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拾翠殿。


    宮人們端著血水來去匆匆,內殿中淡淡的血腥氣和苦藥味久未彌散。


    自打蕭嫣的右腿被她忍痛命太醫割斷後,一夜之間,皇後原本烏黑的長發便染上了斑白。


    沉甸甸的鳳冠壓在她高貴的頭顱,身上那襲繁複翟衣的顏色原是色澤鮮燦的香色,可她周身卻莫名散著股死氣。


    躺於華貴四柱床上的蕭嫣麵色蒼白,得知自己失去了右腿後似瘋似傻,嘴裏一直念念有詞,不停地念叨著摔死、房氏、賤人等字眼。


    皇後看著自己最寵愛的女兒如此受罪,情緒近乎崩潰。


    蕭嫣正值青春妙齡,一條腿沒了,對她而言,簡直是生不如死。


    皇帝攜著陳貴妃恰時進殿,想在看望蕭嫣的同時,也安撫安撫皇後的情緒。


    剛要開口,卻見皇後近乎怒不可遏地從床前站起身,眼眶泛紅地質問他道:“嫣兒遭此大難,同北衙的飛龍兵逃不開幹係,陛下既然無法派人將事故的起因徹查,為何不將負責的千戶處死?”


    站於皇帝身側的陳貴妃年輕貌美,幾未可察地蹙了蹙眉。


    皇後將陳貴妃的神情看在眼中,心中登時被深深地怨意充融。


    她和皇帝是少年夫妻,相處的時光二十多載,終歸是抵不過臨門橫插一腳的陳貴妃。


    皇帝寵妾滅妻,將皇後鳳印交給陳貴妃代為執掌,由著她在後宮驕縱跋扈,便也罷了。


    可嫣兒畢竟是他的親女兒,他為何不去為嫣兒做這個主?


    皇帝的心情固然傷感,可見到皇後近乎失了理智的模樣,心中不由得生出了淡淡的厭煩。


    “皇後,你冷靜冷靜。”


    皇後的淚水從眼眶中橫肆而出,道:“陛下讓臣妾怎麽冷靜?嫣兒的腿沒了,幾乎丟了半條命……”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躺於她身後的蕭嫣還在喃喃地念著霍平梟的名諱。


    皇後的神情倏地閃過一抹狠銳的戾色。


    “統管南北衙禁軍的是定北侯,飛龍兵歸屬於北衙,霍平梟身為大司馬,沒能護衛好公主的安危,陛下應當將他貶職罰俸。”


    如果當年不是房氏攪了她設的局,陳貴妃和她為皇帝生的皇子就會一屍兩命,她也不至於落得個如此境況。


    如果不是霍平梟屢次拒絕嫣兒的示好,嫣兒也不會因為傷感,在跑馬場上那麽快地騁馬,從而在馬背上摔了下來。


    “皇後,朕已經處置了看顧嫣兒禦馬的馬官,邏國在西南虎視眈眈,眼見著就要犯我大驪邊境,朕在這種局勢下,怎麽能因為一樁意外,就將率軍的大將軍嚴懲?”


    皇帝說話的語氣透著股深深的無力感。


    那固定馬鞍的釘子被太醫檢出了鏽毒,將人劃傷後,會致使上麵的肌理腐爛生潰。


    皇帝如何不知,蕭嫣墜馬一事絕不是意外。


    蕭嫣畢竟是他嫡出的女兒,事情剛一發生,他就立即派人去徹查了這事。


    可卻反倒查出了,是蕭嫣先派人在定北侯夫人的馬上動了手腳。


    拾翠殿很快響起皇後哀怮的哭嚎聲,聽上去格外淒厲駭人。


    皇帝不欲在蕭嫣的寢宮多留,攜著陳貴妃離開此處。


    甫一出殿,皇帝沒行幾步,華貴的赤舄卻在青石板地頓住。


    皇帝的麵色略帶悵然,嗓音幽幽地問向陳貴妃:“你說公主墜馬這事,會是定北侯派人做的嗎?”


