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不獨是姓名籍貫有些渺茫,連他先前的"行狀"16也渺茫。因為未莊的人們之於何生,隻要他幫忙,隻拿他玩笑,從來沒有留心他的"行狀"的。而何生自己也不說,獨有和別人口角的時候,間或瞪著眼睛道:


    "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麽東西!"


    何生沒有家,住在未莊的土穀祠17裏;也沒有固定的職業,隻給人家做短工,割麥便割麥,舂米便舂米,撐船便撐船。工作略長久時,他也或住在臨時主人的家裏,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們忙碌的時候,也還記起何生來,然而記起的是做工,並不是"行狀";一閑空,連何生都早忘卻,更不必說"行狀"了。隻是有一迴,有一個老頭子頌揚說:"何生真能做!"這時何生赤著膊,懶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麵前,別人也摸不著這話是真心還是譏笑,然而何生很喜歡。


    何生又很自尊,所有未莊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裏,甚而至於對於兩位"文童"18也有以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將來恐怕要變秀才者也;趙太爺錢太爺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錢之外,就因為都是文童的爹爹,而何生在精神上獨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加以進了幾迴城,何生自然更自負,然而他又很鄙薄城裏人,譬如用三尺三寸寬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莊人叫"長凳",他也叫"長凳",城裏人卻叫"條凳",他想:這是錯的,可笑!油煎大頭魚,未莊都加上半寸長的蔥葉,城裏卻加上切細的蔥絲,他想:這也是錯的,可笑!然而未莊人真是不見世麵的可笑的鄉下人嗬,他們沒有見過城裏的煎魚!


    何生"先前闊",見識高,而且"真能做",本來幾乎是一個"完人"了,但可惜他體質上還有一些缺點。最惱人的是在他頭皮上,頗有幾處不知於何時的癩瘡疤。這雖然也在他身上,而看何生的意思,倒也似乎以為不足貴的,因為他諱說"癩"以及一切近於"賴"的音,後來推而廣之,"光"也諱,"亮"也諱,再後來,連"燈""燭"都諱了。一犯諱,不問有心與無心,何生便全疤通紅的發起怒來,估量了對手,口訥的他便罵,氣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麽一迴事,總還是何生吃虧的時候多。於是他漸漸的變換了方針,大抵改為怒目而視了。


    誰知道何生采用怒目主義之後,未莊的閑人們便愈喜歡玩笑他。一見麵,他們便假作吃驚的說:


    "噲,亮起來了。"


    何生照例的發了怒,他怒目而視了。


    "原來有保險燈在這裏!"他們並不怕。


    何生沒有法,隻得另外想出報複的話來:


    "你還不配……"這時候,又仿佛在他頭上的是一種高尚的光容的癩頭瘡,並非平常的癩頭瘡了;但上文說過,何生是有見識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點抵觸,便不再往底下說。


    閑人還不完,隻撩他,於是終而至於打。何生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閑人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何生站了一刻,心裏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於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


    何生想在心裏的,後來每每說出口來,所以凡是和何生玩笑的人們,幾乎全知道他有這一種精神上的勝利法,此後每逢揪住他黃辮子的時候,人就先一著對他說:


    "何生,這不是兒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說:人打畜生!"


    何生兩隻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辮根,歪著頭,說道:


    "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還不放麽?"


    但雖然是蟲豸,閑人也並不放,仍舊在就近什麽地方給他碰了五六個響頭,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以為何生這迴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秒鍾,何生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他覺得他是第一個能夠自輕自賤的人,除了"自輕自賤"不算外,餘下的就是"第一個"。狀元19不也是"第一個"麽?"你算是什麽東西"呢!?


    何生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敵之後,便愉快的跑到酒店裏喝幾碗酒,又和別人調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勝,愉快的迴到土穀祠,放倒頭睡著了。假使有錢,他便去押牌寶20,一推人蹲在地麵上,何生即汗流滿麵的夾在這中間,聲音他最響:


    "青龍四百!"


