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城。


    侵略的戰火使得這座城市更顯破敗,沿街商鋪懸掛的膏藥旗有氣無力耷拉著。


    路人低著頭,行色匆匆,生怕多看一眼巡邏的日本軍人,就成了侵略者練槍法的活靶子。沒有人注意到街中央那具凍僵的屍體,或許眾人都已看到,很默契地選擇了視而不見。


    在這個生命和尊嚴沒有保障的城市,死人比野貓都多。況且屍體被雪覆蓋大半,隻能依稀看出衣衫襤褸,蓬頭垢麵的乞丐相,更不會博得所謂同胞的些許同情心。


    亂世,自己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媽媽,屍體上麵為什麽蹲著一隻貓?”七八歲大的孩子拽著媽媽衣角。


    正好幾個巡邏的日本軍人路過,指著屍體“嘰裏呱啦”說著什麽。


    母親臉色一變,想起前幾天鄰家孩子撿了地上一塊糖果,誰曾想是日本人打賭練槍法的誘餌。小孩撿糖果的時候,被日本人一槍打爆腦袋的慘狀曆曆在目……


    母親急忙捂住兒子嘴巴:“小兔崽子,別亂說話。”


    孩子眼睛瞪得滾圓,嗓音夾雜著恐懼的顫音:“媽……媽,那隻貓正在啃屍體的臉。”


    也許是天氣太過寒冷,也許是孩子描述的事情過於詭異,母親打了個激靈,偷偷瞄去。


    一隻通體烏黑,皮毛油亮的黑貓蹲在屍體胸前,長滿倒肉刺的舌頭舔舐著凍得分不清麵目的死人臉。每舔一下,舌頭會被冰棱粘住,“刺啦”一聲,生生撕下幾根肉刺,鮮血還沒流出傷口,就凍成紅色血塊。


    黑貓“嗚嗚”哀鳴著,幽綠的眼睛潤著淚水,似乎覺不出疼痛,他執著地舔著,時不時用小爪子撓著乞丐的臉。它似乎期待著這是平日的裝睡遊戲,乞丐會像往常般突然醒過來,“哈哈”笑著把它摟在懷裏,喂幾塊乞討來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幹饅頭。


    母親暗忖:這哪兒是啃人臉?動物有靈,這是尋著主人了。


    再有靈性的動物,也不知道人死不能複生,倒是這義舉,在這漠然生命的城市,更顯得人類無情。


    “砰”!


    三八大蓋的槍口冒著冉冉青煙,血花四濺,強大的衝擊力使得黑貓軀體騰空飛起,貓頭隻剩一張皮,糊在屍體的臉。


    幾個日本兵“嘎嘎”幾聲怪笑,身材矮壯的軍人用刺刀挑起貓屍,對著圍觀眾人炫耀地繞了一圈,拉開槍栓假意開槍,等圍觀眾人頓時鳥獸散,才大搖大擺地扛著貓屍往迴走。


    在這個基本口糧都供應不足的城市,一隻肥碩的貓,可是上等美味。


    躲在角落的母子倆戰戰兢兢,兒子更是嚇得撇嘴欲哭,還未等母親捂住他的嘴,恐怖的一幕發生了——


    那具“屍體”在微微抽搐。


    “天惶惶,地慌慌,家有夜哭郎,愁煞爹和娘啊!嗚嗚嗚……”


    嘶啞地嗓音從“屍體”嘴裏傳出,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語速越來越快疾,語調越來越尖銳。


    “吱嘎吱嘎”,就像是老舊廢棄的機器重新啟動,令人牙酸的咬合聲響過,“屍體”原本攤開的雙手微微彎曲,龜裂的手掌撐著地,緩慢地地站了起來。


    “天惶惶,地慌慌,家有夜哭郎,愁煞爹和娘啊!嗚嗚嗚……”“屍體”搖擺著肩膀,雙腿筆直地走向那幾個日本軍人……


    “詐屍啊!”幾個躲在角落偷偷看熱鬧的人驚叫著,連滾帶爬地跑了。


    母子倆嚇得哪裏還有半分力氣,雙腿癱軟挪不動半步,眼睜睜地看著“屍體”從身邊走過。


    “啊!”母親又一聲驚唿!


