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正文內容已出走,如需找迴,請在訂閱本文更多章節


    朱氏此前便欠下巨額賭債,再加之她以前仗著劉師爺,做了不少的陰司事,不僅斷臂未得療愈,還正式得知了自己此生不能出監牢的噩耗。


    她雖在獄中,卻一直在打聽著阮安的事,那些衙役說,她不僅得了救,霍侯還在同官吏交接職守時,特意叮囑當地官員要對阮姓藥姑多加照拂。


    朱氏當然知道阮姓藥姑就是阮安,這下她救了大驪戰神,聲名定會鵲起,等她再扮作老姑婆下山看病時,這診金也不會少有人付。


    估計在長安城,阮姓藥姑都能有姓有名。


    這妮子,就這麽輕而易舉地成了一代名醫。


    朱氏簡直要氣得吐血。


    分別在即,霍平梟早已不在她的茅屋住,阮安一直沒想好,他承諾給他的兩個願望該怎麽去許。


    她不是個貪心的人,況且霍平梟早就給了她一千兩診金,此等數額的金錢是她之前怎麽也不敢肖想的,這是她幾輩子都賺不來的錢。


    而她最擔心的藥田,霍平梟也派了專門的吏員去看顧打理,他們會定期預防火源,藥農終於能夠在那處采藥。


    順帶著,霍平梟還命人將杏花村的水利和耕具都修繕了一番。


    眉山的那座斷橋也被重新架起,山民來往過路方便了許多,他們都很感念定北侯的恩德。


    那日阮安站於嶄新的索橋,她抓住纏繞著繩結的圍杆,其上帶著初春的冰寒,從她掌心漸漸傳來。


    她踮起腳,見潺潺流淙的溪水正向東流去,而瀑布的跌水正滌蕩著崖壁壑石,不斷地濺起水花。


    周身被山野霧氣縈繞,阮安的心潮,亦在隨之跌宕起伏。


    她又向西北眺望,卻望不見那座繁華的長安城。


    更看不見,她暗自傾慕的少年。


    隻聽得暫在林壑歇腳的鷓鴣在哀啼,夾雜了些離人的愁緒和哀婉。


    她終於知道了他的表字喚仲洵,但她卻不能喚,縱是在心裏也覺不配,甚至帶著幾分罪惡感。


    阮安清楚,自己能再見到他的機會,隻能稱之為渺茫。


    那日傍晚的天邊高懸著暈紅的殘陽,她知道自己在他麵前卑怯如草,她更沒有像誇父那般能夠逐日而奔的勇氣。


    她跨越不了黃、渭那兩條大河,也知就算被炎日暴曬而亡,她也追不上他步伐。


    可那日,她還是到了城門旁,下了車馬,她因劇烈的奔跑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心和肺都似要炸裂開來。


    阮安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酸澀的眼淚亦再不受控製,它們大滴大滴地沿著麵頰往下淌,但她卻可以拿適才的疾跑作為遮掩。


    霍平梟乘於墨黑大馬,一襲華衣弁服,俊美無儔,待看見她後,他為她勒馬停駐。


    阮安漸漸平複了心緒,走到他身前,也咬著牙,將那些涕淚忍住。


    男人瞳孔的色澤因夕日而變得淺淡,褪去平素的冷蔑桀驁,反而帶著淺且不易察覺的溫和。記


    霍平梟沒看出她隱瞞的那些少女心事,隻微微從馬背俯身,盡量與她平視。


    他看著她眼,低聲問:“恩人可是想好了另兩個願望?”


    瘦小的姑娘隻搖了搖首。


    莽然的勁風拂麵而來,柔韌的蒲草在萌芽,可蒲草雖能被炎日普照,卻斷無逐日之能。


    阮安覺得,她就像地上的草,與他隔著天地之差的距離。


    金烏也對阮安很有耐心,它搖了搖尾巴,低低地嘶鳴,卻不是在催促霍平梟,而是在同他們撒嬌。


    阮安驀然抬眼,他又問:“那你來尋我,是謂何事?”