    "咳~~開~~啦!"樁家揭開盒子蓋,也是汗流滿麵的唱。"天門啦~~角迴啦~~!人和穿堂空在那裏啦~~!何生的銅錢拿過來~~!"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何生的錢便在這樣的歌吟之下,漸漸的輸入別個汗流滿麵的人物的腰間。他終於隻好擠出堆外,站在後麵看,替別人著急,一直到散場,然後戀戀的迴到土穀祠,第二天,腫著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謂"塞翁失馬安知非福"1罷,何生不幸而贏了一迴,他倒幾乎失敗了。


    這是未莊賽神2的晚上。這晚上照例有一台戲,戲台左近,也照例有許多的賭攤。做戲的鑼鼓,在何生耳朵裏仿佛在十裏之外;他隻聽得樁家的歌唱了。他贏而又贏,銅錢變成角洋,角洋變成大洋,大洋又成了疊。他興高采烈得非常:


    "天門兩塊!"


    他不知道誰和誰為什麽打起架來了。罵聲打聲腳步聲,昏頭昏腦的一大陣,他才爬起來,賭攤不見了,人們也不見了,身上有幾處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幾拳幾腳似的,幾個人詫異的對他看。他如有所失的走進土穀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錢不見了。趕賽會的賭攤多不是本村人,還到那裏去尋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錢!而且是他的——現在不見了!說是算被兒子拿去了罷,總還是忽忽不樂;說自己是蟲豸罷,也還是忽忽不樂:他這迴才有些感到失敗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轉敗為勝了。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臉上連打了兩個嘴巴,熱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後,便心平氣和起來,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別一個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別個一般,——雖然還有些熱剌剌,——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躺下了。


    他睡著了。


    然而何生雖然常優勝,卻直待蒙趙太爺打他嘴巴之後,這才出了名。


    他付過地保二百文酒錢,憤憤的躺下了,後來想:"現在的世界太不成話,兒子打老子……"於是忽而想到趙太爺的威風,而現在是他的兒子了,便自己也漸漸的得意起來,爬起身,唱著《小孤孀上墳》3到酒店去。這時候,他又覺得趙太爺高人一等了。


    說也奇怪,從此之後,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這在何生,或者以為因為他是趙太爺的父親,而其實也不然。未莊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張三,向來本不算口碑。一上口碑,則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至於錯在何生,那自然是不必說。所以者何?就因為趙太爺是不會錯的。但他既然錯,為什麽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這可難解,穿鑿起來說,或者因為何生說是趙太爺的本家,雖然挨了打,大家也還怕有些真,總不如尊敬一些穩當。否則,也如孔廟裏的太牢4一般,雖然與豬羊一樣,同是畜生,但既經聖人下箸,先儒們便不敢妄動了。


    何生此後倒得意了許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牆根的日光下,看見王胡在那裏赤著膊捉虱子,他忽然覺得身上也癢起來了。這王胡,又癩又胡,別人都叫他王癩胡,何生卻刪去了一個癩字,然而非常渺視他。何生的意思,以為癩是不足為奇的,隻有這一部絡腮胡子,實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他於是並排坐下去了。倘是別的閑人們,何生本不敢大意坐下去。但這王胡旁邊,他有什麽怕呢?老實說:他肯坐下去,簡直還是抬舉他。


    何生也脫下破夾襖來,翻檢了一迴,不知道因為新洗呢還是因為粗心,許多工夫,隻捉到三四個。他看那王胡,卻是一個又一個,兩個又三個,隻放在嘴裏畢畢剝剝的響。


    何生最初是失望,後來卻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麽多,自己倒反這樣少,這是怎樣的大失體統的事嗬!他很想尋一兩個大的,然而竟沒有,好容易才捉到一個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裏,狠命一咬,劈的一聲,又不及王胡的響。


    他癩瘡疤塊塊通紅了,將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說:


    "這毛蟲!"


    "癩皮狗,你罵誰?"王胡輕蔑的抬起眼來說。


    何生近來雖然比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慣的閑人們見麵還膽怯,獨有這迴卻非常武勇了。這樣滿臉胡子的東西,也敢出言無狀麽?


