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其實早就恢複正常了吧。”


    金發少年的話語落下,男人的動作驀地頓住。


    這個角落頓時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安東看見這人的反應,就知道自己所料不錯了。


    他其實之前就發現了一點端倪,大概是類似於直覺一類的東西,又或者是在某個瞬間,從那雙看似迷離的銀瞳中捕捉到了一抹悄然劃過的冷靜。


    他湊上去動了動鼻尖,沒有管男人驟然緊繃的身體,判斷:“唔,氣味倒還是沒有變淡。”


    盡管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時候恢複的,但肯定是在阿爾法小隊被捉來之前就是了,甚至還可能更早。


    安東原本以為對方可能是想麻痹他們,趁機采取點什麽策略,可直到現在——


    男人竟真的開始認真搭窩了,乃至對江踏潮的大肆嘲笑也全無反應。


    “為什麽呢?”安東有些疑惑道。


    秦降樓繃緊的身體緩緩放鬆了下來,又恢複到了沒什麽情緒的模樣,手上的動作沒有停。


    安東眸光一轉,唇邊浮現出一抹狡黠的弧度,張口:“咪嗚——”


    秦降樓的指尖猛地一顫,終於無法繼續保持沉默,一雙銀色的眸子驀然望來。


    那雙銀色眼睛儼然恢複了最初的明澈與清冽,卻像一片無垠的汪洋,看似平靜的海麵下起伏著洶湧的暗潮,似乎下一秒就會打破平靜,掀起驚濤駭浪。


    “……我不知道。”男人如是說。或許是太久不曾說話,他的聲音還帶著沙啞。


    注意到金發少年亮晶晶的目光,他驀地垂下視線。


    就像是一直以來用來遮掩的麵具被揭開,後知後覺的難堪和羞恥終於積壓反彈,襲上心頭。


    “別這麽看我。”秦降樓試圖用冷冽的語氣和生人勿進的氣勢,嚇退旁人,就像他以前一貫的做法那樣。


    但這一點,顯然對安東不管用,當然這也並不出乎秦降樓的預料。


    就像秦降樓這段時間暗地裏的觀察一樣,金發少年有時候會比人還要像人,你幾乎以為他完全就是個人類了。


    然而有時候又會像個真正的野獸——好奇心旺盛,探究欲暴漲,仿佛完全不懂得什麽叫圓滑與適可而止,直白得過分。


    安東不知道是不是發現了什麽,他忽然伸手去夠男人手中握著用來削刺的長刀。


    “危險。”出乎意料的是,這次秦降樓的反應居然比安東還快,他把長刀拿遠,同時不讚同地皺起了眉頭。


    話音落下後,秦降樓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


    “這可不像是要挑戰一頭龍的人,該有的態度哦。”安東幹脆收迴手,有些興味地支起下顎。


    秦降樓的神情完全看不出變化,但安東卻注意到了對方一點點攥緊刀柄的手——並不是為了攻擊,而是在感到混亂時下意識地去尋求什麽支撐。


    這個男人在隱忍,在掙紮。


    他正在一點點做出與過往教導完全違背的事情,他或許嚐試過更正,但直到現在也還沒成功。


    “好啦好啦,再擰刀柄就要裂開來了。”安東從男人手裏搶救下把“咯吱”作響的長刀。


    一根根掰開對方手指的時候,遭到了嚴重抵抗。然而一個心神不寧的異生人,又豈會是一個龍的對手。


    明明隻是移開對方攥住刀柄的手指,男人卻表現得像在被卸除身上最後也是唯一的盔甲。等到手中徹底空落落的時候,他的指尖似還在迷茫地蜷縮了一下。


    安東其實很早就對這把刀感興趣了,他輕輕彈了一下刀麵,在雪亮的刀身上似乎看見了一頭一閃而過的銀龍。


    這把刀一定十分古老,或許鍛造在千年前甚至更久。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材質做的,但安東能感覺到這柄刀擁有破除龍甲,並對龍造成真實傷害的能力——這最古老的冷兵器,竟比那些隻能撓癢癢的炮彈還有用,果然是有備而來啊。


    饒有興致地將長刀欣賞了一遍,安東正想將長刀歸還給對方。


    誰知道一轉眼,就對上了男人終於不再掩藏的,瀕臨破碎的目光。


    直麵自己清醒的秦降樓感受到了痛苦——越是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猶豫和掙紮,就越是痛苦。


    等到金發少年迅速將刀塞進他的手裏的時候,他就像被什麽東西猛地燙到了,險些握不住。


    [你為挑戰一頭真正的龍而生。]家族的教誨繚繞在耳側。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


    秦降樓自嘲。


    背負屠龍者名號的人,竟畏懼於向龍舉刀?


