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一彈指。再五年後。


    蓮花峰差不多都忘了金頂蓮花宮裏還有一位客卿。


    當年撞大運成了客卿的少年,已然二十四歲。


    這八年中,白蓮門地位扶搖直上,白蓮晏慈起初推算出西域饕餮大致破土之地,便力排眾議,將愛徒範玄魚安排作為蓮花峰此次西行的兩名首腦之一,隻需知道另外一位首腦的名號,墨子大家,穆墨,便能想象範玄魚這個位置的來之不易,隻是這八年來範玄魚再度淡出視野,不曾在蓮花峰露麵一次,心腸惡一些的蓮花峰弟子自然免不了一句這婦人又去當老鴇了。


    可憐青蓮被驅逐出竹海,最終在蓮花峰山腰尋了一處小竹林,搭建了一些竹樓,當做棲息地。八年內,唯獨這一脈對那過河拆橋的客卿念念不忘,說起陳姓少年,俱是咬牙切齒。


    白蓮在舍身崖的基業保留下來,新招了一批弟子,都安置在那邊,在黑蓮之下其餘七脈之上的地方開辟出一座新府邸,耗費玉石巨木無數。湯紅鬃,翟芳兩人都帶親傳弟子搬遷過去。


    這一日,清明時節。


    小雨過後,氣象清新。


    幾名白蓮新人在舍身崖畔練習三清劍陣,她們根骨不錯,白蓮今日不同往日,可謂財大氣粗,許多上品藥材都直接從北唐和朱雀皇宮大內運來,加上青峨山本就是福地,人手多了,捕獲的奇珍異獸數量自然也就大幅增加,以前頗為吝嗇丹藥的翟芳可以大度下發一些煉丹成果,她得了人心,白蓮弟子得了實打實的修道底蘊,白蓮整體實力於是更為水漲船高,一派其樂融融蒸蒸日上的場景。


    那幾名年輕少女練劍完畢,因為上山時日不多,見師父一時半會不會過來視察功課,就偷懶了,唧唧喳喳說些各自家鄉的趣聞軼事,夾雜一些道聽途說來的仙家傳說,鶯聲燕語,嬉笑打鬧,好不熱鬧。


    一名高挑少女指了指遠處的山壁,神秘兮兮道:“聽師父說,那叫猿洞,有黃蝰和白猿的,都是成精的畜生呢。隻是不知為何,前些年被封了。”


    一位稍矮卻姿色不俗的少女望向同伴所指,附和道:“是呀,聽一位與我一同來自雍州的師姐說,柳師伯的師傅,也就是湯師伯祖,以前還時不時捕殺一些巨大黃蝰出來,想來在山上那邊仙府的湯師伯祖一定功法通天。”


    又有一少女驕傲道:“那是自然,咱白蓮門在蓮花峰可是首屈一指的門派,湯師伯祖以力證道,世間一品武夫看似厲害,恐怕幾個加起來,也比不上她老人家的一根手指頭。咱師祖更不消說,是大雜家,無所不精,煉丹更是蓮花峰一絕。還有,當然就是劍術無匹黃師叔祖啦,哼哼,禦劍飛行,一劍東來,何等氣勢。我若有她十分之一,哦不,百分之一的道行,也知足。”


    “那是,都說黃師叔祖隻差一腳便步入陸地劍仙境界,不僅在蓮花峰超拔出塵,在整個觀音座,也是一等一的神人。”


    “對啊,黃師叔祖在竹海練劍八年,咱們這邊總能聽到雷聲陣陣,師父說那便是黃師叔祖的劍威所致。”


    眾女興高采烈,交談雀躍。


    最後話題悉數擊中在師叔祖黃東來身上。


    畢竟這位劍胚遠未到三十歲,便劍道大成,在年輕女孩心目中更適合當做癡迷崇拜的仙人。


    唯有一名貌不起眼的女孩比較離群,沒有插嘴,遙遙站在舍身崖畔,小心翼翼走出幾步,似乎想要瞧一瞧崖外的風光。被罡風一吹,又怯生生後退幾步。猶猶豫豫,俏皮可愛。


    當下白蓮門,晏慈可謂頭一輩。


    往下是湯紅鬃,翟芳,範玄魚,黃東來四位。


    再往下便是數十位白蓮三代弟子。


    現在不到十年時間,白蓮一口氣引進六十餘位四代弟子,人數直接翻了一番。許多三代弟子便成了師父師伯師叔。


    “禦劍?”


    正在崖畔天人交戰的這女孩隻見蓮花峰上兩人一劍緩緩飛至舍身崖,她猛然張大嘴巴,心中一震,沒敢喊出聲,唯恐被不速之客視作大不敬。


    男子年紀不大,頭戴紫金冠,腰係玉帶,一襲紋龍鳳華章華貴玉袍,站在劍身之上。


    身後是一名依稀辨別是女人的雄魁人物,比身材修長的男子尚要高出一頭,身披一件漆黑重甲,手持一杆如墨長槍,神情肅殺,如同一位上古殺神。


    除了女孩之外,其餘白蓮四代弟子還在嘰喳,熱火朝天,說起年紀不大的師叔祖,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一般興奮,差不多都覺得這位年紀輕輕的師叔祖已經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劍仙。


    兩人在舍身崖畔落地,男子馭劍入手,見著嘴巴張圓的女孩,輕輕問道:“你是白蓮新弟子?”


