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裏,幾滴淚,落了紅燭斷了秋;


    輕揮鞭,馬兒急,別了爹娘赴戰場。


    吾兒呦,且莫走,叮叮囑囑幾離愁;


    吾郎耶,且莫走,切切私語揮紅袖;


    挎橫刀,心烈烈,壯誌豪情千萬丈呦,斬敵頭,喝血酒!


    ……


    一聲弦,幾聲鳴,風雪殺殺呦,南望是吾家,無歸期;


    橫刀橫,烈血澄,想我爹娘呦,難忘是吾家,無歸期;


    冬去嘍,春又來,幾番黃花呦,思那美人兮,無歸期;


    鼓聲烈,騎駿馬,披寒甲,且莫走,再飲一杯斷頭酒。


    吾兒呦,吾郎呦,風雪重,何日是歸期?


    ……


    “吾兒呦,吾郎呦,無歸期喲……”


    幾番戚戚冷冷,如同閨閣女子哼唱的小情小調,軟語鶯聲,混雜著還未消散的硝煙和血腥味,從關內飄落關外,平添了幾分淒苦哀愁。


    “都督,你這幾句《盼郎歸》唱得還真是不錯。”


    唐書城身旁,身披青光寒甲的薛小刀雙眼微眯,憊懶笑道,輕輕拂散了城關下的幾許血腥與猙獰。


    “不錯在哪兒?”


    唐書城問道,目光落在城關上正在休憩的將士身上,聲音稍稍壓低了幾分,仿似怕驚擾到他們。


    北莽此次攻城之戰,從天未亮開始,直到晌午時分方才結束。其間北莽人共計衝鋒了三十餘次,嚐試破門登城不下數百,均以失敗告終。


    雖然大唐將士成功守住了西流關,但每一次兵戎相見,都是一場血火與意誌的較量,北莽人悍不畏死,大唐又哪有什麽怕死的兒郎,結果就是無休止的鮮血和死亡,城下累累屍身枯骨,不似鬼門,勝似閻羅。


    然而,北莽每一次衝鋒破城,都是不同甲士輪番換著來,但西流關沒那麽多兵力,隻能是一支軍隊咬牙堅持戰鬥,直至損亡殆盡,方才會有其他軍隊接替,中間沒有任何緩衝歇息的餘地。直到北莽退兵,他們才能得空休息一下,但也僅是短短一兩個時辰,等北莽人稍事休整後,一定會卷土重來,屆時,新一輪的生死交鋒決計會比先前更加慘烈。


    “嘿嘿,前些年我隨皇甫大都督迴京述職的時候,曾在紅袖招聽過這首曲兒,唱曲的是紅袖招有名的花伶,模樣俊俏,聲音也妙,愁腸婉轉百折千迴;不過她唱的雖也是戚戚冷冷,但卻唱不出都督這個味兒。”


    薛小刀聳聳肩,笑著奉承道。然則雖說是奉承之語,但將京城名伶與鎮守北疆的副都督相提並論,怎麽著也有幾分狗尾續貂的貶低之嫌。但他說得瀟灑隨意,似一點也不擔心得罪了眼前這個大人物。


    “盼郎歸,盼郎歸,他們的父母將兒子交給我,他們的妻子將丈夫托付給我,我將來還給他們的,究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是一具冰冷的屍體?我真的說不清啊!”


    唐書城幽幽長歎一聲,苦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終。城上是活著的人,城下卻是一具具冰涼的屍體。


    “吾兒呦,吾郎呦,京城裏那些人唱得再好,說到底也隻是嘴上功夫,哪有什麽遠走戰場的兒可盼,郎可期?整日裏盼想的,無非就是那些功名利祿和風花雪月之事,唱不出這個味兒實屬正常。”


    聞言,薛小刀眉宇間簇擁起一抹調侃笑意:“都督可也是從那個地方來的喲!”


    唐書城搖搖頭,冷嗤道:“正因為是從那裏來的,我才知道那些人嘴裏盼的、心裏想的,究竟是些什麽玩意兒!”


    “都督又何須自責呢?為國為家,說不得那些父母、妻子會為他們的兒子、丈夫所做之事而感到驕傲啊?”


    薛小刀負手眺望著遠方,那裏是天地交接的盡頭,是幽幽莽莽的無盡蒼涼與昏黃。


    “你小子還會說這種混話?”唐書城低聲笑罵了一句。


    薛小刀聳了聳肩,無辜道:“我這不是為了安慰都督您老人家嗎?”