    多麽荒謬,多麽不可思議!


    安東望著銀發男人逐漸暗淡下的神色,微微皺了皺眉。


    正如他自己的金色一樣,安東喜歡明亮閃耀的東西,眼見著那雙銀色眼睛裏的光彩快要熄滅,他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


    “有什麽好動搖的?”


    金發少年突然站了起來,他的神情已經變了,那雙蒼藍的眼瞳中燃燒著不息的星火,有什麽莫名的威嚴從他身上流露出去。


    身後原本吵嚷的眾人終於注意到了這邊,他們霍然噤聲。


    而其餘龍族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它們感受到了金色身影身上傳來的威壓。


    ——那是真正的龍威!


    這是它們第一次從幼龍身上感受到這麽濃鬱的,近乎壓倒性的氣勢。


    一頭頭黃金巨龍無比訝異,它們頭一次意識到幼龍的力量或許遠超想象。


    “吼。”


    一聲聲壓抑又激動的龍吟從洞穴內響起,如果不是情況不對,它們估計早就蹭上去了。


    安東瞥了眼定定望向他的男人,袖袍一甩。


    下一瞬,在一陣驟起的風中,原地沒了兩人的身影,而天際卻多了一頭抓著秦降樓的黃金王龍。


    “你要帶我去哪裏?”秦降樓望著視野中越來越的洞穴,或許是驚訝於少年的驚人之舉,他的心髒竟一聲聲砰然跳動。


    這迴輪到安東沒有迴答了。


    金色的王龍仰天長嘯了一聲。


    秦降樓注意到大地上到處分布的異獸們,在這一聲長嘯中陡然抬頭。


    那些異獸們瞬間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隨即目光追隨著金色王龍的身影,一個個壓低身子,低下頭去。


    如同在臣民朝見他們的國王。


    金色的王龍越過一座又一座山脈,那些密密麻麻分布在大地各處的異獸潮,都獻上了它們的敬禮,同樣的一幕幕在各處上演。


    秦降樓見到這萬獸來朝的一幕,忽然意識到,這世上絕不會比金色王龍有更驕傲、更尊貴的存在了。


    隨後,這世間最驕傲最尊貴的存在,將他帶到了一處空闊的地方。


    遠處是米米果生長的叢林,天上是閃耀著五光十色的極光。


    “轟——”


    隨著金色的王龍落地,秦降樓被放了下來。


    同時長刀也被“當啷”一下,扔到了他的麵前。


    “拔刀吧。”金色的王龍居高臨下,對眼前的人類如此說道。


    秦降樓渾身一顫。


    金色王龍道:“你還覺得我不能做你的對手?”


    “不……”秦降樓彎腰撿起地上的長刀,“你的資格,尤在眾生之上。”


    在親眼見到了那萬獸朝拜的一幕,還有誰能夠說這不是一個舉世無雙的存在——


    或許不是今天,但秦降樓有預感,少年早晚會成為最強的龍。


    那隻是時間問題,它甚至什麽都不用做,隻需要順其自然地成長,然後等待。


    而即便它還未完全成年,如今也已經是一輪能夠照徹一方的太陽。


    亞當斯山脈遮不住它的光芒。


    “你為什麽,會……”秦降樓輕輕問道。


    “需要理由嗎。”安東知道對方是疑惑他為什麽突然這樣做,“你覺得我容不下一個對手?”


    就當做是心血來潮好了。


    即使沒有秦降樓受到銀月龍心髒影響的那一出,早在飛船上對峙的那一次以後,安東或許就在等這一幕了。


    所以為什麽要動搖,為什麽要猶豫?不就是挑戰嗎,那就來吧。他可是龍,還有什麽會比龍更歡迎這種拚盡一切的角鬥嗎?


    這到底有什麽好糾結的!


    沒人知道秦降樓在這一刻想了什麽,但是他銀色的雙眸再度亮了起來。裏麵像墜入了無數星輝,熠熠奪目,如果說之前的秦降樓像一把刀,那麽現在便是這把刀被注入了靈魂。


    “我明白了。”他說,“如果你贏了,我這條命——就是你的了。”


    安東:?


    他隻是想痛痛快快、酣暢淋漓地打個架,怎麽又扯到命不命的了?


    大約是秦家素來“賭上性命的命定之戰”洗腦得太過成功,秦降樓的印象裏——贏了,他能繼續活下去,輸了,他得死。


    那麽如果沒死呢?沒死命也不是他自己的了,誰贏歸誰。


    不然怎麽叫做“賭命”呢?好像也沒毛病?


