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影廳,我們才發現,買的居然是鄰座。想想訂票的時間,又正好空著兩個座位,也就不足為怪。


    熒幕正播放著火災逃生的公益廣告,燈光已熄,幾乎所有觀眾都帶上了3d眼鏡,或玩手機、或吃爆米花、或喝可樂,綿的私語聲,咳嗽聲、噴嚏聲不絕於耳,影廳眾生相與平時沒有不同。


    搞不好熊老板就在觀眾裏默默觀察我們,我多少有些緊張,警惕地逐個觀察。看了還沒半排觀眾,就放棄了這個念想。


    且不說黑漆麻烏的,看不出個所以然,單是人人戴著眼鏡遮著半邊臉,不看衣服光看腦袋,基本一個模樣。


    可能是光線實在太暗,月餅每上一層台階都要扶著最邊上的座椅尋路,就這麽走到最上麵一層。我們嘴裏小聲說著“麻煩借光”,“抱歉”,連擁帶擠蹭過幾十個膝蓋,好不容易進了座位。


    最邊上兩位,果然不出我訂票時所料,小情侶正旁若無人地熱吻。我們正待坐下,男子頗為不滿,嘟嘟囔囔地把放在我座位上的衣服拿起蓋著女子身上,一雙手不老實地探進去。


    我心說這年頭的年輕人,是沒錢還是尋刺激,連房間都不開了?再加上周邊吃爆米花、喝可樂聲,還有人沒關手機靜音,微x以及各種軟件提示音“嘰裏呱啦”不絕於耳,難免煩躁起來。


    正胡思亂想,電影屏幕瞬間黯淡,又驟然明亮,影廳響起了渾厚的音樂,像是初升的太陽遮掩了無邊黑暗,影廳再聽不到其他聲音。


    “時刻小心,先看電影,”月餅悄聲說著,“熊老板搞這麽大陣仗,絕不會偷偷摸摸那麽簡單。”


    我戴了眼鏡,正好是特效字幕。製作效果實在逼真,幾個大字好像要飛出屏幕砸到臉上。還沒看清楚什麽字,我下意識躲了一下才看清,隨即好似被一盆冰水兜頭淋透,冰冷徹骨。


    扭頭看著月餅,戴著眼鏡看不到眼神,但是緊抿的嘴唇顯示了他的震驚。


    影片名,根本不是什麽《妖貓傳》,而是《酒娘》!


    主演:熊成竹、南曉樓、酒娘。


    編劇:熊成竹。


    導演:熊成竹。


    我心裏一股無明業火“噌噌”直冒。這個熊老板的名兒還挺文雅,“胸有成竹”的諧音,這不是明著向我們挑釁麽?更可恨的是,明明我和酒娘是男女主角,熊成竹憑什麽當了男一號!潛規則都潛到我身上了!


    “穩住,”月餅抬頭盯著放映室那扇透出筆直光線的電子屏幕,“我們能贏。”


    我心下明了,且不說熊老板到底搞什麽名堂,既然能換電影拷貝,那麽他在放映室的可能性極大,甚至就是放映員本人。依著我脾氣,有了目標那還等什麽?我和月餅殺將進去,別說熊老板,就算是個熊窩,眨眨眼算我們輸。


    “南瓜,你還發現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麽?”月餅很用力地摁住我。


    “從頭到尾哪件事情對勁了?”我煩躁地甩著肩膀,“換做有人把你和阿娜這麽折騰捉弄,你怎麽做?”


    月餅已經摘下眼鏡,眼睛眯成細長縫隙,迸射出一絲寒光。我知道這話說得過分了,可是不認為這個對比有什麽不恰當的地方。


    有幾個人能忍受別人把自己心愛的人當作工具加以利用?而且是已經逝去的愛人!


    “對不起,我沒考慮到你的心情。換作是我和阿娜,可能早就讓他萬蠱鑽心。”月餅緩緩唿出一口氣,也吐出了我說的那句話帶來的不快,摸摸鼻子揚著眉毛,“可是南瓜,你想過沒有?石林你看到了今生的他和酒娘;杏花村你夢到了前生的他和酒娘。熊成竹到底以什麽身份出現在你和酒娘之間?”


