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墨空如洗,葬劍穀中一片寧靜,微風偶爾揚起幾片草葉,落入鏡子般的葬劍池麵。


    李長安觀想中,那位帝皇坐在寶座上,遲遲不肯起身,紫眉下星目掃視殿中,發現所有臣子都離開,而投奔到遙遠的九天之下那名凡人體內時,帝皇震怒。


    寶座上龐大如小山般的身軀動了,帝皇一揮手,口中念出一段繁複莫名的音節,這音節並非凡人所能發出。


    霎那間,黑雲迅速聚集,覆壓葬劍穀之上。


    李長安心有所感,抬頭一看,隻見雷漿在雲層中氤氳,忽隱忽現,已有小天劫的威勢。


    “這就是我到達瓶頸的劫難?”


    李長安麵容平靜,心中波瀾不驚,雖說修行人修的都是自然之道,但要從超脫凡身已是逆天而行,況且他修行沾染了許多因果,有劫難降臨倒不奇怪。


    對於劫數,第一心中無懼,第二道行足夠,自然可以安穩度過。


    李長安心中一動,竟單足一踏,躍上半空,八荒刀化作幽芒,承載著他飛上夜空。


    此時此刻,小天劫的動靜自然驚動了懸劍宗中之人,然而當李長安禦刀而上時,並沒人相助亦或阻礙,劫是災禍,亦是考驗,若他人出手相幫,能幫一時卻幫不了一世。劫亦是一種修行,阻人修行乃是斷人道途,此等因果宿世都不能化解。


    飛至半空,李長安負手望天,狂風撕扯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一頭亂舞的黑發時而融入夜色,時而映照雷光。


    他的目光如刀鋒,穿透雲層,虛空中一道龐大的身影坐在宮殿中,若隱若現。


    與那道身影的目光對視,李長安輕聲笑道:“你不過我觀想出來區區神祇,而非真實存在,不肯乖乖助我修行也就罷了,竟還弄出這般聲勢來對付我。”


    轟隆隆——


    雷光湧動得更激烈了,如怒獸的咆哮。


    李長安麵色一轉,大喝道:“忤逆之徒,真當自己是帝王不成!”


    他的身形化作一道黑色流光,向雷雲中遁去!


    刺啦!


    狂雷傾瀉而下,將夜空撕裂,霎時間,玄鎏山上亮如白晝!


    而李長安沐浴著雷光,一刀將雷雲劈開一道口子!


    他身周似乎有偉力護持,雷光瘋狂撕扯著他的身軀,將他衣物焚成灰燼,卻幾乎不能傷到他。


    氣海內,四靈鎮守的道台上,一株黃芽散發著瑩瑩光彩,一絲絲雷電從虛空中滲入,觸及那嬌嫩卻充滿生機的體表時,無聲無息地湮滅。


    “神霄雷,真是許久未見了。”


    夜郎穀內,太叔斷抱著劍鞘坐在朝劍崖上,遠遠望著那團雷雲,轉頭問他身邊的齊皓月:“自從大羅洞天分裂後,大羅諸天經也被一分為三,似乎從那以後便極少有人修行這法門了。”


    齊皓月撚著雪白的胡須,以蟄龍法側臥睡在山崖上,淡淡道:“有,隻是沒幾個練成的。”


    “功法不全,自然練不成。”太叔斷看著那道在雷光中穿梭的身影,問道:“那為何你還要傳他這一法門。”


    “誰說是我傳他的?”齊皓月耳邊狂雷陣陣,卻打了個哈欠。


    “神霄雷威能莫測,他卻能應付得遊刃有餘,若非你為他拔職,名錄天曹,他定然不能做到這等地步,或許……”太叔斷頓了頓,有些猶疑地問:“你還為他取迴了黃芽?”


    齊皓月翻了翻眼皮,沒吱聲。


    “沒想到你齊皓月也有舍己為人的時候。”太叔斷訝異地看著齊皓月。


    “瞎猜什麽,他不知從哪個故紙堆裏翻出了這本東西,還非要練,我索性就讓他練了試試。”齊皓月不耐地揮了揮手,眼睛一眯,哼起了荒腔走板的野調子。


    這時,他忽的神情一動,轉頭望去,隻見一隻紙鶴穿越雷光咆哮的陰雲,越過山峰,飛臨朝劍崖。


    紙鶴飛到齊皓月身邊,忽的燃燒起來,然而火焰卻化成數十字符,懸在半空經久不散。


    太叔斷瞥見其中內容,低聲念道:“大承國五萬誅邪軍與三聖地兩萬修兵交戰於壺道,誅邪軍損三萬,兩萬修兵幾乎全軍覆沒……”