    安東不清楚秦家對於適配者扭曲的教育方式,畢竟秦降樓大多數時候也挺正常的。


    但是,等到對方動手的時候,安東就意識到了。


    ——這是個不要命的瘋子。


    難怪對方在第一次就強調“機會隻有一次”。


    “嘩啦!”——潑灑而出的鮮血,染紅了安東的視野,他看著對麵的男人起手就捅了自己心髒一刀。


    嘩啦啦的鮮血順著長刀流下,很快,刀身發出了一陣奇異的銀光,流出的鮮血被飛速吸收。整把刀瘋狂震動起來,發出共鳴般地嗡動。


    然而秦降樓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樣,順著胸前的傷口再度劃拉下刀鋒。


    致命處被攻擊的感覺,最大程度地喚醒了那顆心髒,與胸口的窒息感一同降臨的,是水泵一樣輸送沸騰起來的血液。


    男人的雙眼很快完全異化成了龍瞳,身上出現大片銀色的鱗片,他吐出灼熱的喘息,將野獸一般的目光對向了那道金色的身影。


    安東屬實沒想到對方還能給他帶來這樣的驚喜!


    黃金龍族什麽都好,就是對他太過溺愛了,即使教授狩獵技巧的時候,也從來沒想過自己上場,唯恐不小心傷到他。


    這也就導致安東明明作為龍族,卻從來沒有碰到過一個能看的對手。


    而現在,對方身上越來越濃鬱的銀月龍氣息,終於激發出了安東久違的戰意。


    ——可以,應該能經得起兩招!


    金色幼龍瞬間興奮起來。


    “吼——”


    伴隨著一道激越的龍吟,一金一銀兩道身影碰撞到了一起。


    ……


    “!”


    正在洞穴內的眾人,猛地感到腳下的大地隱隱震動的動靜。


    他們紛紛望向遠處的群山,能夠看見一處的天空忽然匯聚起大片的積雲。


    金色的閃電在積雲間閃爍騰躍,大群大群的飛鳥模樣的生物,鋪天蓋地從那處山裏逃離。


    那些都是飛行類異獸,甚至包括好幾個s級。


    眾人麵麵相覷,驚疑不定。


    究竟是什麽情況,才能夠讓這種高階異獸都驚慌失措地逃跑?!


    黃金龍族同樣望見了那一幕,它們的喉頭擠出一聲聲低吼。


    “吼嗚——”


    [是崽崽!崽崽打架去了,怎麽沒帶我們呢?萬一受傷了怎麽辦?]


    [好強大的威壓,不愧是我們的王龍啊嗚嗚嗚,鍋鍋好激動!!]


    長者攔下了幾隻已經忍不住要追出去的黃金龍,它將眾龍暫時勸住,而後虛起眸光既擔憂又欣慰地注視著那方雷雲。


    雖是雛鳥,卻也是少王——安逸的生活,終究無法阻攔它飛向蒼穹的本能啊。


    雷雲所在之下——


    這場戰鬥並沒有持續太久。


    就像一場疾馳而來的狂風驟雨,來時猝不及防,去時也很迅猛。


    而主要的原因,是秦降樓的心髒無法繼續堅持下去了。


    安東早在戰鬥途中切換了好幾迴人形與龍形。他很珍惜這次難得的機會,一直在尋找最適合自己的戰鬥方式,因而兩種形態輪著嚐試。


    此時此刻,他剛巧是人的形態。


    金發少年居高臨下地將對方鎮壓在地上。


    秦降樓的銀色豎瞳微縮,下一秒在音爆的破空聲中,他結實的臂膀捶向少年的腦側。


    然而安東頭也沒抬,伸出空著的左手,就將對方的拳頭牢牢接住。


    “轟——”


