在英雄樓演出?”


    蕭君華輕聲問道,聲音依舊不疾不徐:“據說姑娘向來不喜外出表演。”


    “這是陳樓主的安排,小女子寄人籬下,不得不從。”


    說到此處,紅裳低掩的水眸裏閃過一絲委屈和無奈,雖然她掩飾的很好,卻被蕭君華看了個一清二楚。


    “那姑娘……”


    蕭君華正待開口,忽見紅裳的雙手不自覺的顫抖了一下,而後全身微微痙攣抽搐起來,嘴角有殷紅淌出,滴落在南楚刑窯精心燒製的貼花影青白盞杯上,如雪中盛放的臘梅。


    “中毒?”


    蕭君華一驚,一瞬間出現在紅裳的身邊,探手執起紅裳垂落在桌案上的玉臂,把住其脈搏,左手繞之身後,貼在其背部輸送真氣,以期護住她的心脈髒腑。


    而方伯見此情形,快步向門外掠去,準備去請蕭家的醫師,然而,剛掠出幾步,就聽得蕭君華略顯慍怒的聲音:“不必了,毒藥已經侵入心脈髒腑,亂了神經,藥石無效了!”


    “這……”


    方伯邁出的腳步頓時停滯,他知道蕭君華略通醫術,既然如此說了,就已近沒有必要再去請醫師了。


    方伯轉身,然而,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布滿青黑幹癟的麵龐和渙散無神的眸光,隻是轉身的短短數息,人作鬼,紅顏作枯骨,即便是見過大世麵、大恐怖的方伯,都不禁有些驚悚。


    “好厲害的毒……家主……”


    方伯開口,或是想勸說蕭君華趁著紅裳還有一口氣,問些緊要的東西。


    若說先前隻是懷疑,那麽現在紅裳無故中毒暴斃,就真真切切說明這幕後有一雙手,在操縱著這件事。


    蕭君華不待方伯說完,就揮手製止了他,搖搖頭道:“沒用了,毒素已經擾亂了她的神經記憶,問不出什麽了!”


    “方伯,你見識多廣,可見過這種毒藥。”


    看著已然氣若遊絲的紅裳,蕭君華神色凝重道。


    方伯仔細觀察了片刻,略作沉吟道:“如此霸道狠辣的毒藥,有點像當年毒手藥王冷垂玉的紅顏劫,紅顏天妒,枯骨劫命,其症狀,很像紅裳姑娘的這種情況。”


    “但十多年前冷垂玉由於行事無忌,得罪了晴雪山莊,被晴雪山莊莊主四季輪迴主蒼生夏季禮親自出手所殺。夏季禮因嫌紅顏劫此毒太過陰狠毒辣,有傷天和,已將此毒和配方一齊銷毀。當然,不排除夏季禮掩耳盜鈴的可能。”


    聞言,蕭君華搖搖頭,道:“我和夏季禮略有交情,知悉他的為人,他不是這種反覆陰險小人。”


    “當然,也不排除晴雪山莊有人當年暗中留有此種毒藥,我這就寫信詢問夏季禮此事;這隻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你親自去棲醉樓,仔細盤問於陳年,看其安排紅裳去英雄樓演出,究竟是誰的主意?注意,不要打草驚蛇!”


    說到這裏,蕭君華的眸中閃過一絲冷芒,如同屋外凜冽的寒風。


    “另外,再仔細查一下,紅裳這些天都和那些可疑之人接觸過。”


    方伯略一思忖,就明白了蕭君華的言外之意,本來他們最大的懷疑對象是眼前這位紅裳,但現在紅裳中毒死了,坐實了有人陷害蕭無央的事實,那麽安排她去英雄樓演出的陳年,自然就成了最大的懷疑對象。


    而且先前紅裳無意間提到過是陳年強迫她去英雄樓演出的,雖然這在平時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兒。


    但此時此刻,看似最正常巧合不過的事情,都集中到了一起,就顯得有些不正常。


    “家主是懷疑韓家嗎?”


