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五騎在正午時分,出城向北疾馳而去。


    五人都年紀不大,至多才而立之年,比起江湖豪客和四方遊俠,要多出一股漠視生死的沙場氣息。


    為首一騎,正是西涼邊關驍將宋夢熊,其父宋風帆曾是控鶴輕騎的締造者,其餘四人,除了土包子俞本真,三人都是出身將種門庭的年輕俊彥,隻不過家門檻沒宋夢熊家族那麽高而已。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何況是粗胚紮堆的涼州城,那些個老將種老軍頭,顯然就更嘴巴把不住風了。


    很快那個宋風帆身邊心腹刺殺王府貴客的驚人消息,傳遍了涼州城高層圈子,傳聞愈演愈烈,有向涼州底層滲透的誇張跡象,說不準會成為一樁公案演義。


    有說是那被偷襲暗殺的年輕公子哥,身份煊赫,是汝南陳氏老家主的嫡長孫,在京城書院求學時,對安陽郡主一見鍾情,至於兩人有沒有私定終身嘛,就不好說了。


    也有說刺客是大隋最拔尖的死士,本是用以刺殺涼王的殺手鐧,到時候西涼十數萬邊軍,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大隋邊軍就會趁虛而入。


    當然少不了有人落井下石,說宋風帆這老賊其實早就投靠了大隋朝廷,一看西涼即將與陳氏聯姻,便不管不顧,隻好圖窮匕見了。


    總之,涼州宋氏一夜之間搖搖欲墜,家主宋風帆閉門謝客。


    滿城風雨。


    等到次子宋夢熊大搖大擺從藩邸走出,安然返迴家族,然後陪同父親一起出城祭拜祖墳,鋪天蓋地的流言蜚語,很快煙消雲散。


    雖說宋老兒掙紮著爬出泥潭,可是明眼人都心知肚明,在老將種遍地走的涼州城,宋家元氣大傷了。


    經此風波,宋夢麟北返邊關,一路上沉默寡言,比起南下歸鄉的意氣風發,天壤之別。


    俞本真沒心沒肺,吊在騎隊尾巴上,雙手根本不握韁繩,捧住後腦袋,身體後傾,隨著馬背顛簸不定,逍遙自在。


    一名家族根基同樣在州城內的年輕鷂子,夾了夾馬腹,加快拍馬前行,與宋夢熊並駕齊驅,笑問道:“宋大哥,修行之人,到底是做什麽的?”


    宋夢熊迴過神,轉頭瞥了眼袍澤,微笑道:“唐譽,咱們自家鷂子裏頭,衛青州不就是修士嗎?既然好奇,為何平日裏也不見你與他熱絡親近?”


    名叫唐譽的鷂子撇嘴道:“姓衛的一年到頭鼻孔朝天,便是見著宋大哥你也拿捏架子,我不愛跟這種人打交道。再說了,那麽多次關外遭遇戰,大大小小的,怎麽都有二十來次,也沒見他如何出手,我不否認他治病療傷確有一手,可他怎麽就不幹脆去做懸壺濟世的郎中?真不曉得他每天都背著一把破木劍,有何意義!”


    宋夢熊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泄露軍機。


    按照朱雀邊境軍律,每個擁有字號的營,可以配備兩名修行之人,一般情況下都是朝廷供給,多是中規中矩的一攻一守。營以下大小行伍,若是誰能夠自行供養修士,朝廷也絕不追究,所立戰功,一樣能夠獲得兵部嘉獎,隻是那位修士日常修行所需物資,戶部就不會破費了。


    修行之人,是國之重器!


    這是九洲四海所有王朝和割據勢力的共識。


    朝廷自然希望修士能夠大量投身軍伍,為國效力,為君王開拓疆土。沒有哪位雄才偉略的皇帝,不希望自己麾下聚集修士千百萬,然後氣吞萬裏如虎,一統九洲五湖四海。


    可這隻能是癡人夢話,真正修行有成的修士,一來往往心高氣傲,試想凡俗夫子,甲子即衰,螻蟻一般。也配驅使我輩修士?使我不得開心顏?


