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拽下爛皮,在手裏搓成小球,丟到嘴裏“吧唧吧唧”咀嚼:“再來碗麵。”


    兩個四十歲出頭的男子滿臉通紅,打著濃臭的酒嗝,交杯換盞喝得起勁。其中一個男子鼻孔流著鼻涕和酒漿混合的黏液,伸出舌頭舔進嘴裏,砸吧著嘴眯眼陶醉。


    同桌進餐的食客也不嫌棄,依然各顧各的。


    整個院子,充斥著人類最赤裸裸的原始欲望。


    “麵裏有這樣東西。”月餅用筷子從碗底挑起一塊類似八角大料,黑不溜秋指甲蓋大小的東西,“山西刀削麵,最有名的不是刀工,也不是和麵手藝,而是臊子的製作秘方。這是牛蹄骨片,牛行於田間食百草,蹄骨縫夾著四季花草香味,百草順著血液延伸至骨,是調滋勾味的好食材,高湯多用牛骨熬製也是這個原因。作調料最好的牛蹄骨,取自死了七七四十九天,存於地窖的牛骨。這種骨早被陰氣泡透,更能擾亂陽氣,使人失去常態,泡在酒裏效果更好。”


    月餅這麽一說,我明白了食客們異變的原因,吃貨的心早就被惡心填得滿滿的,隻剩胃裏翻江倒海。


    “看看酒娘的麵相,看相我不如你。”月餅把牛骨丟迴碗裏,冷笑望著酒娘,“知人知麵不知心。嗬嗬,我還以為她是好人。”


    我向酒娘看去,才發現她一直笑吟吟地看著我們,索性也沒什麽好躲閃的,來了個四目對視。


    酒娘似乎察覺到我的用意,也不迴避,故意仰起頭讓我看個清楚。我這才發現,她雖然和石林女子長得一模一樣,卻有一處微小不同。


    她的右眼皮有一塊不起眼的淡褐色漩渦狀疤痕。我心裏有了計較,眼為氣之精,是人體收納外氣之處,眼皮的疤為漩渦形狀,麵相稱之為“漩眼”,相當於龍卷風的風眼,增強了納氣的功效。


    唯一不好的是,漩眼既納清氣也吸濁氣。清氣多則目明眸亮;濁氣聚則眼袋明顯。這種麵相的女人對男人有致命的吸引力,根本無法抗拒。若女人命格不夠硬,濁氣多於清氣,吸引的男子多為好色貪財、寡情薄意之徒,一生坎坷,命運多舛。除非遇到命格極硬之人,方能將濁氣排出而清氣大盛,遇事否極泰來,諸事皆順。


    酒娘對著我抿嘴一笑,指了指自己的眼皮,隨即收斂笑容:“各位吃飽喝足,該看的也都看了,接下來請欣賞傀戲。”


    “梆!”梆子聲響起,酒娘身後的屋子忽地刮出一陣冷風,陰森森的“嗚嗚”聲從內傳出。窗戶“撲棱撲棱”開合,一隻人手從窗台向上慢慢伸出,蒼白的手掌貼著玻璃,食指在玻璃上來迴劃拉,就著霧氣寫下了“我死的好慘”五個大字。


    也許是氣氛影響,食客們癡癡呆呆盯著那五個字,好幾個人縮著脖子打哆嗦。有人過於害怕起身想走,站起來腿卻軟了,一屁股坐倒在地。那個吃嘴角爛皮的女子更是誇張,半張著嘴,湯麵順著下巴流淌進胸口。


    我瞅著那五個字越看越生氣,月餅見我麵色不對:“別受影響,精神凝氣,好戲還在後頭。”


    我壓低嗓音嘟囔著:“能不能專業點!就這麽五個字還整錯別字!‘死’是動詞‘好慘’是形容詞,明明是‘得’不是‘的’。”


    “南曉樓,我真懷疑你這腦子裏到底長了些什麽?”月餅繃著臉強忍著不笑,“還有心思研究這個,你不也一堆錯別字麽?”


    “我好歹也是個作家!雖然我也寫錯別字,可是就見不得別人寫錯別字!”


    “杏花村百年開業一次,至今已經十一次。”酒娘雙手展開呈半圓形,“每次都是你們這些人,我實在是厭倦了。”


    屋裏的“嗚嗚”聲更加淒慘,木門“吱呀”開了條縫,一隻枯瘦的手掌從門縫裏摸摸索索探出。“咣當”,木門打開,兩個長發拂麵,身穿血跡斑斑白衣的男女趴在地上,雙手板著門檻向外爬著,身下是一條殷紅的血跡。


    “我死得好慘。”兩人哀唿著抬起頭,長發散到耳側,露出沒有五官,隻有慘白人皮的臉!


    這兩張臉實在太過恐怖,食客們齊齊尖叫,倉皇起身,撞翻了桌子,碟、碗、酒壇碎了一地,一時間湯汁淋漓,酒水四濺。大家也不顧得疼,踩著滿地碎碴子往門外跑。


    “吃了陰宴,看了陰戲,已是半個陰人,還想走出這個院子?”酒娘眼中閃過一絲殺機,聲音依舊輕柔好聽,“你們很快就會記起千年前如何對待杏花村,繼續看吧。”


    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太太雙腳快似風火輪,推開眾人率先衝到門口,一看就是“廣場舞生龍活虎,公交車渾身是病”的行家。當她跨出院門,鞋底閃出烙鐵般的灼紅,“滋滋”地冒著黑煙,焦臭撲鼻。


    老太太慘叫一聲摔倒在地,鞋底像貼膏藥粘在地麵,露出燙得焦黑,血肉糜爛的腳底板。


    酒娘柳眉微挑,眉角掛著一絲煞氣:“劉大媽,您還是好好地看戲吧。再往外走幾步,整隻腳都保不住喲。”


    老太太捧著腳哀嚎:“我不是什麽劉大媽,你認錯人了。我……我叫張淑蘭。”


    酒娘再沒搭理她,很優雅地攏著額前劉海:“請各位迴座。”


    食客們遲疑地看看門外,望望酒娘,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酒娘莞爾一笑,雙手伸到腦後。輕微的“刺啦”聲響起,頭皮連帶頭發慢慢撕開,額頭正中裂開一道連著細密肉絲的縫隙,從雙眉順著鼻梁一直延伸到嘴唇。


    那張臉滿是暗紅色的肌肉,一條條如同蚯蚓般粗細,嘴角更是裂到耳根,巨大的牙床上下開合,“唿唿”漏風。


    酒娘抬起那張恐怖的臉,沒有眼皮的眼球幾乎突出眼眶,環視眾食客:“世間都以美為榮,殊不知你們看到的美貌,隻是一張臭皮囊而已。可笑,可歎!”


    “啊!我見過她!我見過這個場景……”人群中一個穿著性感,畫著濃妝的漂亮女子失聲喊道,“我在夢裏見過,咱們……咱們都死了!”


    寫了這麽多,其實就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


    我驚得手心滿是汗水,女子的驚唿更是讓我想起很久以前做過的一個夢境,許多隱藏在記憶裏的暗線,漸漸明朗,串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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