    她將將調整好情緒,將那些翻湧的思緒都壓下心頭,唇角也強自牽抹出笑容,對著她愛而不得的少年,故作慨然——


    “霍侯,小女名喚阮安,十三那年便隻身闖劍南,研製的良方使蜀地百姓免受風濕之苦。”


    “歸州的婦人多不孕,可服下了我的方子後……”


    “那地的節度使曾許過我厚俸,甚至要給我蓋間廟宇……”


    “外人雖喚我阮姑,但我並非五十老婦,霍侯曾許我兩願,望來日有緣再見,您能應下今日之諾。”


    姑娘的外表溫軟嬌小,可這番話說的,倒是帶著俠肝義膽的豪氣。


    見她如此,霍平梟眼梢難掩桀驁,卻微微怔了下,很快,他薄冷的唇邊多了抹哂意:“好啊。”


    許是因為眼前的小姑娘都傾吐了大義之言,霍平梟接下來說的話也文縐縐的,不似平素的冷淡,隻會同人道出幹脆利落的幾個字。


    “承蒙阮姑娘救命之恩,雖付診金千兩,不足為報,來日再見,霍某必將再報大恩。”


    男人的話音鄭重,阮安卻提前在心中許下了那兩個願望——


    一願,定北侯得勝大捷,平安歸來。


    二願,中原和平,再無戰火,定北侯亦不必再去四處征戰。


    一將功成萬骨枯,那麽多兵士的性命都由他一人掌控,阮安知道,霍平梟的身上承載了太多。


    那兩個願望看似與她無關,卻又與她息息相關,她唯一能持的立場,就是身為大驪的子民,為他們保疆衛國的戰神祈福。


    許完了兩個願望,她看著殘陽暮色中,一行人遠去的身影。


    那時的她並不知道,在前世,這是她最後一次同霍平梟講話。


    亦不知,二人再見之時,她和他即將天人永隔。


    霍平梟走後一月,阮安將手頭上的銀兩都去當鋪換成了銀票,僅留了小部分供平素生活的現銀。


    近來阮安在藥田采了不少珍貴的草藥,這迴她卻不急著將它們拿去賣,鈴醫錄也有很大的進展,隻是她的字跡仍不好看,若是尋個文人代寫,又怕泄露了她醫錄的機密。


    阮安正忖著要不要請個先生,教她習習字時,孫也已熬好了她平素最喜歡吃的魚粥,端碗進了室。


    她聞到那魚粥時,並不覺得鮮美,反倒覺得腥穢難聞,心口甚而有些泛惡心。


    阮安耐著想要嘔吐的**,問孫也:“你用&記30340;魚新鮮嗎?”


    孫也將魚粥放在小案,如實迴道:“新鮮啊,我一直用水將它們養著,下鍋前還活蹦亂跳的呢。”


    阮安顰了顰眉目,有些不想用下,隻揮了揮小手,示意孫也將那魚粥端下去。


    這一月來,她尋好了一戶靠譜的人家,那對和善的夫婦已將女藥童收養,阮安也給她提前備好了嫁妝。


    因為她發現,這女孩確實不適合學醫,她不僅總會背錯醫方,也不喜歡鑽研醫術藥理。


    既如此,她也不強迫那女孩繼續學醫,各有各的路,況且醫術若是學得不精,那可會是害人的。


    阮安還特意囑咐了那對收養她的夫婦,一定要給女藥童在鎮裏報個女學,不能僅待在家裏做女紅。


    孫也迴來後,也提起了這個女藥童:“阿姁你做得是對,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


    阮安提筆沾墨,又嚐試著在空白的紙張練了練字。


    還是很難看。


    她無奈撂筆,故作嚴厲地問道:“你又背著我幹什麽壞事了,趕快如實招來。”


    孫也赧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將近兩月前發生的事同阮安說了出來。


    “你是不知,我就讓她配了一次藥,就是你研製的那個避子丸方,她記錯了好幾味藥草不說,還跟附子湯弄混了…幸虧我將那些藥丸都銷毀了,我用了我的私銀,彌補了那些虧空……”


    這話一落,孫也抬首卻見,姑娘那張巴掌大的小臉兒,霎時變得慘白,甚而帶了幾分恐慌。


    孫也以為阮安是生氣了,顫聲接著同她解釋:“這十裏八鄉的,也沒聽過有誰懷孕,阿姁,你別生氣了。”


    阮安心中萬分驚愕,隻覺大腦“嗡”一聲。


    又想起她的月事已有兩月未至,再結合著最近嗜睡畏寒的症狀,心底那個可怕的想法也越來越確信——


    她怕是,有了。


    六月後。


    阮安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後,也不便在杏花村居住,便同村民尋了個理由,和孫也去了嘉州較為繁華的蒙陽郡,並在那兒置了間遠離鬧市的民宅暫住。


    這日孫也從食肆給已經懷胎八月的阮安買了些吃食迴來,見著阮安的神情慘白地倚靠在床,白皙細膩的額角亦滲出了涔涔的冷汗,趕忙關切問:“阿姁,你身子又不舒服嗎?”