    二則沙場在望氣士眼中,自古是生死地,是陰氣至重之地,曆史上那些慘絕人寰的古戰場,尤其是動輒坑殺數萬甚至數十萬士卒的修羅場,別說是精通觀象的望氣士,就是剛剛入門的修士,置身於遺址之中,都會感到毛骨悚然,所以在許多戰場舊址,必然會有儒家聖人、最少也是君子特意在邊緣地帶,樹立碑文,撰寫一篇悲天憫人的吊古戰場文,以防陰氣外泄,否則危害便如洪水決堤。例如南瞻部洲十大古戰場之首的霸水戰場,偌大一座戰場四周,便樹立有不下百餘塊古碑,更別說還有無數得道高僧和道門真人,到此超度亡魂,如今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各國轄境之內,若是有古戰場,獲封護國真人的道教神仙,都必須去遺址一趟,祭奠英靈,為國祈福。


    歸根結底,修行之人,是有望證道長生的人上人,更怕死。恰好戰場之上,最容易死人。將士渴望的高官厚祿,修士即便到手又有何用?若說朝廷頒發的特殊“兵餉”,修士一旦被豪閥世族招徠,同樣不缺。


    於是就有修士前輩戲言,修士淪為朝廷或是豪門的附庸,同樣是走狗,一旦投軍入伍,是需要咬人的,而看家護院,懶洋洋吠兩聲就夠了。


    此時驛路上,五騎馬不停蹄。


    俞本真獨自迴首南望,眯眼而笑。


    這位相貌秀氣的年輕人,當他嘴角翹起,雙眉微微下拉,便很像一隻狐狸了。


    ————


    涼州城的北城樓,氣勢巍峨,比起通往商湖的南城門,麵向邊關的北城門,顯然要肅殺之氣更重。


    北城樓高三層,迥廊周通,頂樓簷下,四方各懸匾額,東方是太師龐冰親筆手書的擘窠大字,“日出東海”,據說是當年收郡主朱真嬰為徒的見麵禮。


    其餘三匾,分別是南麵神氣自暢的四字“樓觀滄海”,西邊的草書“飛霞流雲”,以及北麵的“雄鎮北方”。


    兩名男子並肩站在圍欄旁邊,眺望北方,正是藩王朱鴻贏和姓賀的貼身扈從。


    兩人頭頂的那塊匾額,“雄鎮北方”,正統榜書字體,不知為何,鬥大之字,寫得倒像是午睡醒後的隨筆小楷,無半點劍拔弩張之氣,反而雍容舒緩,好似一位優遊容與的富貴公子。


    奇怪的是,在外廊拐角處,站著一位神色木然的僧人,身穿灰色棉衣。


    僧人不過及冠之齡,胸前掛一串普普通通的木質佛珠,年輕僧人麵容枯槁,遠遠算不上寶相莊嚴。


    雙方都沒有打招唿,形同陌路。


    從涼州城起始,逶迤向北,與這條南北向驛路的軌跡,略有偏差,接連有三處佛教勝地,其中以雲海石窟最著名,屢次遭受兵燹,一切木質建築都燒成灰燼,又次次修繕完好,重新煥發光彩。


    石窟之前建有曆史悠久的十座大寺,山門氣象,蔚為壯觀。


    這要歸功於朱雀西北地帶,佛法盛行,豪紳巨賈,必會興建供奉佛陀靈骨或是得道高僧舍利子的佛塔,佛龕佛窟,蔚然成風。尋常家境殷實之人,限於財力,也會家家戶戶供養菩薩,竭力造佛像。相傳雲海石窟當年開鑿第八十一窟巨佛,一夜燃油萬盆,光照百裏,遙看景象,夜間恍惚如日中天。


    如今每逢初一十五,燒香祈願之信徒,如蟻攢聚。


    朱鴻贏收迴視線,笑道:“有些時候,還真是羨慕那些不理俗世的修行之人,黃金白璧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


    曾經差點成為一位止境大宗師的賀先生,搖頭道:“修士對於光陰寶貴的認知,遠比凡夫俗子理解得更為深刻,若是白駒過隙,修士恨不得將其拽尾倒掠,若是逝者如斯,便要試一試江河倒灌。”