    “這個給我戴綠帽子的王八!”話剛說完,我突然想起前幾年特別流行的一句改編歌詞——“愛上一匹野馬,可我的家裏全是草原”,心裏更是憤怒,隻覺得自己要是生活在紐約下水道,估計也是全身綠光的忍者神龜。


    “要想生活過得去,身上哪能沒點兒綠。”月餅瞥了眼旁邊那對幹chai烈火的忘情男女,皺了皺眉,“南瓜,你再分析一下。其實,你才是第三者。”


    “啊?!”我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正待反駁,突然醒悟月餅的話很有道理。


    石林,熊成竹和今生酒娘,其實和我一點關係沒有,直到我在杏花村“夢見”唐朝酒娘和那段淒美的苦戀。雖然我和酒娘愛戀至深,熊成竹似乎才是酒娘名正言順的男人。


    我隻是沒有給她安全感、沒有給她可見未來,苦苦懷戀又陰魂不散的前任。


    這玩笑開大了!


    “熊成竹在報複你。”月餅“嘖嘖”咂嘴,“我堂堂蠱族最強的男人,居然跑到冰城為南少俠千年風流債埋單。”


    “打臉的事,還是少做。”我悶著氣很不痛快,“這就是你發現的不對勁的地方?”


    “戀愛的男人智商為零,”月餅食指拇指比成圈,“失戀的男人智商就和冰城的溫度一樣,零下——《妖貓傳》臨時換成《酒娘》,為什麽觀眾沒有反應?”


    我暗罵自己讓豬油蒙了心,居然連這個常識都沒有發現。再看周遭,除了那對情侶,所有觀眾鴉雀無聲,貌似看得津津有味。


    “哇!”鄰座女子臉紅似血,從男子懷裏抬頭大口喘著氣,“老公你看,楊貴妃居然是個外國人!”


    來電影院路上我做過資料收集,楊貴妃是中外混血演員。聽女子這麽一說,再看電影,分明是原汁原味的正宗《妖貓傳》!方才隻顧討論事情,完全沒在意電影演了什麽。


    “戴上眼鏡。”月餅早已發現這個問題,把3d眼鏡放我眼前。


    透過眼鏡,屏幕放映的卻是酒娘與楊艾酒莊初識的場景。


    “靈、幻、卜、醫、蠱、武、魘、文,八族哪一族有這本事?”


    古城圖書館的資料記載,東漢末年,正值幻族人才輩出。可惜擔任“異徒行者”的張姓傳人,對於一統天下的熱衷遠遠高於探尋終極秘密,發動了一場大規模農民起義,最終事敗身死。而另一位於姓傳人隱姓埋名多年,在東吳利用幻術聚集了大批信徒,被當地諸侯處死。


    “醫族?”


    摘下眼鏡,《妖貓傳》;戴上眼鏡,《酒娘》。錯亂感讓我甚至懷疑還在高速服務區熟睡做夢。


    “這是我們這麽多年最強的對手。”月餅嘴角揚起無比自信的角度,熟悉的笑容讓我意識到這是真正的現實。


    “蠱族之王和文族廢柴對抗掌握八族異術的千年不死身,能贏麽?”


    “知道柴火的作用麽?”我絲毫不介意月餅揶揄,“冰天雪地,篝火是對抗寒冷的唯一信仰。”


    “這句話不錯,如果活著,寫進書裏。”月餅擺弄眼鏡,板住鏡腿掰斷,“嗤”的一聲輕響,中空鏡腿冒出些許黃煙,“幻族慣用的符紙燒灰。”


    “符紙要配上符水、符食才能生效。”我聞到些許辛辣味,鼻子癢得難受。


    “可樂、爆米花、薯片。”月餅從包裏翻出兩粒綠色帶著薄荷香氣的黃豆大小藥丸,“清心蠱。”


    誰料這玩意兒聞著味還不錯,入嘴卻像塞了坨炸藥,辣的程度不亞於在韓國吃的火雞麵,炸的我頭皮發麻,腦仁子生疼。


    我“唿啦”著嘴,口水、眼淚、鼻涕齊流:“可樂爆米花薯片怎麽做符水符食?難不成在影廳食飲區就做了手腳?”