    阮安在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後,也想過要用墮子方,可最後她還是決定將這個孩子生下來。


    孫也弄不清她的想法,隻覺得這孩子生下來就沒父親,到時也隻能被視作私生子。


    阮安卻對他說:“我決定了,還是將它生下來。”


    阮安還說:“師傅去世後,你也幾乎是被我拉扯大的,我還不至於養不好一個孩子,況且婦科的醫書基本都由男性編寫,他們不是女人,無法體會到女人的苦楚,這迴我親自生一個,也更能完善我那鈴醫錄。”


    孫也那時聽得一臉駭然,隻苦口婆心地勸說她:“那你也不能為了寫成醫書,就自己生孩子啊……你說說,你將它生下來後,又該怎麽給他取名?”


    “是不是還隨他生身父親,霍……”


    提到霍這個字時,孫也卻見阮安的神情立即黯然了不少。


    他並不傻,當記然看出,阮安其實是傾慕霍平梟的。


    孫也的思緒漸止於此,剛要走到神色慘白的阮安身前,卻聽得她懷胎八月,還未生產的肚子裏,竟是傳出了嬰孩的陣陣哭聲……


    孫也對阮安的行為頗感無奈,都這種時候了,她還不忘傳授他醫術。


    但她身懷六甲過於辛勞,他當然得讓著她,不能再給她添煩悶。


    待孫也拿來了醫書和一小碟豆子,阮安語氣虛弱地又命:“將書翻到第一百四十八頁,照著師傅寫的實錄念。”


    孫也看著父親歪扭的字跡,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嗡聲嗡氣地念道:“妊娠子鳴,可在地麵撒豆米銅幣等物,並讓孕者扶腰拾之。此法可使孕者氣正,母子唿吸合拍後,子鳴之症便可消解。”1


    他念完後,阮安肚子裏的嬰孩也逐漸止住了啼哭聲。


    阮安此前並不明白這個方子的原理何再,及至自己在孕中出現了種種的不適之狀後,她才覺出,這妊娠子鳴的症狀,應當與孕婦氣血虛空脫不開幹係。


    前些時日她掩著隆起的肚子,又偽裝成老婦給人瞧病,多少是有些累到了,睡眠亦不太安穩,這才導致了氣血兩虛的症狀。


    是以那日,阮安提筆寫下了一劑喚做扶氣止啼湯的湯方,待飲下一劑,病狀果然有所好轉,飲下二劑之後,腹中的胎孩便再未啼哭過。


    病愈後,阮安在案前提筆寫下妊娠子鳴實錄六字,姑娘又想起那日的事,低垂的溫軟眉眼驟緊又微鬆,神情間流露著與年紀不符的堅強和毅然。


    為母則剛,她有孕後,每每身體出了狀況,外表多是淡定的。


    隨著時日,阮安對腹中孩子的感情也越來越深,每次她身體有恙,孩子也要和她一起受罪,她身為醫者,雖自詡醫術甚高,可每次身子出問題時,她還是比誰都緊張。


    很多時候她都想哭,可卻知自己不能哭,她知道如果自己哭,孩子也會受到她情緒上的影響。


    況且她肚子裏的孩子沒有父親,她身為獨身的母親,自當也要在它將來的生命中,擔任那個強者的角色。


    眼見著臨產的日子將近,阮安的心緒難免緊張,灼灼的淚水還是沿著眼眶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宣紙上,逐漸將妊娠子鳴實錄那六字的墨跡暈染開來……


