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笑風從沒喝醉過,但昨天卻真的喝了個酩酊大醉。


    從中午喝到下午,從小雪如霜喝到大雪紛紛,喝完一杯又一杯,傾盡一壇又一壇,都是邊城最烈最辣的酒。


    昨天,他第一次忘了練刀,忘了讀懷中的神秘古籍,忘了大先生諄諄教導的謹言慎行,但卻始終忘不了心中的愁苦。


    古人雲:酒能解愁,亦能忘憂,但終歸隻是文人雅士的附庸風雅而已。高歌今朝誰與和?舉杯消愁愁更愁,方才酒杯間的真道理!


    揉了揉沉重疼痛的腦袋,唐笑風坐起身子,望著窗外清澈的明光,腦海中閃過章然往昔的笑臉和最後那舉杯咧嘴的絕然,獨坐屋舍,半晌悄無言。


    “章然……你的仇,我會替你報的!”


    唐笑風低聲念叨了一句,想起昨天紅袍男子的話,想起那封沉悶壓抑的信箋,不由緊握拳頭,眸光森然而堅決。


    章然的路,唐笑風不會去走,畢竟那條路,太苦,太累;但章然未競的事,他可以替他去完成。況且,章然的那封滿腹牢騷的信箋看似簡單,但其中所述點點滴滴,卻是天大的事兒。


    與北莽有關的事情,從來都不是什麽小事。大唐與北莽鬥了幾百年,幾百年間,是血與血築起的累世仇,是百萬枯骨築起的傾國恨,凡是和北莽有關之事,從來都不會是什麽小事。再者而言,北莽與西流之地的盜匪頻繁接觸,接觸的也都是些行事無忌窮兇極惡的慣匪,必然有所圖謀。


    以前也不是沒有北莽人暗中勾結西流之地的盜匪,聲東擊西,明麵上由盜匪燒殺劫掠過往商旅,吸引官府的目光和兵力,北莽烏鴉則趁官府出兵圍剿、兵力虛弱之際,暗地裏謀殺西流城中的一些高官權重之人,截獲情報,曾一度導致西流政令混亂,人心惶惶。


    當然,大唐也不是什麽忍氣吞聲的老實人,盡啟潛伏在北莽的鷹揚死士,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生生屠了北莽廟堂大半的高官權貴,而且是專挑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導致北莽廟堂一時空寂寥落,半載難複春秋氣,差點釀成兩國兵戎相見的大禍。


    所以,這件事值得警惕和注意。唐笑風打算先告知大先生,讓大先生幫忙斟酌一下輕重緩急,而後再作其他考量。


    簡單洗漱了一下,唐笑風正欲前往大先生的書房,心頭悚然一驚,抬眼間,前院忽然出現一道極細極輕的劍光,如同清晨落下的第一縷陽光,破開重重夜幕,墜入人間。


    劍光向著山道深處落去,忽有縷縷紅線飄飛,串聯著劍光削落的黃葉,一縷縷紅,一片片黃,如是一川夕陽,碰上了清晨的陽光,發出好像宣紙撕裂般的輕柔響動,劍光散,黃葉紛紛,驚了這有風有雪的深秋。


    “有朋自遠方來,豈是這般待客之道?”


    笑聲如潮,但卻透著無以言語的冷漠和艱澀,若然溪水中冰涼且堅硬的鵝暖石一般。


    唐笑風眉頭微蹙,他自然聽得出來,來人是昨天飛沙酒館的紅袍男子。


    “有朋來,自當是好酒好菜相待!”小先生特有的仿若山韌孤高的聲音響起,淌出層層漣漪,一路下山:“但狗來,還是一隻不請自來的惡狗,自然應該亂棒打出去。”


    “英賢書院的待客之道,果然與眾不同。”紅袍男子的身影突兀地出現在英賢書院門口,隔著一道門牆,與小先生遙遙相對。


    “既然李兄你不喜歡這條狗,我不帶他便是。”說著,紅袍男子將懷中抱著的小狗扔在地上,攤手笑道:“如此,李兄可還滿意?”


    “哼,洛溪雨,我說的惡狗是你!”


    小先生冷哼一聲道。


    “惡狗?”紅袍男子洛溪雨麵色不變,依舊笑意盎然:“我是人,怎麽會是狗,還是一條惡狗?”


    “鷹犬鷹犬,不是狗,還會是什麽?”


    “哈哈,好個鷹犬啊!”洛溪雨大聲笑著,腳下還未徹底凋零的青草在笑聲中瑟瑟發抖,繼而慢慢化作枯黃,一息間,便是一個枯榮春秋。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本已是秋天,到了萬物該枯該凋的季節,但在風雪徹底來臨之前,總還能撐上一段時日,或許是十天,或許是半月,但絕不會在這一息之間。


    失去生機的枯黃在紅袍男子的笑聲中慢慢向前蔓延,從院外,朝著院內晃晃悠悠行去,不過在即將越過那道院牆時,卻停滯了下來。院裏青翠院外枯,院裏院外,恍若春秋兩季。


    “怎麽,當了狗還不讓人說了?”小先生抬首,不屑地望著院外的洛溪雨,但於這不屑中,亦有深深的失落。


    洛溪雨紅袍翻飛,眸中的冷漠與血色輕輕退去,搖搖頭道:“記得五年前,有三個自以為讀了幾年聖賢書的儒生罵我是狗,我挑斷了他們的手腳筋,用針線縫住了他們的嘴巴,將他們三人掛在門樓上五天五夜,他們的家人和朋友跪在我麵前祈求哀憐,求我放過他們,我反倒是覺得他們像狗不像人。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敢當麵說我是鷹犬,背地裏罵我是走狗了。有時候,狗未必就不如人,人也未必就不像狗,不是嗎?”


    洛溪雨嘴角微動,掀起笑意如刀。


    “站著的未必是人?跪下的也未必是狗?”小先生衣袖輕揮,有清風徐徐,掠過院外枯黃的草叢,一秋蕭瑟如川。


    “心為人,就是人,跪著也是人;心不為人,就不是人,站著也不是人。”


    “你不也是一個瘋子嗎?”洛溪雨眼神微縮,嘴角泛起一絲邪魅的笑意。


    “瘋子也是人,可惜,你卻不是!”小先生轉身,目光掠過牆外的枯草,輕歎了一聲:“可惜了!”


    那聲可惜,不知是在說人,還是在說那些原本還有幾天活頭的小草?


    洛溪雨聞言一怔,低頭間,自己不知何時已然後退了三步,腳下青石寸寸碎裂;抬首間,眸中轉身之人,如劍擎天。


    “是這樣嗎?”洛溪雨輕輕呢喃一聲,舉步踏入庭院。


    庭院中,有菊海紅梅青陽天,正當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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