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內,洛溪雨和許繼相對而坐,一個輕笑,一個諂笑。


    門外的百姓已經散去,雖然有數十具屍體橫陳於鳴冤鼓前,鮮血斑斑點點,有些不吉利,但許繼卻感覺十分順眼,那些他原本有些討厭的血腥和殷紅,此時在他眼裏,宛若三九天裏的臘梅,格外芬芳與豔麗。而再看向眼前的紅袍男子,也不再僅有先前的冷漠與殘酷,而是變得有些高深莫測。


    高深莫測的人,大都值得敬畏。


    “大人真是厲害啊!”許繼由衷地歎道,當然,也不乏諂媚之意:“短短幾句話就安撫了百姓,那些人,也殺得妙啊。”


    看到洛溪雨沒有答話,臉上依舊掛著不淺不淡的笑容,許繼幹笑了兩聲:“想必這兩天,大人一直忙著暗中追查城中的那些烏鴉和盜匪吧,大人真是勞苦功高!”


    “是嗎?”洛溪雨抿了口茶,濃鬱沉香,讓原本有些黯然的屋子,變得清亮柔和了幾分:“這些人,有的是小偷,有的是流氓,有的是潑皮,有的是死囚,都是州獄中的囚犯,想來,許大人應該不陌生吧!”


    “嗬嗬,大人說笑了……”許繼幹笑著,額頭又有汗珠滋出,晶瑩玉潤,像極了春日清晨青草上的露珠兒。鳴冤鼓前的那些人,有很多人他的確認識,正如洛溪雨所言,他們是獄中的囚犯,而不是什麽北莽烏鴉,盜匪暗探。但認識歸認識,知道歸知道,但有時候,一定要裝作不認識,不知道才行。


    “許大人可知,我為何要等上三日嗎?”洛溪雨看向許繼,眸中,有淡淡清光,宛如夜空裏璀璨的星光。


    許繼擦了擦額頭的汗珠,嗬嗬諂笑了兩聲:“大人之謀,下官不敢妄加揣測。”


    雖然早已知悉其中緣由,但他卻不願意明說,聰明的人,永遠知道什麽時候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毫無疑問,許繼是個聰明人,不聰明的人,是當不了官的,尤其是像西流刺史這種堪稱封疆大吏的大官。


    “不是不知,而是不猜,許大人是個聰明人啊。”洛溪雨笑著,望向門外那斑駁的台階,那滄桑的簷角,還有那殷紅的血梅,緩緩說道:“北莽人自以為聰明,可是他們卻沒想過,激起百姓的仇恨,自有滾滾洪流浪滔天,哪怕是淹不死他們,也會將他們一個一個地衝刷出來,暴露在這西流城溫暖的陽光下。許大人以為如何?”


    “大人英明。”


    “像許大人這樣聰明的人,應該知道接下該怎麽辦吧?”洛溪雨輕叩著桌麵,望著門外,眼神迷蒙而遙遠。


    許繼起身,躬身迴答道:“下官省得,定然發動全城百姓,將城中的所有老鼠、蟑螂,都逼到明處。”


    “不僅僅是那些小老鼠,小蟑螂,我要的是烏鴉,那些會飛的烏鴉。”


    “下官謹記,此次定然讓那些烏鴉,插翅難飛。”許繼鏘然答道,微胖的身軀,在柔和的陽光下,巍峨如城外的小青山。


    “那就有勞許大人了。”洛溪雨點點頭:“若此次功成,許大人之功,當不可沒。”


    “多謝大人。”許繼微胖的身軀一震,臉上露出一抹喜色,鷹揚衛監察天下,有向天子直接承秉之權,若能得鷹揚衛向皇帝表奏功勞,他這輩子,或許還能再進一步。


    “百姓啊,是最不可被愚弄的,卻也是最容易受欺愚的,嗬嗬……”


    洛溪雨起身,向門外走去,掠過庭前台階,越走越遠,陽光落在肆意飄揚的紅袍上,恍若鳴冤鼓前的殷紅,熾烈而灼熱。


    許繼看著越走越遠的洛溪雨,圓圓微胖的臉上,有一絲淡淡的傷感,他想起三天前洛溪雨的那句話:“人死的還不夠多!”