    她看到了,這一生都不敢相信的一幕。


    那具“屍體”,半張臉是布滿皺紋的老婦人。另外半張臉,長著黑色絨毛,幽綠的眼睛,幾根長長的胡須橫著刺出,分明是半張貓臉。


    老婦人扭頭瞥著母子倆。人眼,滿是慈祥;貓眼,充滿怨恨。


    日本軍人聽到身後人聲,轉身看到“屍體”居然站了起來,而且是半張貓臉,驚慌得“八嘎”聲、槍栓聲響成一片。


    “砰砰砰”亂槍掃過,數發子彈貫穿老婦人,卻像打進土牆,彈出幾蓬灰煙,根本沒有人血淌出。


    老婦人低頭摸著傷口,手指探進取出灼熱的子彈,張嘴舔舐。她的舌頭,半邊圓厚紅潤,半邊長滿肉刺。


    日本人本就信奉鬼神,見此狀把什麽“武士道精神”忘了個幹淨,“咕咚咕咚”跪了一片,結結巴巴不知道嘟囔些什麽。至於中國的鬼神能不能聽懂,估計也不在這幫嚇破膽的小鬼子考慮範圍了。


    老婦人沒有理會幾個鬼子的醜劇,直勾勾地盯著貓屍,喃喃自語:“你不會死……我保護了你一千多年,還沒等到那個人,你怎麽能死?”


    “喵……”沒有頭顱的貓屍竟然從腹腔傳出一聲沉悶的貓叫,貓肚子鼓起一個圓球,順著腹部緩緩向脖頸斷口移動。斷口原本稀爛的碎肉虯結蠕動,長出一坨肉膜包裹的血淋淋肉球。


    須臾,“啵”的一聲,圓球掙破肉膜,嘶啞地“喵喵”著,漸漸五官成形,黑色毛發從肉球裏鑽出,不多時又是長成方才那隻黑貓的腦袋。


    小鬼子們哪見過這種陣勢,連滾帶爬地怪叫著逃竄,老婦人“咯咯”一笑:“她有九條命,讓你們折損了第八條,還剩最後一條了。你們想就這麽走了?”


    話音剛落,老婦人的長發無風自動,雙腳未曾挪動,不知怎地就憑空從原地消失,擋在十幾米外的小鬼子麵前。這麽近距離看到老婦人的臉,小鬼子怕是連向天照大神求救的念想都沒了,膽小的更是直接昏死過去。


    黑貓“喵”的一聲跳到老婦人肩膀,舔著她的臉,幽綠的眼瞳滿是歡悅。老婦人摸著黑貓腦袋,步履蹣跚地向街拐角走去,片刻不見蹤影。


    詭異的一幕嚇得人們不敢說話,不知誰哆哆嗦嗦喊了一聲:“太君死了,快逃吧。”


    再看那幾個跪在地上的小鬼子,喉嚨多了個圓圓的血洞,血洞兩側細細密密的牙印深可見骨,血泡汩汩冒著……


    據說,當夜,日本軍營傳出恐怖慘叫,火光衝天,大火中依稀看到幾個長著尾巴,渾身黑毛的人形巨貓,逢小鬼子就咬。


    日本軍方對此忌諱莫深,第二天一輛軍用卡車停在軍營門口,小鬼子們全副武裝,搬著幾具裹屍袋運上卡車。其中有一具在搬運時掉落,裹屍袋破裂,露出一隻人手大小的貓爪。


    小鬼子遇到神秘貓臉老太事件,在茶館喝茶的日本隨軍醫生親眼所見,當時正是清晨7點31分。隨後幾年,日本軍方在東北某地建立了一支臭名昭著的部隊,專門從事病毒、變異、傳染、人體實驗。


