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花樓,蝶紛飛,亂雨紅霞醉。


    紅妝琵琶玉簾衣,燕語鶯聲笑天機;


    美人一歌一絕舞,芳華傾倒半城閉。


    惜花樓,名曰惜花,自然是因為惜花樓裏有花,有赤峰城中最好最美的女人。惜花樓是一座紅樓楚館,不同於東唐、南楚的紅樓,幾句軟語鶯聲,幾曲清平調,能說上一段曲折離奇的身世,能淌幾滴紅塵淒苦淚,就能惹得膏粱子弟、文人雅士輕歎憐惜、一擲千金。北莽西魏人卻向來不是很喜歡這種風格,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歌無力,舞無力,酒也沒勁兒,軟軟綿綿,最能銷了男兒誌。


    不過,這番挖苦抱怨之辭,落在唐楚紅樓女子的耳中,反倒是成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傳唱之語,畢竟,最能銷了男兒誌一言,這對於流落風塵幾番歌舞度生平的紅塵女子而言,算是最好的溢美之言了。


    說實在話,北莽西魏苦寒,不及唐楚膏腴繁華,讀書人少,多是一些靠膀子力氣謀生求活的粗人,不懂什麽詩詞歌賦,自然也就聽不慣看不慣那種柔情婉轉、餘音繞梁的東西,反倒是那種簡單易懂的牧歌舞蹈適合他們的脾性胃口,有一股子江湖草莽紅塵氣。


    惜花樓能名聞北莽,成為赤峰城平民貴族都喜歡的存在,靠的自然不是唐楚那種曲調風格,當然,單靠山野牧歌那種被唐楚讀書人認為是下裏巴人的東西,即便再好聽,也終究難登大雅之堂,迎合不了北莽那些喜歡附庸風雅、陽春白雪的貴族有錢人。


    所以,惜花樓初建之時,以唐楚詩詞曲賦為基,融合了北莽西魏人喜歡的直爽曲風,雜糅春秋以來唐舞的美,楚舞的柔,魏舞的剛,莽舞的野,形成了新的的舞曲風格,既有北莽西魏普通百姓喜歡的江湖紅塵氣兒,也有富人權貴喜歡的那種高雅味兒。


    這種糅合四國風格的舞曲,當自有一番獨到的韻味,就連向來看不起北莽西魏人的唐楚大儒學士,也對這種舞曲讚賞不已,言之曰“四國風味一體,不失其色,不落窠臼,有春秋以來的風流與氣象”,在唐楚之地也頗為盛行。


    但從北到南,多多少少會有些改變,變得更適宜於唐人楚人嘴裏所謂的詩意與雅致,若論原汁原味,還當屬北莽的惜花樓。


    此時的惜花樓中,就正上演著一曲南楚的流風長袖舞,本是綿綿若流風清溪的舞曲,在台上身著紅衣如火的女子揮袖扭腰間,卻有一種粗野火辣之感,一襲絲巾掩麵,輕薄紅紗著身,舞動間有細膩雪白若隱若現,如藕似玉的雙臂勾一丈軟紅,旋轉舞動時,軟紅飄飛不墜,似一夕紅霞漫天,幾分磅礴幾分驚豔。


    或是舞動的久了,台上的女子早已是香汗淋漓,如玉的額頭雙臂上點點晶瑩汗滴垂墜,濕了青絲紅紗,卻不顯粗鄙狼狽,別有一種不同於唐楚仕女清雅的魅惑與風情。那芊芊素手輕勾,勾了樓中販夫走卒的魂;那一丈軟紅輕挽,挽了樓中江湖草莽的魄;那一滴滴香汗輕旋,縷縷香氣隨著軟紅飄飛,奪了樓中富商貴人的心與神。


    樓中諸人,皆雙眸圓睜,瞳孔微縮,泛著熾熱與欲望,粗重喘息如雷,目不轉睛地隨著台上女子的身影旋轉移動,恨不能將台上舞動的女子,融入眼,攬入懷。直到女子一曲舞罷,眾人還癡癡地望著女子離去的身影,不舍得挪轉開來,好似還沉浸在那一襲紅紗軟紅的溫柔與驚豔中。


    不舍歸不舍,驚豔歸驚豔,卻沒有一個賓客敢圖謀不軌,即便是那些身配刀劍的江湖草莽,亦或是那些個衣絲戴銀的富商貴人。北莽人向來是無法無天的不受約束之輩,尤其是那些把腦袋別在腰帶上的江湖草莽,多是些殺人不眨眼的狠辣之輩,殺個把人,放個把火,算是家常便飯的事,能讓這些無法無天的江湖草莽不敢在惜花樓鬧事搶人,自是因為有前車之鑒。


    相傳當年惜花樓初建時,立有三規,其中一條就是不得欺辱樓內女子,不得在惜花樓內醉酒鬧事,但這些規矩,在當時那些桀驁難馴的北莽江湖草莽富商貴族看來就像是一襲掩麵的輕薄紗巾,扔幾把錢動動手就能輕易扯掉,自然也就渾不在意,該動手的動手,該鬧事的鬧事。