    隻有死的人夠多,才能引出一些隱藏在黑暗中的野獸,才能激起百姓對北莽人的仇恨。安逸生活了數十年,百姓對北莽人的那種仇恨,隻是一種口頭上象征性的嫉恨。


    唯有血,方能喚起百姓骨子裏那種對北莽人刻骨銘心不死不休的仇恨。


    不過那些死掉的人,害死他們的究竟是誰?北莽,還是大唐?許繼願意相信是北莽,因為他們,都是大唐人。


    ……


    在百姓的協助下,西流城像是起了一場洪水,將所有能見得光的,見不得光的人和事,都衝刷到了陽光下。


    那些月餘剛進入西流城的人,無論是商人還是羈旅儒生,甚至於逃犯、江湖俠客,都被關入了州獄,等待上麵的審查。寧抓錯,不放過,這是西流官府的態度,也是西流城所有百姓的態度。


    其中,自然有人不甘反抗,但在成百上千憤怒百姓的棍棒下,在付出了幾條人命後,連一些自認為可以以一當百的江湖人,都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乖乖束手就擒。


    所謂的名聲,所謂的尊嚴,所謂的無所畏懼,在生命麵前,都顯得脆弱不堪,一折就斷,一碰就碎。


    當然,正如官府公告的那樣,隻要證明不是北莽烏鴉或者盜匪探子,隻要不是心懷叵測之人,查清之後,當即予以釋放,對於一些耽擱重要事務的人,官府還會予以適當補償。如此一來,西流城中的外來人,也少了幾分怨毒。


    成果,自然也是顯著的。短短兩三天的時間,就抓住了數十撥藏匿在城中各處的盜匪流寇,雖然不都是縱火行兇之人,但在百姓眼中,隻要是盜匪,就和那些縱火傷害他們家園、親人、朋友的劊子手無異。而且在這期間,城中也沒有再起縱火行兇之事。


    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北莽烏鴉落網,仿似那些元兇真如烏鴉一般,沒在地上,而是翱翔於青天。但眾人相信,隻要他們會落地覓食,就一定會被找到。


    “大人,那些北莽人怎麽還沒動靜?”石愷身披甲胄,手握長刀,在陰沉沉的鉛雲下,散發著森冷的寒芒。


    越是臨近冬天,晴天就越少,陰天就越多,昨天還晴空萬裏的西流城,一夕之間就變了臉色,陰雲密布,狂風唿嘯,仿似要將所有的憤怒怨恨,都降臨到這方地界。


    洛溪雨站在箭樓上,居高臨下地望著四處巡邏的甲士,輕輕道:“石大人莫要心急!現在該著急的不是我們,而是他們。”


    “卑職明白。”石愷抱拳,道:“不過,兄弟們日夜巡守不息,精神高度集中,若長此已久,身心疲乏,恐……恐會為敵所趁。”


    洛溪雨轉身,拍著箭樓上玄青符文密布,散發著湛湛青芒的巨大玄機弩,輕笑著:“一旦獵人的網織成,所有的獵物都會被一網打盡,獵物如果想要逃走,就隻能趁獵網沒有織成之前。”


    “西流城的百姓就像這一張獵網,已經逐寸逐尺的拉開,很快就會覆蓋整座西流城,那些人如果想要行動,隻能是趁獵網還沒有徹底覆蓋西流城之前,而這一天,已經近了。”


    “傳令下去,著全軍加強戒備,一旦發現敵人入侵,殺無赦……”


    “卑職領命!”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洛溪雨輕歎一聲,嘴角微傾,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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