    陳貴妃的心跳驀地一頓。


    她也對蕭嫣墜馬這事有過同樣的猜測,先前兒這位嫡公主與房夫人出言不敬的事,她亦有所耳聞。


    雖說定北侯夫人曾救下她和她皇兒的性命,可陳貴妃到底是皇帝的寵妃,此時此刻,卻也不得不將她,乃至霍氏一族劃歸成敵人陣營。


    依著陳貴妃對皇帝的了解。


    他對丞相霍閬是依賴,而對他的長子霍平梟則是懼怕。


    陳貴妃的年歲比霍平梟略小幾歲,自她出世後,就記得丞相霍閬的身子骨一直不好,總是病病懨懨的。


    可縱是如此,男人依舊擁有能朝堂翻雲覆雨的能力。


    霍平梟說到底是霍閬的親子,同他父親一樣狠毒,卻又比霍閬多了些暴戾的氣焰。


    陳貴妃想起霍平梟在沙場上殘忍嗜殺的聲名,心中也有些犯怵,嘴上卻說:“雖然霍家的威勢大了些,可陛下是天子,定北侯隻是個被賜了鐵券和食邑的侯爵罷了,陛下何必要受他如此壓製?”


    皇帝看了眼陳貴妃,沒再說什麽。


    陳貴妃的年歲到底是小了些,且她父親陳郡公也非文臣,當然不知,他看似坐於龍椅,是九五至尊。


    可自霍閬成為他的謀臣,將他放於這個位置伊始,他的這個皇帝,做的跟傀儡也沒什麽兩樣。


    夜深後,李淑穎在宮門下鑰前,從東宮來到禁庭。


    到了坤寧宮,皇後麵容端肅地坐於矮案,眼底泛著烏青,一看便是一連數日都未安睡。


    李淑穎落座後,寬慰她情緒道:“母後,好在嫣兒的性命是保住了,您再傷心,也要當心身子啊?”


    皇後掀眸看了她一眼,有些渾濁的瞳孔裏遍及著紅血絲,她開口問道:“你覺沒覺出,你父皇有些過於畏懼霍平梟了。”


    李淑穎的心中微驚,她啟了啟唇,一時不知該如何迴複皇後。


    半晌,方才語帶唏噓地迴道:“霍家的氣焰確實過盛了,當年臣妾的叔父無辜慘死,祖母因此悲鬱而亡,明知幕後黑手是霍閬,卻也拿他無可奈何。”


    鮮少有人知曉,李家和霍家關係不睦的緣由,始於二十幾年前的那樁舊事。


    李淑穎的叔父名喚李盎,剛加冠時,也是長安城中風華正茂,郎才絕豔的世家公子。


    李盎性情溫潤,行止彬彬有禮。


    同沛國公府的嫡長女,亦是霍平梟的生母大房氏情投意合,這對年輕的男女郎才女貌,門當戶對。


    尚在人世的沛國公也與李太傅定下了這門婚事,可最終,這門長安城中人人看好的金童玉女卻沒能在一起。


    房家和李家在訂下親事後不久,沛國公就親登李府,同李太傅致歉,退掉了這門親事。


    幾月後,沛國公府另同霍家定親,將大房氏許配給了剛剛被皇帝拜相的霍閬。


    同一時節點,李盎身重西宛爻毒,暴斃而亡,死狀異常淒慘。


    李淑穎在幼時曾無意聽見府中的下人提起,說他叔父的屍體異常駭人,所有的皮肉近乎萎縮附骨,還有可怖的蠱蟲從他的口、鼻、眼中爬出。


    就連就慣了屍體的仵作在看見李盎的屍體後,都難以自抑地嘔吐出來,為他裝斂屍體都用了數日。


    而這一切的幕後黑手,便是霍家如今的家主——丞相霍閬。


    想起父輩們的過往,李淑穎忽覺李家和霍家屬實積怨已久,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在霍家出了霍平梟這樣一位天之驕子後,李家才對她的侄兒李懿寄予如此重望。


    “本宮總覺得,這事同定北侯脫不開幹係,他跟他的父親一樣,甚而有過之而不及,骨子裏都是最陰毒狠辣之人。”


    皇後的話語突然打斷了李淑穎的思緒。


    李淑穎看向她時,皇後又道:“對了,最近在太子麵前很得重用的那名黃門郎,叫張什麽來著?”


