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魄”一出,河山變色。


    我還記得蘇修緬說這句話時,眼中微閃的亮光。


    在我的記憶中,隻有這一次,他眼中亙古不變的寂寞,微溶為易於辯解的隱隱期待,他說,惟有“轉魄”,方配得起“沉水龍雀”重新出鞘。


    “沉水龍雀”是他的劍,十年前,他以孩童之姿,手刃邪醫穀上任穀主,亦是他的授業恩師蘇古稀,繼承了這柄劍,也成了邪醫穀新任的主人。


    那是邪醫穀代代相傳的規矩,惟有強大到能殺死授業師尊,方算出師,而自蘇古稀繼任穀主以來,一甲子年間,邪醫穀門下無一弟子。


    也因此,當蘇修緬以十三之齡,便殺古稀,承邪醫時,整個江湖,一陣嘩然驚駭。


    自然有不少人以為這不過是個意外,提劍上門比試的人幾乎踏破了邪醫穀,卻從來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出去。


    自此,他便以一柄“沉水龍雀”行走江湖,待到束發那年,除開邪醫穀莫測高深的勢力不提,江湖上已經無人不知“蘇修緬”三個字,這三個字的背後,便是劍術、醫術以及毒術的顛峰。


    到了他十七歲的時候,“蘇修緬”三個字卻漸漸被人淡忘。正邪兩道,即便是白發蒼蒼的老者,亦或是再張狂的門派掌門,見了他的麵,也要規規矩矩的喚上一句“蘇先生”。


    及至弱冠,他便收起了那柄名動天下的“沉水龍雀”,先換尋常鐵劍,再換竹劍,待到心中有劍而手中無劍時,他便徹底隱於江湖,在邪醫穀前遍布奇門遁甲之陣,將漠漠紅塵隔絕於外。


    也因此,能聽到他這樣話語,見到他如此的神情,才會讓我心生訝異。


    那時的我,並不識得南承曜,隻知道他是當朝三皇子,一柄“轉魄”,便是幼時學藝後師承的名劍。


    他的劍法如何我並沒有見識過,但能得到蘇修緬這樣評價的,卻斷然不是尋常的高手所能做到。


    後來我迴到上京,嫁入天家,雖無緣識得南承曜的劍法如何,卻是有機會見過他那柄同樣傳奇的“轉魄”劍的。


    其實嚴格說來,“轉魄”與“沉水龍雀”一樣,若論劍身精良,或許並比不上“湛盧”,它們之所以名動天下,大半得益於用劍之人。


    蘇修緬說,“轉魄”從不輕易出鞘,一旦出鞘,勢不空迴。


    隻可惜局勢突變,南承曜貴為皇子,朝中之事尚應接不暇,更無時間如從前年少時一樣仗劍江湖,那柄“轉魄”,雖從不離身,但卻如“沉水龍雀”一般,鮮有出鞘之機。


    可是如今,“轉魄”劍出,而“沉水龍雀”的鋒芒,亦是冷映雪色。


    我不懂劍,隻能看到他們最初的那一招。


    枯林雪地裏,“轉魄”破空而來,帶著嫵媚風情,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慵懶的倦,可這慵倦之下,卻是暗藏著致命的狠豔,持劍之人,白衣勝雪,風姿驚世。