    “亂世已至。”


    齊皓月望向東麵,散發著紅光的字跡在他麵前黯淡下來,化作餘燼,飄散風中。


    李長安肆意劈斬雷雲,蓬勃的雷光淋漓而下,強烈的雷殛湧入體內,他渾身毛發轟然炸起,每一寸血肉都劇痛無比,胸中卻暢快無比。


    他體表沁出淡紅色汗液,在雷光中滋滋化為青煙,他如同洪爐之中一塊鍛鐵,被巨錘不斷蕩滌出雜質。渾身血液轟然流動著,在至極的高溫下濃縮,隨後化為銀白色髓漿。


    重重雷雲被他撕開,那片虛無的宮殿中的龐大身影愈發不安,他小山般巨大的身子離開了寶座,掌控雷電轟擊來犯之人。最後幾乎在咆哮狂舞,然而那道撕扯雷雲的身影雖然偶爾遲滯下來,卻一往無前地行進著。


    直逼中宮!


    當雷雲最終被撕開的那一刻,腳下雷光翻湧如浪,李長安得以再見九天星辰,他用目光逼視著遙遠九天之上的天市垣,喝令道:“還不速速歸位!”


    轟!


    星辰宮殿梁椽傾倒,瓦柱坍塌,帝座垂手而立,良久,終於虛跨一步,這一步過後,他自宮殿中消失,而李長安印堂隱有星光一閃,隨即隱沒皮肉下。


    雷雲未散,然而夜郎穀中,太叔斷抬頭望天,隻見點點繁星穿透封鎖,突兀地出現在黑雲之下。


    八百裏外,鏡山之中,兩柄巨劍拱衛的天劍山門在夜色中沉寂。


    山上座座道宮中燭光通明,香煙嫋嫋,其中一座外表平凡的廬舍裏,在黃布蒲團上打坐的天劍門主驀地睜開雙眼。


    起身走了一步,他已站在山巔智商,目光越過層層疊疊的山峰,望見八百裏外那團黑雲,低聲自語。


    “有人修行大羅諸天經?”


    他麵色倏然陰沉下來,緊緊盯著玄鎏山的方向,心中冷笑。


    “大羅諸天經被一分為三,缺一不可,懸劍宗中隻存有天市星圖,紫薇星圖卻在我這,齊皓月,你將此功授予弟子,難道是在向我示威?也罷,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羅洞天傳承失落已久,也該到重現的時候了,隻不過,當年我修行比你晚,才每每被你強壓一頭,如今你壽元將盡,勝負又該如何定論?”


    李長安落迴葬劍穀,夜色平靜如初,像是任何事都沒有發生,而李長安的肉身與修行已雙雙攀至前所未有的頂峰。


    種道巔峰,練髓巔峰!再進一步,便是由凡身晉入超凡之境。


    “可惜,如今太微與紫薇星圖難以獲得,一時間修為不能再進了。”李長安平複了心情想道。


    次日清晨,正是懸劍宗五弟子一同演練天門陣的日子。


    在夜郎穀底見到李長安,常囂劈頭蓋臉就說:“師弟昨夜弄出的動靜可不小,怎麽,修為果真大進了?快來和師兄切磋試試。”


    “師兄修為高我十倍,我就不自取其辱了。”李長安斷然搖頭,五年中,他也算是體會到常囂對於鬥法有多癡狂,一有機會便找人切磋,宗中劍守弟子實力低微,常囂就找劍守切磋,劍守不跟他打,他就找李長安與姬璿切磋。無論練功、演陣、讀經之時,隻要稍有不慎,李長安麵前就會出現那道背著門板似的巨劍的魁梧身影。


    “師兄,你就饒過小師弟吧,也就隻差閉關時你不找上門去找人家切磋了。”烏妲輕聲說。


    李長安倒是有些羨慕烏妲,這位懸劍宗二師姐精通馭形之術,道行極深,隻不過常囂覺得跟那一味隻知道防守的天兵打不痛快,所以極少找上烏妲。他同樣不切磋的還有穆藏鋒,用他的原話說就是三師弟門道太多,心機太深,和他切磋比跟天兵打更不痛快。


    “切磋才能映證修行,小師弟,你說是吧?”常囂對李長安笑道。


    姬璿站得遠遠的,也不幫李長安吱聲,隻怕就算幫到了李長安,自己卻麻煩了。


    “今日先演練陣法……”李長安偏開目光,轉移話題。


    “今日不練陣法了。”


    姍姍來遲的穆藏鋒來到眾人麵前,說道:“師尊傳喚咱們一同過去一趟。”


    清宸宮中,齊皓月看著下方就算隨意站著也隱隱形成陣勢的五人,問道:“這段時日小天門陣練得如何了?”