    部隊的編號正是“731”。究竟是巧合還是由“貓臉老太”引起,不得而知。


    “貓臉老太”在冰城成了流傳多年的恐怖故事,以訛傳訛,眾說紛紜,越來越邪乎。直至八十年代中期,好事者據此寫了現代版本的手抄本,流傳甚廣。估計作者文筆絕佳,故事寫得活靈活現,竟引起冰城人民的恐慌。一時間人人自危,小孩子手腕要綁根紅繩才能上學,夜間更是無人敢出門……


    我,作為一名過氣寫手,職業所需,不但要把和月餅的經曆記錄成文,發給編輯修訂出版,還要搜集各種民俗、傳說、曆史類的資料,使得每次經曆都有更詳細的依據。好在古城圖書館藏書豐富,曆代“異徒行者”的隨筆記錄更是匪夷所思,使人大開腦洞。


    “貓臉老太”的傳說,就是從民國那位墜機的異徒行者的手劄裏看到。聯想到日本“雪奈化貓事件”,我大感興趣,查了關於此事的詳細資料,甚至搜到了幾幅圖片,看得毛骨悚然。


    有趣的是,“貓臉老太”在韓國也流傳甚廣。不過韓國人不求甚解的娛樂精神無處不在,居然稱之為“香港貓臉婆婆”。


    記得我還很感興趣的和月餅聊過,月公公本著“萬般皆下品,惟有睡覺高”的本命原則,“唔”了一聲翻身繼續睡。我自討個沒趣,又翻了翻資料,沒了興致,跟著月餅找周公談心去了。


    醒來的時候,月餅抽著煙查閱“貓臉老太”的資料,我正想問幾句,他電腦一關拖著我喝大酒。喝酒的時候還和調戲飯店服務員的醉酒小痞子打了一架,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


    哪曾想,小三年過去了,我們在冰城,居然真的見到了“貓臉老太”。


    我有種傳說和現實突然碰撞的不真實感,說好了來冰城是痛毆一頓王八熊老板,順便找到下個任務的線索,怎麽就冒出個“貓臉老太”?


    “這年頭,行為藝術都開始走靈異傳說路線了?”月餅拔了車鑰匙開門下車,“你寫的書害人不淺啊!”


    “我寫的都是正能量好不好?”我就煩別人說寫恐怖小說的帶壞了年輕人。


    人分九品,就算是恐怖小說,也有個質量高低之分對不?


    隨著月餅下車,我們兩人很默契地更忙各的。月餅蹲在雪地研究老太太的腳印,我趴在車前蓋順著貓腳印尋找它跳過來的方向。


    這些事情看似微不足道,往往很多事情的解決關鍵就是從不起眼的小事入手。


    車前蓋覆蓋著皚皚白雪,貓爪印雖然淩亂,卻像一朵朵散落雪中的梅花,精致可愛。我貼近爪印,盯地眼睛發酸,也沒看出所以然。如果不是剛才那件事,這些無非就是普通貓爪印……


    我閉眼揉了揉眼睛,殘影在黑暗中虛化,我仿佛看到了奇怪的東西。急忙睜眼,貓爪印依然雜亂無章,並沒有什麽不同。這種“明知道不對卻不知道哪兒不對”的感覺,讓我心裏堵得慌。


    “月餅。”


    “南瓜。”


    我們同時喊了對方。我心裏有數,月餅也想到了什麽。


    “腳印?”我們又同時說道。


    我站在車前,可以遠距離看到“貓臉老太”的腳印,而月餅蹲在雪地,看不到車蓋的貓爪印。我盯了片刻閉上眼睛,殘像又出現在黑暗中,我知道為什麽覺得奇怪了。


    “貓臉老太”的腳印,和黑貓在車蓋留下的腳印構成的圖形完全一樣。


    “w……d”月餅在我耳邊念叨。


    閉著眼冷不丁聽到聲音,把我嚇了一跳。月餅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身邊,左右手對空虛畫著兩種不同的腳印。經他提示,我才發現這兩串腳印,構成了兩個英文字母——w、d。


    我心說月餅確實聰明,我隻是看出腳印構成圖案,他卻瞬間察覺到這是兩個英文字母。


    可是,這兩個英文字母代表著什麽意義呢?