    光陰荏苒,如白駒過隙,轉瞬間,三年半載的時月倥傯而過。


    阮安自幼沒受過良好的教育,是以在給阮羲請夫子的這件事上,她從不吝於掏銀兩。


    阮羲今年三歲半,已能用小小的胖手將將地握筆在宣紙上寫字,男孩的瞳仁烏黑清亮,肉嘟嘟的小臉透著稚嫩和乖巧。


    孫也瞧著,阮羲的麵容輪廓和眉眼都同他生父霍平梟極其肖似,可那溫軟可愛的氣質卻隨了阮安。


    孫也亦從頑皮的男孩長成了一個清瘦少年,這半年他恰好變聲,說話的聲音也如鴨子低聲嘎叫般,不甚動聽。


    阮羲正認真地練著字,孫也見著扮作老婦的阮安歸家,可眼眶卻泛著紅意,有些不明所以。


    阮記羲也撂下了手中執筆,奶聲奶氣地對阮安問道:“娘~你怎麽了?”


    阮安對著孩子搖了搖首,不欲在他麵前顯露傷感柔弱的一麵。


    前世的那日,阮安在酒肆聽到了霍平梟戰死的消息。


    說書人講,定北侯在北宛的荒漠遇難,那突起的暴烈風沙將幾千名突襲的驪軍騎兵吞噬,而後支援的驪軍隻尋到部分戰馬和其餘兵士的幹屍,還有近千名的將士不知所蹤。


    定北侯,亦在那一千名的將士中。


    阮安記得,那日她很快就調整好了情緒。


    她跟這個時代所有的平民百姓一樣,有著最傳統的思想,霍平梟既是在邊疆戰死,也未成婚,亦沒有任何子嗣留下。


    她便單純的想帶阮羲去長安,給男人留個後。


    阮安決定先帶阮羲去長安熟悉熟悉那裏的生活,再想辦法接觸上霍家的人,依著形勢行事,讓阮羲慢慢同霍家的人認親。


    當然如果孩子不適應那裏的生活,她也會尊重阮羲的想法,再帶他迴到熟悉的嘉州。


    可阮安並不知道,她那時的想法有多麽的天真。


    這是她前世做出的第一個錯誤的決策。


    阮安同孫也告辭,離開蒙陽郡,隻身帶著孩子前往長安時,卻不知曉,她們母子永別的日子,也在倒計時中。


    ——“本官在長安有個舊友,也是劍南嘉州人士,這人名喚黎意方,現下在長安任京兆少尹一職。”


    阮安來到蒙陽郡後,曾為蒙陽郡郡守的妻子療愈過疾病,這郡守聽聞她要去長安,便特意往長安寄了封信,拜托那黎姓的京兆少尹對她和阮羲多加關照。


    巧的是這郡守的舊友黎意方,幼年也曾在她和孫也之前所居的犍為郡生活過一段時日。


    阮安暗歎,這黎意方年僅二十五歲,在長安城也沒什麽背景,就已經是朝中的四品大員了,還真真是個青年才俊。


    甚而,這人的經曆簡直和阮安此前編造的那未婚夫有許多重合之處。


    除卻順利入了京兆官廨,黎意方還跟她那莫須有的未婚夫一樣,都有個寡母,且他也是在五年前隨母遷往長安,並在那兒專心地備戰科考,還苦心經營了許多的人脈,終於在皇城腳下站穩了腳跟。


    阮安聽聞黎意方母親的身體不好,便在嘉州特意購置了一顆昂貴的千年老參,準備將它送予黎母補身。


    長安的戶籍管理很嚴格,她去了那地後,也隻有三十天的暫住期限,等過了這個時日,一旦拿不到過所的契書,她和阮羲就要被官兵拿著流杖逐出城門。


    所以她到了長安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去尋這位黎大人,同他好好地打聽打聽過所的事。


    兩日後,阮安帶阮羲到達了長安城南的啟夏門。


    她依舊穿著一襲粗布襦裙,扮成了個老婦的模樣,與外來的別郡百姓一起排隊,等著被守城官兵查驗身份。


    半途一官兵在搜她隨身記背的包袱時,發現了她要帶進長安的那根老參,便厲聲製止:“你這是在走私藥物,這根山參不能帶進城內。”