    李淑穎恭順地迴道:“迴母後,這黃門郎名喚張庸,是相府三姨娘,張氏的親生兄長。”


    “張氏……”


    皇後語氣幽然地將這兩個字念出,隨後將拇指上套的鑲寶護甲深深地嵌進了掌心。


    李淑穎即刻會出了皇後的想法,此前她也問過張庸有關張小娘的事,得知張小娘在相府過的並不算好,貌似對她先前的主子高氏也有怨懟。


    說到底,霍閬並非刀槍不入,也有軟肋在身。


    也是時候該鏟動鏟動霍家的根脈,終歸不能讓這一門二侯的讚纓世家氣焰過於囂張。


    臨近入秋,長安城的大小寺院都在每月齋戒的那六日中,大肆興辦俗講活動,寺中的僧人還會邀請民間的樂伶和藝人在寺中特設的戲台展演歌舞。


    驪國的統治者向來提倡寺中高僧定期舉辦俗講,在秋日舉辦的俗講被稱為秋座,大慈寺的俗講主持當然是虛空,是以許多平康妓甚至不吝向那些秦樓楚館裏的媽媽繳納巨額的銀錢,才會被準允去寺裏聽俗講。*


    阮安聽魏元講,單拿大慈寺來說,在俗講的這一月裏,每晚就有近三萬的長安百姓進入寺中,也會向寺中的僧人繳納資費。


    如果按月份來算,寺院靠俗講獲得的收入就很可觀了。


    阮安在這一月裏,還是沒成功采買到曼陀羅,不過看佛寺也要通過俗講來獲得銀錢,以供僧人平日的生活。


    既然寺院也是要賺錢的,那或許她是有機會,從虛空的手裏買到這些曼陀羅的。


    正巧這幾日霍羲在侯府,國子監也放了授衣假,阮安便準備在夜裏帶著孩子去寺裏聽聽俗講,順便提前打探一下這事的可行性。


    未料剛要帶著孩子乘上車馬,就見著府外的跑馬道上急匆匆地來了個相府的下人。


    阮安瞧著她很麵善,是高氏身側的近侍女使。


    那女使下了馬車後,往阮安身後的霍羲瞥了一眼,神情帶了幾分焦灼。


    阮安溫聲對霍羲交代了幾句話,即刻命奶娘將一臉無措的奶團子抱進了府裏。


    “侯爺還在軍營,一時半會趕不迴來,相府發生什麽事了?”


    阮安的心中漸漸起了不好的念頭。


    可她隱約記得,霍閬並非是在這一年去世的。


    她焦急地又問:“是相爺出事了嗎?”


    女使的眼神透了些驚恐,恭聲迴道:“迴夫人,下午的時候相爺的院子不小心走水,幸而侍從滅火及時,隻是…隻是相爺親手栽的那顆紫荊木還是被焚毀了,連底下的土壤都被燒成了灰……”


    “相爺聽到那顆紫荊木沒了後,當即就嘔了口鮮血,暈厥了過去,二公子請來的醫者過來,說…說相爺急火攻心。”


    話說到這處,那女使的語氣已經透了些哭腔。


    “也就這…這幾日了。”


    阮安聽完這話,麵色驟然一變。


    心中費解的是,霍閬為何會因為一顆紫荊木,情緒如此失控。


    她忽地想起,霍羲曾同她提起過,霍閬對那顆紫荊木異常嗬護,這顆小樹好似是他在沒坐輪椅前,親手植栽的。


    霍羲說,他經常能看見阿翁親自澆灌那顆紫荊木,每日都會在它身旁枯坐良久,一言不發。


    想起孩子同她說的那些話,再結合著霍閬在那顆紫荊木被燒毀後的反應,心中突然產生了一個令她極為惡寒的猜想。


    霍平梟從未主動在她的麵前提起過自己的母親,婚前房家小娘也叮囑過她,千萬不要在霍家人的麵前提起這位先主母。


    她嫁給霍平梟也有一年多的時日了,可卻從未見過,霍閬給自己的這位元妻辦過忌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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