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滄州以西,有湖之大,碧波千頃,水清無底,名曰洗劍。


    洗劍湖畔,高山如削,有劍影如織,劍鳴朗朗錚錚,響徹天地,是為萬劍宗。


    此時,萬劍宗論劍台上,人聲鼎沸,一名少女單手拄著劍,勉強支著搖搖欲墜的身軀,另一手以一個詭異的角度,不自然地垂在身側。


    胸口不知被誰捅了一個窟窿,正在汩汩地往外冒著血,蹁躚白衣染上大片刺眼的血紅。


    很快,她腳下那片潔白的雪地,也被鮮血浸潤。


    “謝箏,你心狠手辣,殘害同門,目無尊長,即日起,廢去功法,罰入洗劍池,麵壁百年!”


    冰冷無情的宣判,看似仁慈,實則與要了她的命沒有任何分別。


    少女臉白如紙,眼眸無光,喃喃道:“我沒有推薑雪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然而任憑她如何為自己辯解,也沒有任何人相信,眾人眼裏的嫌惡與憎恨,好似凝成了刀子,紛紛落到她身上,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


    “你這女人好生惡毒!誰人不知大師兄心悅小師妹,你心生嫉妒,便想置她於死地!”


    “謝箏!你能不能動動你那蠢笨如豬的腦子!”


    “那是含光寺佛子親手布下的生殺大陣,入陣九死無生,小師妹深諳陣法,又怎會自己往下跳?!”


    想去洗劍湖麵壁偷生?!想得美!


    青衫劍修對著少女單薄的背影惡狠狠唾了一口,轉過身便向一旁的執法堂長老行了一禮,聲音急促惱怒,細聽還帶著細微的哭腔——


    “袁長老,小師妹才剛剛結嬰,在雪瀾山大陣裏待了整整一晚,雖被慈音大師相救,卻昏迷至今仍未醒來,此等大惡罪不容誅,請長老賜死謝箏!“


    “請長老賜死謝箏!!”


    “請長老賜死謝箏!!”


    青衫劍修話音落定,偌大的論劍台上,響起了一陣又一陣此起彼伏的附和聲。


    謝箏僵硬地偏過頭,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將站在身後那些爭先恐後喊著要賜死她的昔日同門,一個一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似要將他們的麵容刻在腦海裏。


    “且慢——”


    就在此時,一道頎長的身影,踏著積雪,穿過人群緩緩走來。


    少女絕望無神的眼眸裏,驀地亮起一道光。


    “大師兄...“


    青衫劍修看清來人,怒目圓睜,難以置信道:“大師兄,你要為這個惡毒的女人求情?她差點害死了小師妹!”


    被稱作大師兄的白衣劍修,有一張如星如月的俊朗臉孔,然而此時,那張臉飽含冷意,如同料峭二月裏的寒風刺入骨髓。


    他甚至沒有分給謝箏一個眼神,昂首走近,朝著執法堂長老拱了拱手,冷聲說道:“袁長老,她的確該死,但師侄希望等小師妹醒來後,親自動手。”


    微弱的光頃刻熄滅。


    謝箏垂下腦袋,唇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


    洗劍湖裏的每一滴水,都浸潤劍意,哪怕隻是沾上些許,神魂便會遭受淩遲之痛,這裏是萬劍宗弟子結丹後用來淬煉劍心的地方。


    被人廢了全身修為扔進洗劍湖,身體與神魂,會被劍意緩慢侵蝕,最終死去。


    與其遭受這樣的折磨,還不如自己做個了斷。


    少女無聲地勾了勾唇,再未看他們一眼,縱身一躍,跳下了論劍台。


    萬千劍意穿心而過,血色的花綻放在崖底的積雪上。


    枕月峰頂,屬於她的魂燈倏地熄滅,一條年輕的生命,就此隕落。


    ……


    因為太痛,以至於噩夢醒來的時候,謝箏的表情有些出離的痛苦。


    是的,這隻是一個夢。


    近半月來,幾乎每天晚上都會碰到諸如此類的夢,無不是圍繞她的大師兄張鑒之展開,隻是今天這個最離譜。


    夢裏的張鑒之,天之驕子,氣運加身,機緣占盡,無比順遂又理所當然地走上了劍道巔峰,紅顏知己無數,其中最得他歡心的,要數他們枕月峰的小師妹薑雪茹。


    如果說張鑒之是這個故事的男主角,那薑雪茹就是毫無疑問的女主角,


    這二人濃情蜜意、各種曲折暫且不表,最讓謝箏難以接受的是,她一直視作至親兄長的大師兄,在旁人冤枉她甚至要取她性命時,不僅從未伸出援手,反而聽信他人一麵之詞,將她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而後與他的一眾紅顏,快意人生,心無芥蒂。


