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鴻贏問道:“陳仙師,能否對老宋網開一麵?這家夥雖然行事跋扈,可絕無通敵叛國的可能。”


    不等陳青牛迴答,朱鴻贏突然自嘲道:“老宋就是宋風帆,這些年喊老宋喊慣了……他便是那名大隋刺客名義上的主人。”


    陳青牛擺擺手道:“既然如此,任由王爺處置,再者我一個外人,本就不該插手此事。”


    朱鴻贏明顯鬆了口氣。


    一旦這位青峨山仙師不依不饒,朱鴻贏就要陷入兩難境地。那宋風帆在西北邊關戎馬二十年,一直都在給他朱鴻贏賣命,立下戰功無數,甚至連幼子宋夢熊都丟到了關外戰場,成為一名鷂子斥候。


    陳青牛也說道:“對了,王爺,那韓國磐……”


    朱鴻贏何等心智,大笑道:“本王自然會對這位擊遠將軍照拂一二,其實韓國磐不但有將兵之才,難得更有將將之才,本王隻是礙於當年他脾氣暴躁,惹惱了數位老軍頭,才故意將其雪藏在涼州城外,這次就當提早提拔他了。”


    陳青牛一臉恍然。


    之後朱鴻贏聽說女兒在三樓與人喝茶,喝的還是那嬋娟樓船最出名的“紅袖茶”,這位難得逃得浮生半日閑的藩王,便來了興致,拉著陳青牛一起下樓。


    謝石磯和那位賀先生便一左一右,守在門外。


    年齡懸殊的一男一女,皆是世間最純粹武夫,目不斜視,氣息綿長如大江大河。


    當陳青牛和朱鴻贏並肩走入茶室後,那名女校書先是眼前一亮,然後迅速黯淡,歸於平淡。


    在青樓吃飯,誰不練就一雙火眼金睛?腰係一根素腰帶,無金無玉,衣衫質地倒是相對昂貴的西蜀綢緞,隻不過在豪紳富賈多如牛毛的涼州城,尤其是能夠出現在紅樓嬋娟之上的有錢人,根本不起眼。在見慣世麵的當紅清倌眼中,這位氣態不俗的男人,也就僅限於氣質出眾了,家底子估計不厚,要麽是頗有權勢的官場中人,要麽是家道中落的昔日富家子,隻是紅樓客人裏頭,恰恰就數這些看似威風八麵的文官最不值錢。


    她尚且如此,其餘幾位道行淺薄的清倌兒,就更是瞧不出新鮮花樣了。


    隻是這些女子,都沒有察覺到當那名男人進入茶室後,擊遠將軍韓國磐和他那位袍澤的臉色已經發白了,後者正要狼狽起身行禮,卻被韓國磐一把攥緊,扯迴原位,死死按住。


    隻見那不速之客一邊伸手向下虛按,一邊笑眯眯說道:“我與陳公子是忘年交,不曾想在這嬋娟上偶遇,方才酒沒能蹭著喝,這茶可是不能再錯過了。”


    黏在洪先生身旁的那位清倌兒,掩嘴嬌笑,有些忍俊不禁,眼前這家夥也太不把自己當客人了,架子大,口氣也大。


    原本正在談笑風生的安陽郡主,如鼠見貓,頓時被打迴原形,病懨懨地彎腰去拿茶杯。


    朱鴻贏自然而然坐在女兒身邊,不露痕跡地斜瞥了她一眼。


    朱真嬰眼觀鼻鼻觀心,正襟危坐,舉杯喝著茶水,就是不肯放下杯子,一杯茶,給她喝出了一大缸水的意味。


    一直親手負責煮茶的南雁,是最早感受到異樣氛圍的聰明人,不過她也隻是感到一些奇怪,並未深思。


    她想破腦袋也不會想到,一位藩王,一位郡主,正坐在她身邊悠悠然喝茶。


    韓國磐小心翼翼望向陳青牛,眼神詢問自己大不敬的按兵不動,是否適宜。


    陳青牛點了點頭。


    藩王朱鴻贏這趟臨時起意的下樓喝茶,屬於真正的白龍魚服,這麽多年來,衣蟒腰玉的男人,對於那種看似熱鬧的眾星拱月,大概也是厭煩已久,難得耳根清靜,肯定不希望韓國磐揭穿身份,也虧得這位擊遠將軍機巧識趣,若是像袍澤一般憨厚耿直,注定大煞風景。