    “每排隻需一個人就夠了。”月餅也是辣得不輕,吸哈著氣結結巴巴,“像咱們倆,最晚到,路過時,他們放進去就好。觀眾注意力全放在避讓,誰會注意飲食裏下了藥?有些人沒買飲食,也會隨著觀眾討論,口氣帶出的符水符食,中了術。”


    我瞅著旁邊兩位幾乎要上演真人肉搏秀的情侶沒言語。


    月餅察覺到我的心思:“情欲勃發,體內快速分泌大量荷爾蒙、多巴胺,有強烈致幻作用,反倒與醫族的符藥以毒攻毒,抵消。”


    我恍然中冒出個大悟,突然意識到哪裏不對勁,細細一想,琢磨出問題所在,頓時翻腸倒胃,直嘔苦水:“月無華,清心蠱裏也有荷爾蒙和多巴胺?”


    “又不是人的,緊張什麽。大腰子、羊寶、羊鞭你也沒少吃,這會兒裝什麽不食人間煙火?”月餅看來是辣勁緩過來了,“嗯,下次配製,迷辣蟲少放三錢。”


    進入冰城至今,諸多事都沒有頭緒,如今有了些許線索,我的心情輕鬆不少。


    未知,永遠是最可怕的;已知,再可怕也總有辦法。


    “喵!”一聲淒厲的貓叫響徹影院,《妖貓傳》正演到一眾人在青樓尋歡,一隻黑貓隔著窗欞說話。而這聲貓叫,我聽得真切,卻是由熒幕後發出。


    “嘶啦”一聲巨響,那隻初進冰城遇見的黑貓,從巨幕上方正中央抓著幕布滑下。鋒利的爪子如快刀割裂幕布,裂帛聲愈發刺耳,直至黑貓落地,銀幕裂成兩塊碎布耷拉著。


    影片仍在投影,畫麵扭曲在破布上麵,原本繁華的大唐盛世支離破碎。


    那隻黑貓,額頭凝固著血痂,光影虛幻中,油亮的黑毛變幻著光怪陸離的色彩,幽幽地注視著台下的觀眾。


    它的瞳孔擴成充斥眼球的黑暈,宛如一根尖銳的刺,隔著數排觀眾,直紮我的心口。


    心髒一陣劇痛,我捂著胸口喘不過氣,忽然聽見了跨越千年,無比熟悉的聲音:“你,終於來了。還記得我們的約定麽?如果來生尋不到,記得62188,我總會尋到你。”


    “酒娘!”我失聲喊道!


    “天惶惶,地慌慌,家有夜哭郎,愁煞爹和娘啊!嗚嗚嗚……”哀哭聲從門口傳入,衣衫襤褸的老乞丐跌跌撞撞抱起黑貓,愛憐地撫摸著它的傷口。


    “終於找到你了,聽為娘話,迴家吧。負心男人天下皆是。你若不在,為娘如何終老人間。”


    “喵。”黑貓舔舐乞丐皺紋斑駁的老臉,眼角滾落兩滴紅色的淚水。


    “南曉樓,月無華,等你們很久了。”第一排正中央的觀眾,肥碩的身軀從座位裏緩緩撐起,“孩子們,你們覺得,誰對不起誰?”


    “楊艾負了酒娘。”觀眾們用沒有音調,機器人似的嗓音木然應和。


    “嗬嗬……”熊成竹踱著沉重的步子,走到老太太身邊,“嬸娘,找到酒娘了,真好。”


    “是啊,真好……真好……”老太太渾濁的眼球間或一輪光彩,“竹兒啊,這麽多年,多虧你了。”


    “嬸娘,別這麽說,咱們是一家人。”


    “竹兒啊,酒娘要是能和你在一起,多好啊。”


    “嗚嗚……”黑貓低聲啜泣,依偎在老太太懷裏,眼神哀怨地望著我。


    “這是怎麽迴事?”


