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翻滾壯闊的大浪,別說是不堪顛簸的渡船,就算朱雀王朝精銳水師的大型樓船恐怕都要被掀翻,輕易拍散。


    商湖中央,一艘雕飾白龍的四層花船隨波起伏,有驚無險,弄潮兒一般。


    不遠處,一葉孤舟更為神奇,仿若有仙人硬生生從商湖大風巨浪中再拔出一個浪頭,如一朵祥雲,靜止不動,這小舟便停在那浪頭之巔,恰好與四層花船平行。


    凡夫俗子眼中,這便是真真切切的神仙造化。


    哪怕是踏入武道初窺門徑的王瓊,也照樣要瞠目結舌。


    巨大龍頭花船頂樓站著一位豐韻女子,赫然是陳青牛出城前見到的馬車貴婦,衣裳華貴,此時獨立於花船高樓之上,更顯飄飄乎羽化登仙。


    一葉小舟,盤膝坐著一名貌不驚人的膚黑老人,他若是出現在莊稼地裏,絕沒有人覺得突兀,可不動如山坐於興風作浪的商湖小舟上,便匪夷所思。陳青牛若能見證這一幕,如何都不肯相信,一位跟他牢騷一個半時辰的話癆老船夫竟有如此駭人神通。


    姿容氣質頗符合一些琉璃坊資深老嫖口味的熟婦清冷道:“釣鯨翁,你在商湖等了八年,妾身也苦候了八年,今日你若插手,請恕妾身不念你與李牧六十年的香火情。”


    整座商湖波濤沸如煮,頭頂電閃雷鳴,可她這番看似輕描淡寫的尋常嗓音說話,卻異常清晰,字字入耳。


    老人臉色平靜,輕笑道:“想來範夫人心中也清楚,李白禪三十年前便死了,隻有江左李牧,時至今日,不過隻剩一座墳包。老夫與你師父可謂同輩,虛長你兩甲子光陰,今日便要倚老賣老到底,老夫不容無關人等來打擾李牧最後的一片清淨。”


    女子冷笑道:“釣鯨翁,妾身且不提那裏頭躺著的是李白禪還是浪蕩子李牧,墓前的孩子,與你我和墳墓裏的他都是莫大關係,談不上擾人清淨。”


    她踏前一步,衣衫飄飄,風采脫俗。


    老人依然盤膝而坐,如老僧入定,收斂了笑意,搖頭道:“李牧對後事安排,他生前便有了決意,無須你們今日來指手畫腳。成與不成,得看那孩子的造化,老夫奉勸一句,你若今日沾了無端的因果,恐怕到時候福是小福,禍卻絕非小禍,甚至連你師門都要卷入其中,至少百年不得解脫。”


    女子嫣然一笑,橫生百種嫵媚,道:“釣鯨翁,多活了一百二十年,當真就能阻攔我?”


    老人恬淡微笑道:“自然不能,範夫人出自仙府,根骨出眾,老夫這等劣根,多活兩個甲子,怕也是攔不下。”


    她一抖長袖,道:“既然如此,倚老賣老不成了天大笑話?”


    老人豁達笑道:“老夫盡人事知天命而已。能跟範夫人倚老賣老,可不是每個老不死家夥都有機會做的事情。老夫怎樣都要意氣用事一迴。”


    雍容熟婦猶豫片刻,問道:“釣鯨翁,你真認為那孩子能夠活下來?”


    名號釣鯨翁的老船夫轉頭望向春雷陣陣最為激烈的那塊天幕下,沉聲道:“九死一生。”


    她皺了皺眉頭,歎息道:“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這麽夭折,有點可惜。”


    釣鯨翁也是感慨,道:“範夫人,可曾想過那個孩子在市井中攀爬,撐得過十六歲,而且還未必撐得過二十四歲,到時候豈不更加可惜。”


    女人抬頭望向那片被一條條紫色閃電撕扯的詭異天空。


    商湖巨浪不斷湧向渡口,然後像是被一股奇異力量牽扯,形成一道高聳水牆。


    清明日,斷魂人。


    炸春雷。


    大道精微,而天威浩蕩。


    她自認身臨其境,連九死一生的機會都沒有,此時聲勢,已然達到小天劫規模。


    所幸涼州自古以來便與洞天福地靈山仙府無緣,兵戈禁絕,很少有佛道兵三家奇人在此潛心修行,商賈之風盛行,以至於連儒教也不願意在涼州過多傳播經義。否則以此時此刻天象,絕不止她和釣鯨翁兩位旁觀。


    坐於渡船的釣鯨翁見眼前女子並無他起初所想的惡念,暗暗鬆氣,沒有誰願意去招惹範夫人,她自身強大固然是重要原因,但更關鍵的是範夫人身後的那座巍峨高峰,不說帝王將相,便是他這種跳脫俗世百年,世人眼中的大神通者,也絕不敢去觸犯。


    老人緩緩起身,與她一起望向那邊紫雷愈來愈粗壯的天然禁地,輕聲道:“範夫人,李牧說過那娃兒身兼佛根道骨,出生時卻被硬是被人在眼中種入兩條年幼蟄龍,左眼赤螭,右眼黃蟠,吸取娃兒的精血神意,試圖用這種陰狠至極的法子耗去他一身千萬之一的絕佳根骨。當吸盡娃兒根骨,赤螭黃蟠便要脫體而出。難道有人將他當成了鼎爐?”