    我:“我的?”


    月餅:“唯獨”


    我:“問道?”


    月餅:“味道?”


    我:“whatareyoudoing”


    月餅:“guessariddle。”


    我倆這都整上英語對話了。


    消息提示音響起,是月餅的手機。


    熊老板:“這個地方,關於貓的故事。晚上,12點,恭候異徒行者。”


    事件伊始,熊老板就異常囂張,直接不把我們放在眼裏,這次更是赤裸裸地挑釁我們的智商!


    更可氣的是,我實在想不出冰城和貓有關的“wd”地方在哪兒。


    月餅揚揚眉毛,摸著鼻子笑了。


    我大喜:“知道是哪兒了?”


    “走!吃飯去!”月餅雙手踹兜,很有興趣地踢著雪,哼著“走到玉林路的盡頭,坐在小酒館的門口”。


    “這不是吃飯的時候吧?”我心說月餅你丫心也太大了吧?居然還有胃口吃飯?這算是唱哪一出?


    “現在是下午四點,到晚上十二點還有八個小時。”月餅雙手交叉舉起伸了個懶腰,“不吃飽哪有力氣拯救世界?邊吃邊琢磨,再喝點兒酒,說不定就想到了。”


    嗯!這就是月無華。


    永遠不會按照常理出牌卻又讓我無比信任的人。


    說是尋找飯店,其實也是找“wd”有關的地名。溜達了一個多小時,天色已黑,一無所獲。我們也順著人群走到了中央大街。


    說到中央大街,多絮叨幾句。


    冰城最有名的三張城市名片——美女、冰雕、中央大街。


    中央大街舊稱“中國大街”,最初是沿江地段的古河道,盡是荒涼低窪的草甸子。後來,運送鐵路器材的馬車在泥濘中開出一條土道,於是中東鐵路工程局將沿江荒地撥給散居冰城的中國人,至1900年即形成“中國大街”,意為“中國人住的大街。”


    1924年5月,俄國工程師科姆特拉·肖克作為設計師,為中央大街鋪上了花崗岩方石。正所謂“要想富,先修路”,自此,住家、商販、顧客、外國人多了起來,漸漸形成了冰城最繁華的主街。因為坐落於冰城核心位置,1928年7月改稱“中央大街”。


    這條街長15公裏,寬二十多米,聚集了歐式及仿歐式建築71棟,文藝複興、巴洛克、折衷主義及現代多種風格的建築隨處可見。沿街走來,仿佛置身於現代與古典藝術完美融合的時光隧道。


    當然咯,滿大街吃著“馬迭爾冰棍”、“冰糖葫蘆”的美女比建築物更讓我目不暇接。隻恨來的是冬天,羽絨服太嚴實,看不到有前有後的身材。


    月餅沒什麽興致看美女,駐足吹薩克斯的街頭藝人身旁,聽了一會兒,掃描發了一百塊錢紅包,藝人激動得硬是把一首《迴家》吹走調了。


    “來首《成都》。”


    “讓我,流下眼淚的,不止昨夜的酒;讓我,依依不舍的,不止你的溫柔。”


    淒涼懷念離別的音樂響起,我隨著曲子心裏默唱。不知不覺,心,酸了。


    我想起了月野;想起了酒娘;想起了年少時暗戀的初中女孩,她笑起來有一對酒窩,梳著馬尾,亮晶晶眼睛會說話。


    “我獨在意夜闌人靜時的一聲呢喃,


    你隻留下萬籟俱寂時的一絲溫暖,


    遙不可及的是左手右手牽無可牽,


    痛徹肺腑的是心深處難掩的小寒。”


    今天,正好是小寒節氣,我下載了一張小寒的圖片,寫了四句話,發到了朋友圈、微博。


    月餅抽著煙,煙氣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漫進頭發,遮住了蘊含淚水的眼睛。


    他,想起了誰?