    然後這位隱姓埋名十數年的男子自嘲道:“我隻不過是由於元神受創,使得魂魄殘缺,導致身軀腐朽,武道阻絕,這才會終年無所事事,要不然僅是淬煉體魄一事,就需要日夜不歇。修行一途,最忌諱喪失進取之心,絕不可後退一步。”


    修士一旦開竅,躋身丹嬰境界,那麽體內自身孕育的氣海,就不由自主地開始與天地相通,內外相接連,以便汲取天地元氣竊為己有,但是要知道天地之間,真元靈氣極其稀少,濁氣卻是無窮盡,自四麵八方氣勢洶洶,直撲而來。在修成道家無垢之體、佛門琉璃之身或是寶瓶身之前,一旦放棄修煉,就等於門戶大開,任由濁氣入侵,汙染經脈,腐壞竅穴,就此道行崩壞。


    反觀丹嬰境界之下的修士,也算因禍得福,正因為無法與天地共鳴,自身如閉關鎖國,阻塞落後,卻也雞犬相聞,苦中作樂,然後束手待斃,等著身軀徹底朽壞,氣海幹涸,所以長命百歲便是至極。


    朱鴻贏喟歎道:“隻可惜本王如何都找不到長春草堂的《返璞集》,否則先生就有望恢複元神體魄,重登武道巔峰。”


    男人默不作聲。


    朱鴻贏轉頭看了眼匾額,沒來由感慨一句,“四方天地,各有千秋。”


    “阿彌陀佛。”


    一聲沙啞唱誦,輕輕響起。


    朱鴻贏從頭頂匾額收迴視線,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位灰衣僧人站在十步外,雙手合十,剛剛抬起頭。


    藩王鬢角微微逆向飄拂。


    瞬間出手又收手的賀先生站在原地,臉色陰沉。


    方才這位武道宗師的出手力道不弱,一拳遞出,足夠在城牆上炸出一個簸箕大小的窟窿,顯然這位賀先生是將那名僧人當做刺客對待。


    但是年輕僧人始終氣海平緩如鏡,袈裟下的全身肌肉,更是沒有任何針鋒相對的跡象,所以賀先生這一拳,簡直就是朝一根不動的木頭撞去,一旦擊中,足以將年輕僧人瞬間分屍。


    賀先生的武道修為,哪怕跌破大半層境界,依舊能夠在纖毫之間收發自如,所以這一拳隻是在那僧人眼前停下,很快就收迴。


    以年輕僧人的凡眼肉胎,十成十連賀先生有無出手,都不知道。雙手負後的西北藩王和顏悅色,笑問道:“這位大師,可有事情?”


    棉衣僧人單手又念一聲阿彌陀佛,另外一手撚住佛珠,緩緩道:“貧僧自西方而來,隨順化緣,暫住城內采藥寺,眼見那座城隍閣……”


    朱鴻贏皺了皺眉頭,本就敷衍的笑意,更淡了幾分,但依然耐心解釋道:“大師有所不知,我朱雀境內各地,但凡是官府認可的香火祭祀之地,一律歸轄朝廷,涼州城隍閣也在其中。本王即便身為藩王,也無權過問,除非那些地方出現謀逆之事,否則本王插手事務,便是僭越之舉,是要被言官彈劾的。”


    年輕僧人正要說話,在他胸口一聲砰然作響,下一刻,僧人便如斷線風箏,向城樓之外墜落。


    朱鴻贏歎息一聲,“先生錯殺了。”


    賀先生語氣死板道:“總好過王爺不小心枉死了。”


    ————


    老夫子高林漣,攜帶年幼王子朱真燁,師徒二人,一起負笈遊學,需要向東南徒步行走六百裏,跋山涉水,最後在暑州的春山書院止步,春風書院雖然不在稷穗學宮七十二之列,但也是朱雀王朝四大書院之一。