    然而,這一動手,一鬧事,竟然引來了北莽天山劍宗的一位滄海境女修,覆手間將一眾鬧事者擊殺,懸其屍身於城,鷹硺狼噬,死無全屍。


    女修所殺之人,不乏一些北莽權貴,但從始至終官府卻無一人出麵,而那些鬧騰不休的權貴之家也都在一夜之間被滅門殺絕,婦孺老幼無一幸免。手段雖然血腥了些,但也著實有效,至此以後,北莽人人都知道,惜花樓背後,不但有天山劍宗撐腰,還有官府庇佑,惜花樓成了北莽無人敢惹的存在。


    正因為惜花樓背後有大人物撐腰庇佑,無人敢在樓內鬧事,惜花樓反倒成了北莽最安全的地界,可以放肆吃喝玩樂而不必擔心自身生命安危,所以頗受一些江湖亡命之徒的喜歡。故而惜花樓,從來都是品流複雜,也從來都是座無虛席,賓客盈室。


    所以,盡管幾個時辰前赤峰城中有琉璃佛陀攔路,有劍氣橫亙九天,城外有百裏雪原沉降,但幾個時辰後,惜花樓就恢複了往昔的熱鬧。


    當然,這也與北莽人粗獷、堅韌的性格有關。普通百姓人人崇佛,雖不敢說是人人心中有佛,但也不差,聞見赤峰城梵音佛陀,也多以為是佛門大德降妖斬魔之舉,是功德一件,心中默念幾句菩薩慈悲我佛保佑也就心安理得了。


    至於那些不信佛不崇佛的江湖人,見慣了生死,知道城外是仙人打架,但仙人打架,又沒殃及池魚,於他們這些凡人又有何幹?該吃吃,該玩玩,倒也沒多少人擔憂害怕;反倒是不少人興致勃勃地衝出城外,看一看那些仙人打架時弄出的山崩地陷,要是能得見打架的仙人,被指點兩句,或被收做徒弟,撞見一樁機緣,也就雞犬升天了。


    雖說如此,由於先前城外的一番激戰,街道上也有了些戒嚴巡守的北莽鐵甲巡捕,主要是震懾那些居心叵測的江湖人,受此影響,一些個酒樓客棧也都歇業未開,唯獨惜花樓大門暢開;從城外戰鬥開始到結束,佛陀劍氣,山崩陸沉,也仿似與她們無關,紅袖翩翩,歌舞升平,梵唱劍吟幾相伴,倒也添了惜花樓歌舞幾分錚錚江湖英雄氣。


    惜花樓內,大堂靠著窗戶的地方,一個邋遢道士歪歪斜斜地趴在桌上,一壇幾枚銅錢的粗劣酒水已然告罄。顯然,邋遢道人已經快醉了。


    道人半趴著,以破舊沾滿油漬汙垢的袖袍墊頭,枯黃烏糟的頭發隨意垂落入半空的酒壇裏,清瘦嶙峋的麵容上泛起片片暈紅,嘴裏嘟囔著些夢言醉語。混著劣酒的辛辣味,邋遢道人全身上下流散著一種詭異的味道,即便是身處惜花樓這個有美人如畫、清香盈袖的地方,也難以遮掩。


    道人這副邋遢樣,先前就惹得大堂內的客人抱怨辱罵不已,惜花樓禁止鬧事,倒也沒人敢動手驅趕,也就是過過嘴癮,邋遢道人也不以為意,笑嘻嘻地自顧喝著劣酒,欣賞著台上女子曼妙的身姿,時不時叫兩聲好,拍拍手,悠然自得。


    曲終,人散,一壇酒盡,人亦醉。


    酒醉人,歌醉人,舞亦醉人。


    邋遢道人就這樣趴在桌上,醉複醒來醒複醉,嬉笑怒罵皆紅塵,若是不看那副邋遢的模樣,倒有一派道家天地自然的高人氣象。


    北莽崇佛,占據大頭,但道家也不差,北莽麒麟道場,天都觀,也都是聲名赫赫的存在。道人行走江湖,一派仙風道骨,也頗受人尊敬。但眼前道人邋遢的樣子,卻實在與仙風道骨沾不上邊。


    所以,邋遢道人周圍一大片地方都沒人,賓客大都擠兌在更靠近大堂中央的演舞台處,畢竟相較於道人身上的異味,些許汗臭倒不算什麽了。況且,靠近演舞台的地方,有方才舞女留下的縷縷清香,得不見人而思其清香,也算是不虛此行。


    就在此時,一位年約十五六歲的北莽少年,穿著破爛但卻漿洗幹淨的羊皮襖,從門外走了進來。進門後,少年打量了幾眼樓裏說笑的眾人,微微抿了抿嘴唇,小心翼翼地坐到邋遢道人的桌前,似是不想擾到酣睡的道人。


    看到沒人注意到自己,少年輕舒了口氣,搓了搓被凍得青白的手掌和臉龐,隨後將有些褶皺的衣襖拂平,深吸了口氣,而後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書籍。


    書籍雖然老舊,但顯然被保護地很好,四角封麵都很平整,沒有任何破損之處,反倒是由於經常摩挲撫摸,有一種渾厚光滑的包漿。輕輕翻開書籍,少年清亮的眸光中,映上些許書香墨韻,輕聲誦讀起來,一如學堂裏讀書念經的老夫子,正襟危坐,淨身潔心焚清香,耳無靡靡之音,眼唯聖賢之語。


    惜花樓,樓裏樓外,有風聲,人聲,讀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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