    烈火焚身的阿普:“阿華,記住!活著,是為了驕傲地死去!”


    善良多情的萍姐:“狐族蠱女,生生世世,相互吸引,不死不休。”


    亦正亦邪的阿娜:“無華?是你麽?”


    這是和月餅最親的三個人,臨終前最後一句話。(詳情請看《燈下黑》第一部、第二部。)


    這些年,曾經的同學朋友們或在異鄉打拚、或結婚生子、或忘記了曾經的夢想碌碌無為生活。


    不夠精彩,絕對真實。


    而我們倆,就像活在一部虛幻小說裏,承擔了太多生死離別、悲歡離合、人性善惡。厭倦,卻不得不繼續。


    我很羨慕過著普通生活的人們,起碼他們會在疲憊時倒頭就睡、難過時號啕大哭、快樂時放聲大笑,中了一百塊錢彩票都會美滋滋發個朋友圈,美團點個好菜慶祝……


    這樣,多好。


    青春就是幾個人擠在十多平米的寢室,心裏卻裝著全世界;青春是一場永遠喝不完的酒,以為可以這樣一輩子;青春是仰望星空充滿對未來的幻想,從不在乎腳下的坎坷;青春是不打傘的雨天唱著走調的歌,看不清前方也從不迷茫;青春是即使摔倒了,依然“哈哈”笑著,起碼姿勢很好看。


    我,南曉樓;他,月無華。


    我們,沒有青春;我們,隻有彼此。


    《成都》結束了,我們的感傷也結束了,該麵對的,永遠不要逃避。


    “吃飯吧。”月餅走得很蕭索,捎帶手還拒絕了幾個奔放小姑娘主動索要微x的合理要求。


    我忿忿不平:身在福中不知福!說不定這幾個丫頭就是我的讀者!小爺多低調!


    走了半條街,尋了家人聲鼎沸的飯館,六個極具氣勢的大字赫然在目:東北殺豬大菜!


    煞風景的是led燈壞了幾個,店名成了“東北殺人菜。”


    六


    鑒於這幾年冰城個別不良商家坑宰顧客的報道,我們異常謹慎。明確了“魚是按照一盤還是一條算錢”、“亂燉是按斤算還是按份兒算”、“酒的價錢是杯還是瓶”諸如此類的問題,才放心點了一桌子菜。


    飯館老板倒也理解,滿嘴東北腔的豪爽:“俺們這旮兒的名聲就讓幾個王八犢子埋汰了。兄弟放心,俺家二十年老店,中央大街再整不出第二家。俺們東北人都是活雷鋒。翠花,上酸菜。整幾口不?白的,啤的,常溫還是冰鎮?”


    我被老板的嘴皮子逗樂了,月餅麵沉似水,估計琢磨“wd”。我尋思晚上還有正事兒,喝啤酒不耽誤,白酒還是免了。又暗笑老板招攬生意腦子拎不清,這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氣,喝冰鎮啤酒那不是“有坑偏要踩,自找不痛快”麽?


    且不說二十年放心老店的菜味如何,單說這速度就很像樣兒。前後也就十分鍾,豬肉燉粉條、小雞燉蘑菇、辣燒鯽魚、溜肉段、地三鮮接連端上。油花花的五花肉煨在晶瑩剔透的粉條裏,咕嘟嘟冒著油泡,汁多湯厚,裹著濃香熱氣,光是聞聞,四肢百骸無不舒坦。小雞燉蘑菇更不用多說,筷子輕觸,白嫩雞肉微微顫動,山采野蘑和笨雞香味就這麽毫無保留地溢出,濃鬱得能把鼻腔塞滿。兩條鯽魚澆著紅亮湯汁,幾段辣椒配在盤子兩旁,紅紅綠綠煞是好看,更妙的是居然還有幾塊肥肉勾味,怎是一個“鮮”字了得。溜肉段酸甜適中,肥而不膩,略略金黃的菜色,光是看著就誘人口水。土豆、茄子、辣椒混搭的地三鮮,油水足還特別清口,配上顆顆珍珠般的大米飯,比平時能多吃三四碗。


    正所謂“跟啥過不去也別跟肚子過不去”。什麽熊老板、貓臉老太、wd,吃飽了再說。我剛拿起筷子,才發現沒有酒。


    “老板,酒呢?”