    喝茶閑聊,天南地北,無所顧忌,不亦快哉。


    多是朱真嬰和那位洪先生唇槍舌戰,後者隱約有清談名家的大家風範,麵對安陽郡主這位儒家聖人的得意弟子,仍是不落下風,看似空中閣樓的玄言玄語,深究下去,實則有理有據。


    朱鴻贏每每聽到玄妙處,便以手掌輕輕拍膝。


    朱真嬰勝在學識淵博,洪先生勝在學問艱深。


    世族豪閥與寒門庶族,存在一道天然鴻溝,後者往往隻能另辟蹊徑,方才險中求勝。


    再者,後者每拿到一本書,必然會視若珍寶,肯定會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反複誦讀鑽研。相反,動輒書樓藏書萬卷的高門子弟,對於唾手可得的書籍一物,自幼便缺乏珍稀感情,除去儒家那十數部根本經典,其餘書籍,多半都是按照興趣愛好揀選著去琢磨,輕而易舉便讀萬卷書,豈會願意沉下心去精讀那一兩部傳世典籍。


    兩人清談對敵,最為酣暢和驚豔處,在於洪先生率先在一樁議題上贏了“朱公子”,立場互換之後,洪執朱理,朱執洪理,不料洪先生仍是一舉勝出。


    罕見落敗的朱真嬰有些懵,有些委屈,咬著嘴唇,雙拳緊握,低著頭。


    先前洪先生談鋒之銳,如猛將陷陣,鋒芒畢露。


    此時收起了議題,洪先生慢慢品茶,則溫文儒雅,謙謙君子。


    莫說是那位已是秋波流轉的畫舫女校書,便是徐娘半老的女領班南雁,坐在那位先生身邊,有一股油然而生的自慚形穢,以及些許蠢蠢欲動的愛慕之心。


    至於洪先生身邊的清倌兒,眼神都癡了。


    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興許是汝南陳氏的那位陳公子太繡花枕頭,之前的酒宴,洪先生一直收攏著那滿腹才華,不屑抒發。


    直到擁有一戰之力的朱公子出現後,洪先生這才免為其難地流露才學,或高瞻遠矚,振聾發聵,或自出機杼,風骨錚錚,實在令人拍案叫絕。


    若說涼州本地的朱公子,是當了後半場的陪襯綠葉,好歹能夠平起平坐。那麽汝南陳公子就更慘,隻是當了前半場的踏腳石,連露頭的機會都沒有。


    軍務繁重的朱鴻贏不可能一直在樓船耗費光陰,僅是宋風帆窩藏宗師刺客一事,就需要他親自插手春水亭的諜報事務,這簡直就是發生在眼皮底下的挑釁。


    朱鴻贏起身告辭的時候,陳青牛丟了個眼神給韓國磐,後者壯起膽子跟隨起身,還拉著兩條腿有點軟的袍澤。


    隻是不知為何,韓國磐眼神示意洪先生的時候,擅長詭辯、思維機敏的讀書人,竟是故意裝糊塗,看到韓國磐滿臉焦急神色後,還對他輕輕搖了搖頭,好像在說我已心領神會,卻不會改變初衷。


    朱鴻贏對此也是視而不見,離開茶室。


    韓國磐和袍澤一直默默跟隨在藩王身後,直到朱鴻贏走到一樓,才轉過身,笑道:“不用送本王了,你們等等那位姓洪的朋友。”


    兩位西涼武將抱拳領命,激動萬分。


    四樓船頭,陳青牛和朱真嬰並肩而立,看到那位洪先生走下船後,在小渡口與兩位好友分別,獨自沿著湖岸散步,身影愈行愈遠。


    陳青牛笑問道:“這位算不算隱士高人?涼王會不會一眼相中?”


    朱真嬰笑了笑,再無之前滿臉沮喪神色,眼神玩味道:“這位落拓青衫的窮書生,姓洪名靈蘊,是我們涼州寒士,才學橫溢,更是理學宗師李原中的入室子弟,提倡‘默坐澄心,體認天理’,他初次成名,在於其恩師李原中一次與采藥寺僧人坐而論道,洪靈蘊無意間說出‘莫向外求’四字,令僧人刮目相看,便對洪靈蘊說了一句,施主有我佛門慧根。再次名動涼州,是公認科舉有望躋身殿試的洪靈蘊,連鄉試都放棄,隻因為他與年歲已高的母親相依為命,不願赴京趕考,隻願在母親跟前盡心服侍,獲得了朱雀王朝許多儒家君子的稱讚,譽為‘我輩中人’。三是洪靈蘊性拙樸,喜靜坐,以‘光風霽月,靜中氣象’作為座右銘,相傳在李原中門下求學之時,塾舍失火,眾人紛亂逃竄,唯有洪靈蘊挑燈夜讀,紋絲不動,李原中聽聞之後,撫須大讚,‘可傳衣缽’。”


    陳青牛嘖嘖道:“厲害。”


    朱真嬰冷笑道:“一介寒士出身,養望在野的手段,倒是相當嫻熟!要麽就是讀書刻板的迂腐‘醇儒’,要麽就是擅長沽名釣譽的偽君子。前者,我父王不會超拔啟用,西涼曆來多戰事,用不著豢養禦用文人來歌功頌德。若是後者,就算任用,也不會重用,萬一養出條白眼狼……”


    陳青牛問道:“你爹也看出來了?”