    女孩呆滯點頭,約莫二十歲上下的男子溫雅和煦,她並不害怕,隻是男子身後的女武神,令她心生畏懼,下意識後退兩步。


    他微笑道:“舍身崖風大,每到卯時,罡風淩厲,看風景時要小心被吹下去。”


    女孩隻能猜測這位禦劍的仙人是蓮花峰不出世的高人,立即作揖恭敬道:“白蓮李洪武拜見劍仙前輩。”


    他啞然失笑道:“劍仙當不得,你得喊我那黃師叔去才應景。”


    女孩懵懵懂懂,能上蓮花峰的女子,基本上都心思玲瓏,大致眼前高人嘴中的黃師叔可能是黃師叔祖,這小十年中在觀音座名聲愈發鵲起的劍胚黃東來。


    其餘一眾女弟子終於察覺到兩名陌生人的到來,隻是她們不曾見識那年輕男人禦劍英姿,少了崇敬,更多是驚奇,觀音座男子稀罕,唯有寥寥三位客卿,除此之外,並無聽說還有男子能夠踏足青峨山,隻是在少女們眼中,這位穿著不俗的年輕男人英俊歸英俊,可氣勢並無印象中世外高人的滔天充沛,當然也就不會往客卿那個方麵去想。觀音座蓮花峰,胭脂山,玲瓏洞天,才三名客卿,胭脂山趙龍圖,在西闔牛洲都是最頂尖的修士,至於吳搖山更不必說,曾是指點過黃東來劍道的大品陸地劍仙,真真正正的一劍搖山。在少女心中,既然兩位客卿如此了得,那蓮花峰那名師門長輩不太願意提起的客卿,想必再弱,也是她們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


    那他是誰?


    男子問道:“你們是湯紅鬃門下,還是翟師伯門下?”


    李洪武倒抽一口冷氣,此人竟敢直唿湯師伯祖名字。


    其餘女弟子一陣無明惱火,出身朱雀惠州名門望族的一名少女略帶不快道:“我們師父是湯師祖的親傳弟子,尊號玉散。你又是何人?”


    腰間係一隻青葫蘆的男子笑了笑,沒有答複,隻是將手中劍拋給身後的黑魁女人,徑直走向被封的猿洞。


    “你們來舍身崖要作甚?”


    那出聲詢問的少女生性驕縱,因為仙緣不淺,自小在家族中養出一身傲氣,覺得在同門跟前失了麵子,不禁怒叱那對男女。


    身披黑甲的九尺女人隻是冷哼一聲,一道氣機以她為中心呈扇形波紋擴散開來,霸道無匹。


    眾女差點人仰馬翻,狼狽至極。


    男子走到山壁附近,轉身對那少女道:“你去請你師父去與湯紅鬃說一聲,涼州陳青牛等她來收屍。半個時辰不來,我便去找她,屠盡她那一脈。”


    尋仇?


    幾位少女心中驚駭,既然是與湯師祖結下不解仇怨,自然不是她們能夠對付的,幾個飛躍騰挪,衣袂翩翩,霎時間鳥獸散,唯獨那個叫李洪武的女孩還怔怔站在蓮花墩不遠處,有點不知所措。


    陳青牛身後跟著的自然就是蓮花奴謝石磯,她的體魄,其實在蓮花峰十分紮眼,隻是這批新進弟子孤陋寡聞,加上白蓮刻意對白蓮範玄魚一脈諸多秘事閉嘴不提,所以少女才不得知曉這位自稱涼州陳青牛的家夥,是蓮花峰就地位而言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客卿。


    謝石磯一拳轟在山壁上,砸出一個洞。


    兩人一前一後走入塵封多年的猿洞。


    終於再度見到黃鶴翱翔的山穀。


    這批靈性羽禽似乎畏懼陳青牛到了極點,沒有一隻敢盤旋靠近。


    陳青牛與謝石磯飄落山崖,來到穀底,這座山穀,白猿與黃蝰已經死絕,比起八年前少了許多盎然生機。


    茅屋依舊,溫泉依舊。


    墓碑依舊。


    陳青牛坐在墳前,謝石磯站在遠處,將破仙槍插入大地。


    陳青牛拿下那枚盛滿烈酒的青葫蘆酒壺,將酒倒在墳前,柔聲道:“師姐,早先聽士子們說富貴不歸鄉,如錦衣夜行。青牛一日不能殺湯紅鬃,便一日不敢來見你。隻能做一個懦夫,躲在蓮花宮整整八年。”


    謝石磯黯然垂首。


    陳青牛倒完酒,笑道:“我知師姐是能飲酒的,你且喝著,讓石磯與你說會兒話,我這就出去替你摘下一顆頭顱。”


    陳青牛霍然起身,抽出墳頭孤寂八年的青虹赤練雙劍,禦劍而出山穀。


    離開猿洞。


    洞外,湯紅鬃一襲招牌紅衫,立於舍身崖畔,眼神陰森。


    這一年清明節。


    便成了湯紅鬃祭日。


    項上頭顱被人丟下山崖,無首身軀留在舍身崖。


    湯紅鬃一脈當日全部劃入翟芳一係,人人惶恐。門主晏慈不顧翟芳暴怒,將此事強硬壓下,聲稱如有人再談此事,剝離仙根,摘去靈識,逐出蓮花峰。


    白蓮猿洞,成為蓮花峰最新的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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