    "誰認便罵誰!"他站起來,兩手叉在腰間說。


    "你的骨頭癢了麽?"王胡也站起來,披上衣服說。


    何生以為他要逃了,搶進去就是一拳。這拳頭還未達到身上,已經被他抓住了,隻一拉,何生蹌蹌踉踉的跌進去,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辮子,要拉到牆上照例去碰頭。


    "君子動口不動手!"何生歪著頭說。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並不理會,一連給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至於何生跌出六尺多遠,這才滿足的去了。


    在何生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為王胡以絡腮胡子的缺點,向來隻被他奚落,從沒有奚落他,更不必說動手了。而他現在竟動手,很意外,難道真如市上所說,皇帝已經停了考5,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因此他們也便小覷了他麽?


    何生無可適從的站著。


    遠遠的走來了一個人,他的對頭又到了。這也是何生最厭惡的一個人,就是錢太爺的大兒子。他先前跑上城裏去進洋學堂,不知怎麽又跑到東洋去了,半年之後他迴到家裏來,腿也直了,辮子也不見了,他的母親大哭了十幾場,他的老婆跳了三迴井。後來,他的母親到處說,"這辮子是被壞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來可以做大官,現在隻好等留長再說了。"然而何生不肯信,偏稱他"假洋鬼子",也叫作"裏通外國的人",一見他,一定在肚子裏暗暗的咒罵。


    何生尤其"深惡而痛絕之"的,是他的一條假辮子。辮子而至於假,就是沒有了做人的資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迴井,也不是好女人。


    這"假洋鬼子"近來了。


    "禿兒。驢……"何生曆來本隻在肚子裏罵,沒有出過聲,這迴因為正氣忿,因為要報仇,便不由的輕輕的說出來了。


    不料這禿兒卻拿著一支黃漆的棍子——就是何生所謂哭喪棒6——大蹋步走了過來。何生在這刹那,便知道大約要打了,趕緊抽緊筋骨,聳了肩膀等候著,果然,拍的一聲,似乎確鑿打在自己頭上了。


    "我說他!"何生指著近旁的一個孩子,分辯說。


    拍!拍拍!


    在何生的記憶上,這大約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幸而拍拍的響了之後,於他倒似乎完結了一件事,反而覺得輕鬆些,而且"忘卻"這一件祖傳的寶貝也發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將到酒店門口,早已有些高興了。


    但對麵走來了靜修庵裏的小尼姑。何生便在平時,看見伊也一定要唾罵,而況在屈辱之後呢?他於是發生了迴憶,又發生了敵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為什麽這樣晦氣,原來就因為見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聲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頭隻是走。何生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伊新剃的頭皮,呆笑著,說:


    "禿兒!快迴去,和尚等著你……"


    "你怎麽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麵趕快走。


    酒店裏的人大笑了。何生看見自己的勳業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他扭住伊的麵頰。


    酒店裏的人大笑了。何生更得意,而且為了滿足那些賞鑒家起見,再用力的一擰,才放手。


    他這一戰,早忘卻了王胡,也忘卻了假洋鬼子,似乎對於今天的一切"晦氣"都報了仇;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響了之後輕鬆,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這斷子絕孫的何生!"遠遠地聽得小尼姑的帶哭的聲音。


    "哈哈哈!"何生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裏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有人說:有些勝利者,願意敵手如虎,如鷹,他才感得勝利的歡喜;假使如羊,如小雞,他便反覺得勝利的無聊。又有些勝利者,當克服一切之後,看見死的死了,降的降了,"臣誠惶誠恐死罪死罪",他於是沒有了敵人,沒有了對手,沒有了朋友,隻有自己在上,一個,孤另另,淒涼,寂寞,便反而感到了勝利的悲哀。然而我們的何生卻沒有這樣乏,他是永遠得意的:這或者也是中國精神文明冠於全球的一個證據了。


    看哪,他飄飄然的似乎要飛去了!


    然而這一次的勝利,卻又使他有些異樣。他飄飄然的飛了大半天,飄進土穀祠,照例應該躺下便打鼾。誰知道這一晚,他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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