    朱真嬰歡快笑道:“除了我之外,幾乎無人知曉我爹雖然被譽為儒將,其實生平最是痛恨清談一事,每每提及在京城風靡一時的玄言清談,都視為春蛙秋蟬,必綴以‘誤國’二字!”


    陳青牛惋惜道:“洪先生都那麽賣力孔雀開屏了,很辛苦的。”


    朱真嬰嗤笑道:“沒你這麽損人的。”


    陳青牛撇了撇嘴,沒來由感慨道:“一入侯門深似海,可不隻是說牆的高度啊。”


    朱真嬰姿容嫵媚,正要說話。


    陳青牛望著她,說了句石破天驚的話,毫無征兆地斥問道:“朱真嬰!你就沒想過,為何會對我一見傾心?當真合乎情理?!”


    朱真嬰一驚,一愣,一羞,一懼,一痛,最後隻剩下茫然。


    陳青牛臉色陰沉,袖中手指飛快掐訣,心中默念咒語,最終以一個定字結尾。


    “定!”


    隨著他那聲輕喝在耳畔響起,對朱真嬰來說,那一刻如天雷滾入耳朵。


    身軀劇震不止。


    這是一門道門沉靜訣,心思焦慮不定之時默念,以助於進入坐忘境界。


    陳青牛這也是死馬當活馬醫。


    老話說慧極必傷,朱真嬰這種天性靈慧的讀書種子,更容易思慮過重而傷身傷神。


    對於魂魄,道家自古即有拘魂之術,佛家有超度之法,兩者有“來去”之別,而兵家則有獨門煉魂之技,世間諸子百家,各有神通秘術,數不勝數。


    人之陽氣,隨著人老病衰而逐漸流失,一般難以逆轉,而頭頂三尺的那盞神明燈,也會一點點趨於熄滅,再也護不住天地間的陰風惡煞。


    風吹則魄動,性命如纖細小草,脆弱不堪。


    陳青牛擦了把額頭汗水,看著雙目漸漸恢複光彩的女子,“好在咱倆都有狗屎運。”


    朱真嬰仍未完全迴魂,好在魂魄搖曳的幅度,漸次變小。


    有人以秘法煉製朱真嬰的魂魄,但屬於螺螄殼裏做道場,類似核雕,大手筆卻極精細,在朱真嬰識海中,種植了一粒種子,隻等某個時機,誘使其破土生長。


    這顆神異種子,會隨著朱真嬰的氣血流轉、在各大竅穴經脈裏遊移不定。


    陳青牛當時在元嘉圃院子,就以一縷細微真氣附身種子,因為種子本身常年需要汲取外在精氣神,憑此維持魂魄的穩定,那縷細微真氣的存在,並未引發反彈。


    在那之後,陳青牛就始終在關注種子遊弋軌跡,是為了尋找某種規律,找個穩妥循序漸進,先將其引導到一個無關緊要的竅穴,再以毀壞這處竅穴作為代價,陳青牛強行破開,將其取出。


    這門沉靜訣,就像陳青牛附加在那顆種子上那縷氣機的“船錨”,拋錨之後,那顆種子就不得不驟然停止,勢必會拚命掙紮,便如一葉扁舟在氣海上瘋狂打轉。


    這些氣海漣漪的晃動,又必然會影響到朱真嬰的神識,會有損傷。


    但是如果種子不被取出,遲早有一日,朱真嬰就會淪為某人的牽線傀儡,任人擺布。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已經是可悲事。若是更進一步,心不由己,而且自己渾然不知,是何等可怕?


    陳青牛輕輕一揮袖。


    謝石磯心情凝重,欲言又止,陳青牛無奈道:“是有些急了。那個……不礙大事。”


    隨即陳青牛感慨道:“沒辦法啊,不幫她解決掉這茬,我心意難平,於修行不利。”


    謝石磯疑惑道:“兵家殺伐,最重勇猛精進,一往無前,些許心結,根本不妨礙……”


    被當場揭穿的陳青牛臉微紅,惱羞成怒地蹦跳起來,在身高九尺的她腦袋上一拍,道:“慎言!天機不可泄露!”


    謝石磯嘴角微動,不再說話。


    陳青牛望向商湖,自言自語道:“不管如何,是該去邊關沙場走一遭了,再不找到兵家淬煉體魄、壯大神魂的捷徑,就我這點家底,別說在山下撐到饕餮現世,想熬到入夏時分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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