    夢魘纏身,謝箏再無睡意。


    此時天還未亮,一輪圓月懸在天邊。


    她起身披了件外衫,便到院中席地而坐,沐浴月華,吐故納新。


    然不過片刻,一牆之隔的張鑒之院子裏,傳來了刻意壓低但又恰好可以聽見的說話聲。


    “大師兄,我入門不過半年,就頂替二師姐去北海,她會不會生我的氣啊?”


    張鑒之低笑一聲,應道:“師妹放寬心,師尊最疼箏兒,這些東西她都不看在眼裏,況且箏兒也不是心胸狹隘之人。”


    萬劍宗一共九劍十六峰,九劍,指鎮守劍閣的九位渡劫期劍修大能,他們的師尊便是首劍不平,道號荀琅,是當今修道界,當之無愧的第一劍修。


    夢裏的荀琅劍尊,自雪瀾山之亂乍起,便鎮守劍閣不出,直到死,謝箏都未曾再見到他一麵。


    “二師姐天賦好,修為高,又得師尊喜愛,真叫人羨慕呀。”


    薑雪茹長相嬌豔明媚,說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也不為過,聲音也嬌滴滴的,猶如夜鶯輕啼,很是悅耳。


    饒是謝箏這個夢境裏的‘受害者’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小師妹當真是個人間尤物,難怪夢裏遇到的男性,人人皆是她的裙下臣。


    “大師兄,二師姐如今已是金丹中期,而我才築基....若她因這件事,氣我惱我,我在她麵前定是不會還手的。”


    聽到這話,謝箏差點沒笑出聲來。


    一個築基初期而已,在她手中一招都走不過,又何談還手?


    “師妹放心吧,若箏兒真對你動手,師兄不會袖手旁觀的。”


    聽了半天牆角的謝箏沉默片刻,忽然歎了口氣。


    小師妹入門僅有半年,在此之前,她心無旁騖,鮮少與他們來往,從未覺得大師兄和小師妹抑或是枕月峰其他人,與以往有什麽不同。


    卻沒想到,短短半年,盛名在外的枕月峰大師兄,竟然已經明目張膽地罔顧事實,偏袒這位新來的小師妹。


    北海獵妖這等人界與妖界的盛事,竟然被他當做取悅佳人的手段。


    隔壁的聲音沒有持續多久,安靜下來後,謝箏閉眼打坐,待到天邊泛起了魚肚白,這才迴屋束好發髻,換了身鵝黃色的衣裙,提著劍出了門。


    隻是剛禦劍飛了沒多遠,一襲青衫便迎麵飛來。


    少年揚起燦爛的笑容,道:“二師姐,這麽早就去悟劍峰?“


    好家夥,這不就是昨夜夢境裏叫囂的最厲害的那位嗎?她的六師弟,薛雲亭。


    謝箏不動聲色,淡淡一笑,道:“六師弟也挺早的。”


    薛雲亭聞言,有些羞澀地用那隻空著的手摸了摸腦袋,謝箏這才看到,他另一隻手裏,提了一個異常華麗的食盒。


    “小師妹初來乍到,性子軟,不喜與人爭搶,在洛香峰常常吃不到飯,她又沒有辟穀,我怕她餓著,便下山買了一些糕點給她。”


    還真是體貼入微啊。


    不過很可惜,那些斷斷續續的夢裏,除了他們的大師兄,小師妹眼裏根本就沒有過薛雲亭的這號人。


    但那畢竟隻是個夢,無從考據,謝箏斷然沒有因為一個夢就對他們舉劍相向的道理。


    況且,即便那一切都是真的,她也絕無可能自戕。


    就算所有人都拋棄了她,隻要手中還有劍——


    劍修絕無可能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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