    ————


    陳青牛那輛馬車,中途路經雲海石窟,隻是陳青牛哪裏敢去石窟遊曆,體內八部天龍,本就是佛門第一禪寺的鎮寺之寶,萬一扯出什麽麻煩,好不容易在涼州城攢下些家底的陳青牛,極有可能虧本虧到姥姥家,豈不是驟然富貴又驟然赤貧。


    過了雲海石窟,距離鐵碑關就不遠了,有謝石磯駕車,夜間趕路也不怕,至於夜宿荒郊野嶺,對於修士而言,根本不算什麽苦事,所以不用刻意計算驛站間隔來安排行程。


    這一晚,月明星稀,謝石磯燃起一堆篝火,正烤著一隻野兔,金燦燦,火候正好。


    陳青牛正在閉眼修習尉繚子吐納術,心意微動,然後聽到嗡嗡作響,如蚊蠅在耳畔振翅,越來越明顯。


    陳青牛睜開眼睛,按照蓮花峰陸姥姥所授宗門秘法,掐收劍訣。


    一柄長不過尺餘的飛劍懸停在他身前,如稚童雀躍,歡快顫鳴。


    陳青牛咧嘴一笑,也很開心。


    世間唯有青鋒不負人啊。


    飛劍破空而行,專門位於高空之上的無風之境,罡風極弱,飛劍往來,劍身和真氣所耗極微,普通的劍匠修為,也能夠支撐那柄飛劍掠過五千裏至萬裏之遙,若是劍子更是以數萬裏計算。在這其中,獨門秘製的傳信飛劍,皆設置有專門的劍鞘。故而有“乳燕歸巢劍迴鞘”的動人說法。


    幾乎每座有資格以宗派二字命名的仙家府邸,都會有一座劍架,劍架大小,與宗派規模底蘊相關。比如山海劍宗的那座劍架,傳聞巍峨如山,懸掛飛劍,密密麻麻,不斷穿梭,多如蜂蟻。


    飛劍傳書信,書信並非實物,而是一頁流光溢彩的特製“信紙”,隨著陳青牛又施展“見字訣”,隻見空中浮現一個個綠瑩瑩的靈光字符。


    內容不多,就兩百餘字。


    陸姥姥措辭近乎厲色訓斥,陳青牛完全可以想象,老嫗在書信之時的勃然大怒,若自己在她跟前,指不定就要挨上一拐杖了。


    信上是痛斥他為何擅自主張,任由黃東來胡作非為,隻差沒有徹底叛離蓮花峰,並且還將蓮花奴王蕉放走,還威脅他陳青牛如果饕餮一事塵埃落定,兩位蓮花峰的未來棟梁沒有一同上山,那麽他就不用返迴青峨山了,從此被蓮花峰除名,她定將傳書整座南瞻部洲,不認可他陳青牛為蓮花峰客卿。當然,最後興許是老嫗也心情稍稍平靜,留下了迴旋餘地,隻要帶迴其中一人重返宗門,身為掌管蓮花峰戒律清規的她便既往不咎,至於之後事宜,可以在下次山上詳細磋商。


    陳青牛打了個響指,字符盡散。


    陳青牛也沒有迴寄書信的意思,片刻之後,飛劍嗖一下,瞬間消失不見。


    陳青牛身上也攜帶兩柄傳信飛劍,其實一柄就足夠往返很多次,隻不過陳青牛不放心,就多帶了一柄,都擱在謝石磯行囊那邊。


    陳青牛問道:“崔王妃後來托人送來的那幾樣物件,看得出問題嗎?”


    謝石磯搖頭道:“看不出。”


    陳青牛笑了笑,“我也看不出名堂,不過肯定都是好東西。倒是那條小白蛟,良心不錯,還知道特地跑去商湖,在湖底找了三天三夜,才找迴散落四方的小玩意兒,也算是葉落歸根,重新返鄉了。有了它,我這趟沙場之行,會穩妥很多。即便是有點意外狀況,也不至於束手無策。”


    謝石磯也咧嘴笑著。


    他開心,她就開心。


    看到她笑得開心,陳青牛也笑得開心。


    篝火旁,一男一女,兩個人,傻樂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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