    身旁情侶早已嚇得哆哆嗦嗦,手忙腳亂整理著淩亂衣服,起身欲逃。


    熊成竹揮了揮手,前排兩個觀眾僵直起身,對著情侶脖頸揮手敲擊。


    倆人暈了過去。


    我和月餅沒有阻止,這種時候,清醒的人最荒唐。


    “南瓜,越來越有趣了。”月餅摸摸鼻子,嘴角卻沒有揚起習慣的笑容。


    “師父們,多年不見,你們還是老樣子啊。”熊成竹雙手拇指豎起,無名指和小拇指蜷進掌心,食指中指伸直並疊,向我們深深鞠躬。


    這是蠱族晚輩拜見長輩最高禮節,他怎麽會?我們為什麽是他的師父?


    “戴上眼鏡,你們會懂。”


    以下是我們看到的畫麵:


    夕陽灑下一片片碎金葉子般璀璨的餘暉,賜予田間耕作的人們最後的溫暖。


    牧童竹笛聲空靈悠揚,老黃牛低頭飲水。農夫們打著招唿,相約去今天插秧最少的那家喝幾杯。婦人們溪間說著家常,揮著扁木用力拍打塗滿皂角的布衣,水花飛濺著亂世中鄉村農家難得的歡樂寧靜。


    她雖身著打滿補丁的舊衣,卻漿洗得幹幹淨淨,尖尖下巴勾勒著如畫眉目,蔥白如玉的小手持著一把木梳,緩緩梳理著似綢緞般絲滑的柔順長發。


    “小九,該迴家了。”老農們扛著鋤頭開著善意玩笑,“曉樓這個書呆子,今兒怕是不會來了吧。”


    “大叔們又取笑人家,”小九微顰黛眉,嬌嗔地跺著小腳,“我哪裏是……哪裏是等他。”


    話雖這麽說,許是夕陽紅暈,映在白玉無瑕的臉龐,紅得像熟透的柿子。漾滿秋水的眼角,卻偷偷瞄著小道,少女懷春的心,如蹦跳小鹿,“砰砰”跳著:“他怎麽還不來呢?”


    “原來不是等我啊?”身材壯碩的青年男子笑嘻嘻從樹後閃出,嚇了她一跳。


    “你又欺負人家。”她不依,撅著小嘴背過身,實則掩飾等到情郎後嘴角那抹淺笑。


    許久,身後無聲。她又窘又奇,扭捏捏轉身,看到了一束向日葵,捧在他的懷中。


    她,最喜歡的花。


    “你不知道,李叔看得真嚴。為了偷摘這些向日葵,我在草裏足足貓了兩個時辰方才得手。”


    “小兔崽子,你以為我沒看見你?”李老漢拎著酒壺遠遠笑罵,“你念書可尚可,做賊,差遠啦。看在小九常給我沽酒補衣服的麵子,老頭子隻好睜一眼閉一眼咯。”


    “謝謝李叔!”倆人牽著手,捧著花,向山中跑去。


    歡聲笑語,如滿山野花,零零星星,鋪滿山間野徑。


    他十八,她正值美好年華。


    每當談及青梅竹馬,人們總說他倆。


    “你看看你,哪有個讀書人的樣子,土匪還差不多,”小九摸著他眼角傷口嗔怪著,“人家就是在酒肆多看我幾眼,你就和他們大打出手。”


    “我的女人,怎麽能讓別人亂看?”曉樓銜著一根青草仰望星空,咂著清香草汁,“再說那幾個人本就不是好人。你這麽美,收拾他們一頓,也好叫他們不起歹心。”


    “我哪裏美,”小九不勝嬌羞地嚶嚀,“也就你覺得我什麽都好。”


    如果時間能夠定格,或許,這是戀人們最相似、最甜蜜的畫麵吧?