    方伯遲疑道,棲醉樓的背後是韓家,如果真的是陳年所為,那麽韓家絕對脫不了幹係。


    蕭君華搖搖頭,道:“韓嘯川沒有這個膽子,也沒理由,況且,就算韓嘯川想陷害無央,也不會蠢到用自己的人,留下這麽明顯的破綻。”


    提到韓嘯川,蕭君華的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光芒,但很快就消失無蹤,仿似什麽事兒都沒發生。


    “另外,著人將紅裳姑娘好好安葬!紅顏薄命,她也是個可憐人啊!”


    蕭君華轉身看著已然風幹如枯骨,恐怖莫名,但仍舊剩餘一口氣的女子,微微歎道:“記住,紅裳姑娘出事之事,不得讓任何人知道,對外宣稱紅裳姑娘在蕭家做客。”


    “這……會不會有人懷疑?”


    方伯擔憂道,他總覺得這個理由太過簡單和敷衍。


    “無妨,紅裳身上有重大嫌疑,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兒,留在蕭家很正常。”


    蕭君華沉聲道:“多說多錯,你照做就行了。”


    “老奴明白了!”


    方伯點頭應了一聲,轉身離開正堂。


    而後,蕭君華也匆匆離開屋子,顯然有要事要辦。


    “我……我好恨……我好恨……”


    離開正堂的蕭君華和方伯沒有聽到,已然彌留之際的紅裳,從牙縫間,吐出了最後的悲憤和不甘。


    ……


    蕭家,書房內,隻過了半炷香的功夫,關於陳年的生平資料就已經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了書案上,其中包括陳年的生平經曆,親戚朋友,交際往來等等,無所不包,有些東西,甚至於陳年自己都不知道。


    蕭君華靠在銀梨木製成的華貴椅子裏,右手輕倚著腦袋,左手隨意撥弄著桌案上的資料,嘴角微微泛起一抹淺笑:“英雄樓樓主……有意思……”


    “咚咚……”


    就在此時,有節奏舒緩的敲門聲響起,繼而伴隨著方伯蒼邁的聲調蕩漾開來。


    “家主,有要事稟報!”


    被打斷思緒的蕭君華抬頭,端坐起身子,即看見方伯快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抹掩飾不住的欣喜:“家主,有重大消息!”


    “是不是與柳於舟有關?”


    蕭君華看著向來行事穩重、喜怒不形於色的老人,這次為了自家兒子竟然變得毛躁起來,不由有些唏噓和感慨。


    “這……”


    聞言,方伯一驚,到了嘴邊的話瞬時倒咽了迴去,不過當瞥見桌案上關於陳年的資料時,頓時恍然大悟:“家主神機妙算,正是如此。”


    “大約一個月前,柳於舟和陳年喝酒,言及想讓紅裳姑娘去英雄樓演出,其即可為英雄樓延攬賓客,亦能增加紅裳姑娘和棲醉樓的知名度,陳年和柳於舟素有交情,況且這也是一舉兩得之事,沒有理由推脫,就應答了下來。”


    說到這裏,方伯停頓下來,沒有繼續說出自己的猜測,但其言外之意再是明顯不過。陳年的嫌疑已經可以排除,而柳於舟現在無疑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柳於舟嗎?”


    蕭君華嗤笑一聲:“若放在十麵前,他柳於舟或許還有這樣的膽識和魄力,算計蕭家和梁家,但現在他已經老了,年輕時的雄心壯誌早就被安逸富貴和芙蓉帳暖消磨殆盡。要不然,他也不會耽迷酒色,將自家辛辛苦苦創下的基業全權交由外人打理。周承玄嘛,倒是個有魄力有野心的人!”


    聞弦歌而知雅意,方伯頓時明白了蕭君華意之所指:“家主是懷疑周承玄?”