    唐書城伸手,仿似要敲打薛小刀的腦袋,待及落下時,卻拍了拍他的肩膀,鱗甲輕鳴,伴著幽幽的歎息聲,無始無終。


    “為國為家,真真是狗屁混話,我若真用這些個話來搪塞他們的家人,指不定被他們戳著脊梁骨咒罵我一輩子呢?沒有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沒有那麽多私情欲念,他們又何須為國為家而沙場埋骨?吾兒喲,吾郎呦,他們是真的會恨我們啊!”


    聞言,薛小刀嘿嘿一笑,卻也默然無語。他也是從下麵爬上來的人,自然知道那些普通人要的是什麽,期盼的又是什麽?


    “這個年,不好過啊!”


    唐書城輕叩腰間的刀鞘,長歎一聲。


    “是不好過啊!聽說懷朔、北幽兩地也不怎麽好過,本以為北莽蠻子出兵懷朔、北幽隻是調虎離山之計,沒想到北莽這次是鐵了心的大手筆,聽說那邊可也死了不少人啊!”


    薛小刀感慨道:“敢傾全國之力南下,北莽那位女帝可真是有魄力啊!”


    “咳咳…咳咳…”


    唐書城正欲開口,有寒風攜著蒼涼與血腥灌入肺腑,猛烈地咳嗽起來,但又怕擾到熟睡的將士,隻能用手死死捂住,倏忽漲得滿臉通紅,也有一抹蒼白雜陳。


    “都督,沒事吧?”薛小刀急忙上前,扶住唐書城。


    唐書城擺擺手,待到咳嗽稍息,接著道:“西流不能丟,懷朔、北幽,又哪能丟啊?皇甫方才來信說,懷朔、北幽兩地的莽軍已且暫退,但仍駐紮兩地邊關未返,亦未分軍支援慕容龍城,他需要多觀察幾日,暫時難以迴返!”


    “不知道北莽這次又在耍什麽幺蛾子?”薛小刀皺了皺眉,抱怨道:“自從那個女人登基後,一天也沒消停過。”


    “西流城糧倉被毀之事你已經知道了吧!”唐書城眸光閃爍,漠涼若水。


    “當然,現在大街小巷可都已經傳遍嘍。”薛小刀無奈道:“沒想到咱這西流關裏,也有這麽多見不得光的老鼠。”


    “多事之秋啊!告訴學禮,多注意安撫百姓,勿要為居心叵測之人所趁。”唐書城緩緩說道:“另外,著令學禮每家每戶征調軍糧,集中管理戰備物資,動員全城百姓參軍,許以軍功爵位銀錢賞祿,必要時,強製執行!”


    “是!”薛小刀抱拳肅然應道。


    “還有,徹查城中散布謠言之人,一律格殺勿論!”


    “嗚…嗚…”


    號角聲聲,戰旗獵獵,從天際交接的盡頭緩緩傳來,仿似陣陣驚雷,驚醒了陰沉的天穹和那些席地而睡的士兵。


    “擂戰鼓,敵襲……”


    ……


    西平苑內,依舊人滿為患,熱鬧非凡,仿似隻要這座城還在,這座酒館還在,這裏就永遠有喝不完的酒,數不清的熱鬧。


    “那群蠻子又攻城了,不知這迴又能堅持多長時間?”


    “嘿嘿,頂了天兩個時辰,說實話,那群北莽蠻子的騎兵確實夠勁,平原衝鋒,滾滾如莽龍翻身,著實不好對付。但說到攻城守城,他們狗屁都不是,隻能拿人命往裏填。”


    “這話對,但也不對,誰都知道皇甫大都督馳援懷朔北幽,帶去了大半兵馬,加之棠將軍和薛將軍損失的人馬,已經占據了西流關大部分兵力,現在西流關的守軍共計不足四萬,而北莽大軍卻有十萬之眾,就是用命去填,屍體也足以墊得同西流關一般高,他們可以用命去填,我們卻沒這個底氣啊!況且,他們還有慕容龍城!”


    “他們有十萬之眾,我們西流關的人口加起來也有七八萬;他們有慕容龍城,我們也有唐都督。嘿嘿,別橫刀,斬仇讎,腦袋掉了碗大的疤,就算他慕容龍城真是條龍,在西流關前也得給我盤著。”


    “哈哈,說的好!”


    “有唐都督在,別說是十萬人,就是二十萬北莽蠻子,也不見得能攻下西流關,哈哈哈……。”


    “跨吾馬,穿吾甲,三千裏關外馳騁,九千裏青雲翱翔,邊城的男兒喲,渾不怕,渾不怕喲。”


    “渾不怕……”


    “渾不怕喲……”


    西流關上,血雨隨風起蒼黃,一聲聲箭,一縷縷血,是渾不怕;


    西平苑裏,擊杯敲盞當長歌,一壺壺酒,一個個人,渾不怕喲。


    酒罄,哄聲再起:


    “小二,上酒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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