    “已有小成,縱使遇上強敵,不能取勝也足以牽製。”穆藏鋒迴應道。


    “你這小子向來老成持重,既然連你都這麽說了,看來最近你們倒的確沒懈怠,如此正好,我恰有事情交給你們辦。”齊皓月施施然道:“在宗中停留了這麽久,也合該出去走走了。”


    “如今山外亂世方至,敢問師尊,我們要往哪走。”穆藏鋒又問。


    “當然是哪兒最亂就往哪走。”齊皓月撚須微笑,又幹咳一聲,“咱們是劍修,又不是行者一脈,不打禪機,你們去西岐走一趟就行了。順帶若能找見那柄七缺劍,就取出來。至於其他的麽,咳,大承國也有些高手,去了別惹是生非就行,一個個都給我完好無缺地迴來。”


    七缺劍……李長安心中一動,原來此行的目的便是九國器之一。


    “敢問師尊,七缺劍身在何處?”烏妲輕聲問。


    “九國器中,除了一元鏡和九極鼎就在玉京鎮壓國運以外,其他國器所在都是世上最隱秘之處,我哪知道。”齊皓月反問道:“若知道七缺劍在哪,老頭子我自個兒就去取出來了,還用得著煞有介事讓你們跑一趟?”


    他看了李長安腰間的八荒刀一眼,淡淡道:“一切隨緣即可,縱使找不到那柄劍也無妨。”


    穆藏鋒注意到齊皓月的眼神,神情一動,作揖道:“弟子知曉了。”


    五年間,穆藏鋒修為幾乎沒什麽進境,眼下李長安突破道種道巔峰,都快要後來居上了。但穆藏鋒雖修為停滯,心思卻愈加深沉,演練小天門陣時任由戰況瞬息萬變,都能有條不紊地應對,眾人見他說知曉了,當即也不再多問。


    出了清宸宮後,穆藏鋒對李長安道:“看來尋找七缺劍的關鍵就在師弟身上了,師弟身懷九國器之一,又將之祭煉為本命,而寶物有靈,九國器這等人道重器更應靈性非凡,師弟可曾有七缺劍的線索?”


    “的確有。”李長安略微迴憶後,說道:“我突破蘊靈之時,便曾感應到其餘國器所處之地。隻不過雖有感應,我卻隻知道那七缺劍與一元鏡九極鼎一同被藏在西岐之內,卻不知具體何處。西岐之大,咱們五人縱使分頭搜尋,隻怕上百年都難有頭緒。”


    “寶物有靈,師弟既然曾有感應,那定然不會隻有一次。既然如此,咱們先去西岐再說。”


    “不過如今要過龍關,卻有些難處。”常囂插言道:“去歲秦遊傳信給我,青牢山中戰事愈演愈烈,而西岐之內也出現了動蕩,聽聞是因為修建龍關時鎮東王對屬民的橫征暴斂,鬧出了不少民亂,還有人妄圖起義。而因此事,秦遊也被調迴東臨府,鎮壓作亂的匪類。”


    “這倒是個麻煩,如今龍關業已落成,防衛森嚴,若無內應,要潛入其中太過危險。”穆藏鋒低眉,過了一會,他說道:“不過咱們沒有內應,別人卻有。”


    “誰?”姬璿問。


    “淩霄道宮、紫霄道宮與清墟福地。”穆藏鋒道:“此三聖地要同大承交戰,必定在其中安插了內應。”


    “堂堂三聖地可不一定會幫我們的忙。”常囂笑了笑。


    “這卻也說不準。”李長安忽的說道。


    ……………………


    越地以西,青牢山界。


    原本蒼翠的林木已被片片朱牆青瓦的道宮占據,成群結隊的修行人穿著相同的服飾,結成浩大陣勢,從半空低掠而過。


    一座座龐大的福船、符塔懸空浮動,投下大片陰影。


    一座道宮中,南占開身穿洞玄高功法衣,頭戴蓮花冠,威儀與往日的赤車符吏已不可同日而語。


    但忽然他卻感到一陣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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