    蕭君華以手扶額,微垂著頭撫摸著桌案上的杯盞,道:“周承玄這人可不簡單啊,有膽識有謀略,懂得隱忍蟄伏,這種人,才最可怕。”


    “方伯,你是否還記得柳於舟敘說的無央和梁青月打鬥時的情形,無央將梁青月重創後,是周承玄第一個出現在現場,是他第一個接住了梁青月,也是他第一個確認梁青月死亡,這個時間段,周承玄有足夠的時間暗中下手殺了重傷垂危還有一絲性命的梁青月,事後,他也可以將所有罪責推在眾目睽睽之下動手的無央身上,而沒有人會懷疑他周承玄。”


    “這……”


    方伯有些遲疑,亦有些震驚,蕭君華所說,他以前從未想過,但此時聽來,卻又覺得不無道理:“可周承玄為何要選擇在英雄樓動手,這樣一來豈不是把自己也牽扯進去了嗎?”


    “燈下黑而已!”


    蕭君華說道:“周承玄此人,不喜流連酒肆煙花之地,而這些地方,恰是無央和梁青月喜歡去的地方,所周承玄無緣無故出現在這些地方,難免引人注目。所以,英雄樓就成了他動手殺人的最好地點,一則他出現在英雄樓不會引人注意,二則有無央當替死鬼,也沒有人會懷疑他人會在自己地盤“明目張膽”地謀算蕭梁兩家。”


    “周承玄這手,玩的可真妙!”


    說到此處,蕭君華點點頭,不吝口中的溢美之言:“此人倒是個人才!”


    “而且,數天前,周承玄通過貞觀錢莊,通天錢莊等數個錢莊,轉賣了大筆田產,看來,他是早有預謀。”


    方伯這才看清蕭君華麵前的桌案上,不僅有陳年的資料消息,還有柳於舟和周承玄的資料消息。


    隻憑借這些資料,蕭君華就能猜出諸多信息,並且找出殺害蕭無央的真兇,方伯心中不由欽佩莫名,忽然,仿似想起了什麽,方伯驚怒道:“聽柳於舟說,他方才派周承玄去尋找二少爺,若真如家主所料,此時周承玄恐怕已經出城逃走了!”


    霎時,方伯已經沒了先前的欣喜,隻剩下惱怒和滿腹悔恨,他絲毫不懷疑蕭君華的分析,因為這種見微知著以小見大的本事,他這些年已經見識過太多次了,蕭家能有今天的成就地位,亦與蕭君華這種本事分不開。


    不過當方伯抬頭看到蕭君華輕鬆自若,智珠在握的神情時,恍然道:“難道家主你已經派人去攔截周承玄了?!”


    “我又不是神仙,哪會提前知道這麽多事?其實,若非那名歌女死的的有些蹊蹺,我壓根就不會懷疑到周承玄頭上。”


    蕭君華無奈地搖搖頭,繼而淡淡道:“不過也不必著急,此時周承玄未必知道我等已經懷疑到他身上,若周承玄此時逃走,就等於不打自招,將麵臨蕭梁兩家無休止的追殺和無窮怒火,而其陷害蕭家的謀劃也就相當於流產了,周承玄不傻,其背後的人也不笨,不會行如此愚蠢之舉。”


    “那現在該怎麽辦?”


    方伯略顯焦急地問道。


    “傳信給白羽、若愚等人,讓他們盯住周承玄,監視其一舉一動,我們現在沒有證據,不宜輕舉妄動,否則被周承玄反誣我們亂找替死鬼,既不利於蕭家的聲名,梁家也不會高興的。”


    蕭君華吩咐道,繼而,其嚴重閃過一抹殺意:“再者而言,周承玄也隻是顆棋子,其背後之人才值得警惕。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蕭君華也不是泥捏的老虎,定然讓他們血債血償。”


    “有白羽、若愚等人前往,一定能揪出周承玄背後之人!”


    聞言,方伯臉上露出一抹欣喜,興奮道。


    “現在我隻怕一件事啊!”蕭君華突然歎口氣道。


    “家主,還有什麽事啊?”


    方伯不解,現在所有的事情不是都已經安排妥當了嗎?


    “我怕無央現在已經落在周承玄或者其他人手中了啊!”


    蕭君華搖搖頭,長歎一聲。


    “啊……”方伯驚唿道。


    “不過暫時無央應該是安全的,放心吧!”


    蕭君華負手而立,眸光清亮,輕聲呢喃道:“希望,不要出了什麽紕漏。”


    蕭君華抬首望向屋外,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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