    地麵因為這一擊強大的衝勁,直接裂開了道道蛛網似的的裂縫,但兩人誰都沒去在意。


    下一秒,秦降樓身後的衣服忽而破開,一邊掙紮出的龍翼像颶風一樣襲來。


    安東隨手拿起早已在戰鬥中被打掉在地的長刀,豎起刀鞘朝下一落,將拍打的翅膀釘在了地上。


    “砰——”最後的翅膀也重重砸在了地上。


    至此,空氣中終於安靜了下來,隻餘下兩道或急或緩的喘息聲。


    此刻的秦降樓幾乎全身都是龍族的特征,如果不去用味道辨別,幾乎沒人會覺得他不是龍。


    事實上,對方的實力也一度暴走到了極高的強度,安東初步估計峰值應該跟一頭普通的銀月龍沒什麽兩樣了。


    當然,代價也很大。


    如今的秦降樓幾乎全身浴血,他的心髒像一個破開的豁口,似乎下一秒就要徹底暴走,破體而出。


    源源不斷的鮮血從他的心髒溢出,而那顆強大的心髒還在有力地跳動,完全不管宿體的糟糕狀態,驅動著這具肉/體中的血液沸騰湧流。


    安東微微平複下氣息,身上的衣服在大開大合的戰鬥中,變得破破爛爛。


    他也不在意,忽然一手按在了對方的心髒上。


    秦降樓的身體猛地震動了一下,那雙獸化的眼瞳一點點迴歸正常,同時因為襲來的劇痛,迅速由清醒變得渙散。


    安東微微眯起眸子。


    ——這顆心髒感覺到了宿體的虛弱,正要掙脫出去。


    龍族就是這麽傲慢又冷酷的生物,如果不夠強大,即使是一顆心髒,也不會向任何人臣服。


    但這顆心髒還有挽留的餘地。


    “還記得我說的麽,這顆心髒的大小剛剛好。”他在秦降樓的耳邊低語,並不清楚對方還能不能聽清。


    巨龍的身體都是很大的,光是心髒就有半個、甚至一個人那麽大。


    但是這顆心髒不一樣。


    它的大小恰好安裝在一個人的身體裏,而這隻有一個可能——


    這顆心髒所有的銀月龍,在被取走心髒時,是人類的擬態。就像現在的安東一樣。


    正因為在最初就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安東才放了那時的秦降樓一馬。


    畢竟,會選擇人類擬態的龍族,一看就是有故事的龍。


    在探查清楚真相前,安東自然不會放任秦降樓就這麽死去。


    於是,按在心髒上的五指忽然成爪,將要破體而出的心髒封住。


    秦降樓感受到了什麽,混亂與疼痛,讓他蒼白著唇,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握住了安東的手臂。


    仿佛是在試圖阻止這種折磨,又仿佛是在借此汲取力量。


    金發少年纖長的臂膀在男人的鉗製下紋絲不動,他轉而壓低身子,更近地湊到那顆心髒前。


    他刻意放軟了自己的唿吸,露出柔軟的,幼嫩的氣息,輕輕道:“咪嗚。”


    心髒猛地跳動了一下,隨後,金色的幼龍又繼續在它旁邊細細弱弱地叫了好幾聲。


    金發少年的發梢和衣袍都被鮮血浸染,然而他伏在心髒上的麵容,卻如同最純粹的稚子,有一種天真到近乎殘酷的美麗。


    誠如死亡與新生,魔鬼與天使。


    就在這樣的基調下,死神似乎也被這純潔稚嫩的天使打動。


    那顆心髒在顫動了數次後,一點點平息下來,迴到了宿體之中,並乖順地開始用強大的生命力修補宿體的漏洞。


    與此同時,天空之上浮動的極光裏。


    狹路相逢的黑龍群再次巡邏過這一片領地,恰巧撞見了這一幕。


    領頭的黑龍發現身後的眾龍們忽然一個個停了下來,眼中剛浮現出兇戾的不耐,並下意識隨著他們的目光看看過去。


    金色的少年坐在血泊中——即使從未見過少年,但包括黑龍王龍在內的所有龍,居然一下子就將對方跟不久前的那隻黃金王龍,聯係了起來。


    而地上躺著的男人,那標誌性的屬於銀月龍族的銀瞳和龍翼,也讓他們下意識覺得,那一定是擬態的銀月龍。


    如果它們沒猜錯的話,極光那邊應該是屬於黃金龍族的地盤,那麽那頭銀月龍極有可能是誤入了對方的領地。


    接著,再看看兩人的姿勢——


    金色王龍伏趴在銀月龍的心髒上,發梢,唇邊……到處都還殘留著鮮血,甚至龍爪還按在那顆心上。


    黑龍們:“!!!”


    殺龍了就算了!


    夭壽啦,他還挖心啊啊啊啊!!!


    “吼……吼!!”


    兇殘的黑龍是絕對不會感到恐懼的!沒錯,絕對不會!!!


    似乎是察覺到了它們的注視,金發少年若有所覺地抬頭看了過來。


    那雙沒什麽情緒的蒼藍色眼瞳凝視著它們,似乎在說:“怎麽,你們也是迷路到這裏來的麽?”


    黑龍翻譯:[你們也活膩了麽?]


    “……”


    “…………”


    “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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