    “你知道麽?我新討來一個方子,春天的麥芽釀酒,秋末取飲,色如琥珀,滋味甘甜,迴味無窮。”


    “別給阿爹釀酒了。”小九雖這麽說,語氣卻是“情郎凡事周到用心”的甜,“阿爹身體虛,飲酒多了,腹痛厲害。”


    “少喝無礙,”曉樓躍身而起,“待我秋末迴來,取麥芽秋釀,備上厚禮娶你。”


    “啊!”突如其來的幸福伴著顫動心間的詫異,“你……你要去哪兒?”


    “那邊。”曉樓指著遙遠的北方,“恰逢亂世,正是大丈夫博得功名、建功立業之時。待到那時,重禮豪金娶你。”


    “一定要去麽?”小九癡癡注視曉樓寬闊背影,那麽近,那麽遠,“每月替鄉裏寫寫紅白文章,做做戲本,也不少錢呢。我……我知足。”


    “一介賣文書生,怎能配得上你得好。”曉樓霍然轉身,把小九摟入懷中,“我要做更好的男人,才能做最好女人的男人。”


    “我等你。”


    “嗯,你等我。”


    兩顆心,炙熱,跳動……


    那麽近,那麽遠。


    愛,若相思無邊;候,則一眼萬年。


    一晃,三年,就這麽過去了。


    初秋正午,炎熱的陽光炙烤大地,桂花樹下,肥胖男子揮著鋤頭,汗水浸透了葛布粗衫,順著褲腿滲進土裏,猶如熱油遇鐵,“嗞嗞”作響。


    “成竹,歇口氣吧。”臉皺如核桃的老太太心疼地端著一瓢水,另一隻手抱著通體漆黑的小貓。


    “喵嗚”,黑貓伸著舌頭舔了幾口水。老太太拍著小貓毛茸茸的腦袋:“淘氣,改天不要你了。”


    黑貓眨著眼睛可憐巴巴望著老太太,“喵嗚”、“喵嗚”叫著。


    “成竹,水讓貓喝了幾口,我給你換一瓢。”


    成竹挽著袖子擦汗,憨厚笑道:“嬸娘,不打緊。”端瓢一飲而盡。


    “你這孩子,也不怕冷水炸著肺得傷寒,”嬸娘歎了口氣,“哎,小九也該迴來了吧。”


    成竹掘開泥土,搬出一壇泥封陳釀:“每年這天,阿九都要取酒等曉樓。”


    “三年了,”嬸娘淌下兩行濁淚,“怕是曉樓已經忘記小九了。可憐這孩子,一片癡心,還在等他。”


    村口,小九依偎著老樹,不言不語,抱著一捧新摘的向日葵,身旁酒壇已空,酒杯尚有麥香。鄉村野徑,有人影出現,她的醉眼才會現出昔日神采。待看清人影並非等了多年的他,眼神如同那捧沒了水分滋養的向日葵,黯淡無光。


    “可憐的娃兒,”村民們歎息私語,“那小子就這麽一句話,苦等三年,也不知著了什麽魔怔。”


    “讀書人有什麽好?書能當飯吃?我看成竹那孩子就挺不錯。小九爹走了之後,孤兒寡母,全虧了成竹幫襯。”


    “嗬嗬……曉樓從小就心氣傲,又有才華,到了長安,說不定早就平步青雲,三妻四妾。哪還記得咱們這個破地方,哪還記得小九。”


    村民們越說越大聲,故意讓小九聽到,隻盼這孩子能迴過心思,和成竹踏實過日子。


    小九像個木頭人充耳不聞,直勾勾地望著路的盡頭。


    曉樓,你釀出的酒,真的很好喝呢。


    你什麽時候迴來?


    你不會不要我了吧?


    說好了,你要娶我。


    長安,在哪裏?