    女子神情肅穆,不肯漏掉任何一道紫雷的軌跡,柔聲道:“不敢妄言。這也是琉璃坊當初願意收養的原因,每到子時,赤螭黃蟠便會蠢動,那種痛苦,即使放在修道之人身上,也絕不輕鬆,這孩子卻能扛下來,妾身以為這才是最上乘的根骨。他若出生世家,被任何一個宗派相中,用心栽培,絕不是今日境遇,未必就要比魏武魯夔這幾人遜色。”


    釣鯨翁輕歎一聲。


    範夫人驚唿一聲:“終於來了。”


    釣鯨翁唏噓道:“如此一來,南瞻部洲恐怕再難安寧了。”


    孤墓之前,紫雷之下。


    陳青牛痛苦弓著身子,捂住雙眼,眼珠鮮血流淌,從五指指縫間衝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洶湧迅猛,全身的血液都像被抽向眉眼,然後拚命衝蕩眼珠。


    瞬間成了一具模糊血人。


    陳青牛猛然鬆開手,披頭散發,仰頭發出一聲哀嚎。


    春雷再度密集爆炸。


    與陳青牛一口氣爆發出來的怨氣,針鋒相對。


    陳青牛如野獸一般宣泄心中怨恨,沙啞吼叫。


    他曾聽琉璃坊一位姨姨說過一段,龍有四種,天龍位列仙班,與天地同壽,與道同存。蒼龍,行雲布雨。蛟,螭,蟠,虯,皆屬地龍,還有一種不顯聲名的伏藏龍,庇護大福大機緣人。


    墓中枯骨說過他眼中藏有蟄龍,陳青牛不貪圖有大福氣,大機緣,他隻想能好好活著,無病無災,掙一點錢,脫了奴籍,娶一房美嬌-娘,這是陳青牛最大的願望。至於更多的,是野心,陳青牛隻敢偷偷想,然後自嘲,罵自己一句不知天高地厚。


    可眼中兩條蟄龍卻如瘟神一般,己身十六年雙目幾乎日日滴血,還連累了乳娘不得善終,連死後都得不到寸土安息之地,玩伴劉七隻想成為琉璃坊的掌班,一步一步爬升,做領家,魚公,然後包養他眼中的仙子姐姐蕭婉兒,可最終,卻被陳青牛連累去了大內,斷了那一截子孫根。


    陳青牛不恨老天爺讓他無父無母,不恨眼中一對蟄龍的每日折磨,琉璃坊的某位姨姨向佛,說過佛家講因果報應,陳青牛認命,可佛家不是也說不以己罪禍及他人嗎?


    天理。


    俯瞰眾生的龍。


    都是狗屎!


    陳青牛舉起手,張開五爪,竭力哭嚎道:“願我生生世世,斬盡天下龍!”


    佛家菩薩發宏願,天地和鳴,天女散花。


    陳青牛這位卑微至極小人物的咒恨,竟然也一樣引來了小天劫一致的雷霆大怒。


    兩道直徑長達九尺的粗壯紫雷轟然砸下。


    天崩地裂。


    陳青牛雙眼鮮血爆濺。


    一赤一黃兩條小蛇模樣的活物濺射出去,引向那兩道象征天道的紫雷。


    沒入紫雷。


    絲線大小的小蛇搖身一變,身軀刹那間膨脹,龍威滾滾。


    三十尺大蛇。


    六十尺巨蟒。


    九百尺蟄龍!


    黑雲滾滾,商湖幾乎掀翻了一個底,遠處整座涼州城搖晃不止。


    潛伏十六年,榨幹陳青牛一身佛根道骨的精髓,赤螭,黃蟠,終於露出各自真實麵目。


    輝煌異常。


    陳青牛小如螻蟻。


    卻怡然不懼。


    若不是發誓要讓刨去乳娘墳包的涼州士族得到報應,陳青牛根本不怕道教冥府,佛家輪迴。


    對一個無牽無掛無依無靠的陳阿蠻來說,死有何懼?


    陳青牛一遍一遍重複道:“願我生生世世,斬盡天下龍!”


    轟。


    一條並非實質的金龍從孤墓探出頭顱。


    完整身軀並不巨大,總共約莫九尺,卻讓天空中瘋狂飛翔的赤螭和黃蟠身軀一顫。


    金龍衝向陳青牛,環繞而旋。


    第二尊金甲天人,依然虛化透明,隻是神武氣魄宛若天庭大仙。


    第三位奇美仙女,黑衣黑裳雙袖長達數丈,飄蕩輕靈,淩空飛度,一幅動態敦煌飛仙。


    第四隻金翅大鵬,額中一顆如意珠,口吐火焰,鳴聲更勝炸雷。


    第五條粗壯大蟒。


    第六位似人非人,頭頂生角。


    第七位少女身披羽裳,香氣彌漫。


    第八尊墨甲戰神。


    八部眾飛旋纏繞陳青牛。


    以陳青牛為尊!


    十六歲孤苦少年,被這八尊天龍似人非人,護法加持,頓時威猛如仙界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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