    後廚傳來老板東北腔:“年輕人火氣賊拉猛,正給你們搬常溫啤酒。”


    月餅來了神采,夾起雞腿,“呲溜呲溜”啃個精光,這才眯著眼長長噓氣:“好吃!”


    酒搬上來,我才明白“孤陋寡聞”這四個字怎麽寫。


    這哪兒是啤酒,分明就是一瓶大冰碴子。


    這叫人咋整?


    月餅起開瓶子蓋,連酒帶冰倒了一杯,仰脖飲盡:“南少俠你的腦子讓這粉條煮了?零下三十多度的常溫啤酒也敢喝?別磨嘰,趕緊的,免得看咱笑話。”酒最大的妙處,會讓你莫名卸下防備,撕掉偽裝,找迴最真實的自己。微醺時,沒有現在,沒有未來,隻有過往的傷痛遺憾。


    於是,幾杯酒之後——


    “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月餅一飲而盡。


    “一杯敬自由,”我仰脖灌滿口,“一杯敬死亡。”


    月餅眼裏閃爍著水紋波漾的光芒:“敬萍姐。”


    “為阿普喝一杯。”我沒有提起阿娜,那個月餅深愛的女孩。


    “酒娘,是個好女人。”月餅嘴角溢出一絲殘酒。


    我的心髒莫名酸痛:“舟山,人魚,敬她一杯。”


    “這杯,敬阿娜。”月餅晃著酒杯,酒抹順著杯沿滑落。晃著晃著,眼裏的波紋,順著眼角,滑落。


    我默默地喝著,往事曆曆在目。那些曾經鮮活的麵孔,如今隻是我小說裏的一個人物。又有誰知道?他(她)們真實存在過,演繹著生命的精彩,直至死亡?


    “月餅,我最近特別懷舊,總想起以前的事情,”我感覺有些醉了,按照我的酒量,本不應該如此,“相學裏有一種說法,當一個人總是迴想過往,那就離死亡不遠了。”


    “經曆的情感太多,總是容易迴憶。”月餅臉頰微紅,眼神發直,居然也有了醉意,“我不會讓你死的。”


    我沒聽出月餅這句話的另一番含義,隻覺得酒意上湧,腦殼轟轟作響,就要裂開:“月餅,我累了,我真得累了。”


    “累了,就休息。”月餅“哈哈”一笑,引得鄰桌紛紛側目,“咱們就算不完成這些任務又怎樣?什麽異徒行者,什麽終極秘密,全他媽滾蛋!”


    我根本沒在意月餅說了些什麽,腦袋越垂越低,視線模糊,滿桌的菜五顏六色混成一團,幻化成抽象派畫家的塗鴉之作。我很難過,知道為什麽難過;我想哭,可不知道為什麽要哭。


    所以,我的眼淚,流在了心裏。


    很苦,很澀。


    “等事情告一段落,去重慶轉轉吧。”月餅仰靠椅子望著天花板,也不知是喃喃自語,還是對我說,“那裏的生活很安逸,那裏的火鍋很好吃。”


    “嗯。”我酒醉前最後一句話,“等我們老了,就定居在重慶。”


    “天亮之後總是潦草離場,清醒的人最荒唐。”月餅的聲音很遠,又很近。


    我好像看見月餅很認真地把桃木釘別在腰間,背上背包,豎起衣領,推門而去。寒風,吹起他額前細碎長發,吹亂了路燈倒映的、那條蕭索寂寞、長長的孤獨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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