    成竹和老太太沒有等到小九,再也沒有等到……


    向日葵,枯萎在老樹下;野徑,淺淺足跡,一路向北。


    每座城,都有他獨特的生命力。即便經過戰火毀滅,也會在短短幾年恢複元氣。


    長安,更是如此。


    亂世已過,長安以驚人的速度恢複著生命力。熙熙攘攘的百姓安居樂業,東西往來的商販攜著奇珍異寶,腰挎彎刀牽著駱駝的胡人,熱鬧非凡的酒肆,食客們大快朵頤,劃拳猜令。


    還有——風流才子,屠狗沽酒、達官貴人最向往的青樓。


    聽說,長安最奢華的青樓“萬芳樓”來了一位花魁。雙十年華,隻唱鄉間俚曲、識字極少、舞技平平,唯獨酒量極佳,姿容冷豔,入幕之賓來者不拒,榻間抵死纏綿,甚是動人。


    如此妙物,自然轟動長安,一時間,萬芳樓前排起長隊,個個隻為一親芳澤。


    依著常理,越紅的花魁,越要對男人百般挑剔,欲拒還迎,方能抬起更高身價,更彰顯“出淤泥而不染”的傲氣,引得公子哥、富家子、文人騷客趨之若鶩,終於贖身迎娶,成就一段佳話。


    此女行事,令人費解。


    無人知其原因,唯有萬芳樓的老鴇,時常歎氣:“十足癡子,當年,真不該誘她入樓……”


    “大嬸,我想找個人。”女子麵黃肌瘦,神色怯怯。


    “長安城這麽大,找人談何容易。”老鴇閱人無數,早看出此女天生麗質,非同凡人。


    “他叫南曉樓,會寫詩,寫得很好,個子很高。”女子雙手比畫著,起初興奮,繼而黯然,“您說得對,我找了他半個多月,無人識的。”


    “苦命孩子,看你瘦的。沒錢吧,這些天怎麽熬過來的。”老鴇心中有了盤算,做悲天憫人狀。


    “困了,河邊橋洞;渴了,一捧河水;餓了,食販們都是好人,總會給些吃的。”女子眼神迷離,喃喃自語,“奈何尋他不見。”


    “大嬸這裏,每天都有很多男人,尤其是寫詩的男人。隻是,要找人,還需等待緣分。你願等麽?”


    老鴇身後,堂皇高樓,鎏金橫匾鐫刻龍飛鳳舞三個大字“萬芳樓”,落款“樂天”。


    “隻要能找到他,等多久我都願意,做什麽我都願意。”


    紅顏,自古,多薄命。


    隻因、癡情,勘不破。


    花,有盛開的那天;人,有重逢的時候麽?


    花,會枯萎;人,會老。隔夜的酒,不再香醇;再動人的女人,也會索然無味。


    十年,就這麽在酒和床榻間,匆匆過隙。當年,轟動長安的花魁,再無入幕之賓。


    唯有——晌午,她靠窗望穿秋水的等候;傍晚,她倚窗塗脂抹粉的期盼;深夜,她貼窗孤燈不滅的側影。


    她不失望,也不抱希望。她,隻怕他若真的來了,看不到她。


    “他說過,要娶我,那就一定會娶我。他說過,要做紅色旗袍娶我,那就一定會親手為我穿戴。”


    他,是她唯一活下去的理由。


    因為,她不願相信——他離開的時候,亂世烽煙,人命如螻蟻。


    隻要,她在等他,他就不會死。


    十年,萬花樓的花圃,種滿向日葵,嬌豔欲滴,亭亭玉立。


    如同十年前,村口老樹下,青澀嬌羞的她!


    種花園丁身軀肥碩,終年默默不語,累了,會坐在向日葵中,取一把浮土,灑入滿瓢冷水,吹著土,喝著水。


    嬸娘臨終,雙眼哭瞎,摸著他的臉:“成竹,天涯海角,你要把小九找迴來……讓她莫找曉樓了。緣分,命中八尺,難求一丈。以後喝水,記得瓢裏灑點土,吹著慢慢喝,莫炸著肺得了風寒。”


    愛情是什麽?


    就是,我把時間,全都給了你。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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