    漫天飛雪中,“沉水龍雀”橫空出世,如同穿越千年的流星,那樣美麗而溫柔的一劍,驚起些許清風,帶出一片淡墨之影,而那人清絕遺世,緩帶青衫驚鴻若。


    後來的比試,我便全然看不到了,他們的動作太快,劍光太過絢目,我隻能隱約辨出一青一白兩道人影,蛟若驚龍,迅疾如風。


    身旁的瀲和漓陌,全都目不轉睛的盯著遠處比試的那兩人,屏息凝神,生怕錯過一分驚動一分。


    瀲的眉目間是顯而易見的癡迷神往,而漓陌麵上,則隱現幽怨和擔心。


    疾風驟起,再停,我轉眸看去,南承曜和蘇修緬已經分開站定,漓陌早已經忍不住奔了過去,我和瀲也快步上前。


    走得近了,但見白衣青衫,安然如初,就連氣息都尚算平穩,我的心略微定了定,至於誰勝誰負,我不知道,也並不關心,隻要他們無恙,便已足夠。


    漓陌眼帶關切,卻隻是靜靜立在蘇修緬身後,不說一句話,也不上前一步,隻那樣深深的凝視他的背影。


    我略微頓了頓,然後暗自做了個深唿吸,勉力調整了一下自己複雜而不穩的心緒,垂下羽睫,一步一步,緩緩走到南承曜身邊。


    我看見他唇邊原本漫不經心的笑意幾不可察的一深,而對麵的蘇修緬,眉目間清絕如常,表情,卻是極淡。


    南承曜微笑開口:“蘇兄潛心武藝,不是在下這些世俗中人能比,若是繼續比下去,“轉魄”必然擋不住“沉水龍雀”之鋒。”


    蘇修緬的表情依舊很淡,聲音亦是波瀾不驚:“三殿下能接下蘇某三十招,已經夠了,就此別過罷。”


    我的心倏然一驚,不受控製的抬眼看去,卻根本沒有立場開口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又能說些什麽。


    恍如隔世的一見,卻這麽快,就要分離,還是說,此生能再見,我已該知足?


    雖是這樣想著,卻抑製不住心內的紛亂疼痛,整個人怔怔的,一動也不能動。


    恰此時,一雙修長有力的手臂擁住了我,穩穩的將我整個人摟入一個溫熱堅毅的懷抱之中,我依舊有些茫然的抬眼看去,他並沒有看我,弧形優美的唇角略略揚起,似是要說些什麽,然而,尚未開口,瀲的聲音已經更快一步的響起


    “蘇先生,在下慕容瀲,一直仰慕先生劍法,雖然自己人微技拙,但可否請先生賜教一二?”


    蘇修緬淡淡看了一眼他握“湛盧”的手勢,再轉眸直視他的眼睛,開口道:“慕容公子過謙了,以你的資質修為,若是勤加修煉,五年之後,有緣再見的話,蘇某定當與公子一較高下。”


    他的話語極淡,卻叫人無法出聲再多說什麽,瀲雖然一臉遺憾,卻仍是慢慢收迴了握著“湛盧”的手,片刻之後,重又瀟灑的一揚眉,朗聲笑道:“既有蘇先生此言,慕容瀲定當不負所望,五年之後,再親自到邪醫穀向先生討教!”


    蘇修緬微一頷首,沒有多說什麽,亦沒有往我的方向看上一眼,轉身便欲離開。


    “蘇兄,請留步。”竟是南承曜出聲喚住了他:“在下聽聞邪醫穀救人,必要滿足穀主提出的一個條件以做診金,蘇兄此次救下內子,不知道開出的條件是什麽,在下必當盡力而為。”


    蘇修緬頓住腳步,轉眸看來:“三殿下的意思是,由你來完成蘇某的要求?”


    南承曜淡淡一笑:“這個自然,夫妻本是同心同體,何必再分彼此。”


    蘇修緬的麵色並沒有因為他的話語而有絲毫改變,依舊清淡開口:“若是蘇某開口向三殿下討一件稀世珍寶呢?”


    南承曜唇邊弧度依舊,平靜開口:“隻要蘇兄想要,在下能給。”


    蘇修緬清絕的眉目之間,忽然隱現出幾分倦意:“隻可惜,三殿下能給的,蘇某都看不上,就此別過罷。”


    南承曜靜了片刻,方牢牢的摟著我,對著蘇修緬開口道:“既然如此,蘇兄日後若有任何用得到的地方,我夫妻倆必當全力而為,以還今日欠下的恩情。”


    蘇修緬緩緩轉眸向我,雖是對著南承曜開口,視線,卻一直清寂靜然的落在我身上,隔著風雪,他的聲音聽來有些飄忽


    “她欠我的,這一世是還不了了,等來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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