    阮安隻帶了一顆藥參,份額遠遠沒達到那官兵口中所說的走私藥物的程度。


    她清楚這官兵應當是個見錢眼開的,見著這顆山參的價值不菲,就想將它私扣。


    阮安持著烏木鴆杖,故意清咳了數聲,那副故扮老態的容貌也顯露了幾分憔悴,她央求道:“官爺…我這個老太太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這顆山參是給我續命用的,你行行好,就放我們進去吧。”


    那官兵聽罷,蹙起了眉頭,剛要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卻覺自己的袖口竟是被一隻小胖手拽住——


    他不耐地低首看去,正對上阮羲那雙淚意汪汪的清澈眼睛,小奶團子丁點兒大,模樣生得極為漂亮,他穿得衣衫雖不新,卻很整潔。


    孩童那可憐汪汪的眼神竟是讓那官兵起了幾分惻隱,這時卻聽阮羲又嗡聲嗡氣地對他央求:“叔叔,我爹娘都去世了,是外婆一個人將我拉扯大的,她身體又不好,嗚嗚嗚,我們沒有要走私藥草的壞心思……”


    阮羲很快哽聲抽泣起來,惹得周遭的百姓皆往他們的方向看去。


    男孩眼眶裏的淚水跟金豆豆似的,撲簌簌地直往下掉,苦苦哀求:“叔叔,我不能再沒有外婆了,她就指著這顆人參續命,求您…求您行行好,放我們進去吧嗚嗚嗚……”


    -“這懂事的孩子真可憐,就剩個外婆相依為命了。”


    -“是啊,一根山參而已,何必難為那位老人家。”


    -“那根山參雖大,可按斤兩,也沒到走私藥物的程度吧?”


    阮羲仍仰著小臉兒看著他,烏黑的眼裏淚意漣漣,看得周旁的百姓心都軟得一塌糊塗。


    那名官兵也自是聽見了百姓們的議論聲,又知新上任的黎少尹經常暗查民情,規矩多得很,他沒必要因為一根人參,在這件事上栽個跟頭。


    最後隻得暗自咬牙,放阮安和阮羲進了城門。


    等阮安牽著兒子的小手,進了城門後,低眉卻見,阮羲的小肉臉上雖仍掛著兩道淚痕,可那烏黑清澈的瞳孔裏卻沒半分悲傷的神情。


    這孩子真是一點都不像她。


    阮安很早之前就發現,阮羲簡直就是個小笑麵虎,他很討人喜歡,可別人卻不知,這小豆丁專擅示弱賣乖,利用旁人的心理博同情,以此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這麽小就有如此心機,倒是隨了霍家的人。


    霍閬素以心黑聞名,霍平梟雖為軍將,卻也是個極有心機的男人。


    阮安不得不感慨,這血緣還真是件奇妙的事。


    明明阮羲沒在霍閬和霍平梟的身邊長大,可這孩子卻隨了他阿耶和生父的某些性格。


    見娘親盯著他看,阮羲轉了下小腦袋,嗓音清亮地問道:“外婆,我們是不是要去見那黎叔叔啊?”


    男孩很聰明,在外麵從來都不會喚她娘親。


    阮安從袖中掏出了塊軟帕,微微俯身給兒子擦了擦麵上的淚痕,溫聲道:“不急,我們先吃頓好飯,再去見記黎叔叔。”


    長安適逢五月,甜馥的榆莢在夾雜著酒氣的坊巷市集中盛飛。


    京兆府廨坐落在光德坊的東南隅,阮安適才打聽了一番,得知黎意方下午去了趟西市署,她掏了些銀子,已經求人將她和阮羲到長安的事告知了黎意方。


    黎意方仍有公務在身,阮安和阮羲便在西市署不遠處的一家畢羅店歇腳,順帶和孩子看一看這長安城的風土人情。


    小廝很快端來了阮安給孩子點的櫻桃畢羅和清茶。


    阮安此前從未來過長安,卻覺這皇城腳下果然是不一樣,不僅街道比嘉州的各個坊巷寬敞,道路的兩側亦種植著槐、楊、柳、榆等高聳葳蕤的樹植。


    青槐夾馳道,垂楊十二衢。


    驪國盛行佛法,阮安稍一抬首,便可見遠方朱紅大牆縈著的那些高聳寺塔,單這一個光德坊,就林立著勝光寺和慈悲寺兩個大型寺院。


    天色漸昏,西市的街景也愈發繁華熙攘。


    有許多衣香鬢影,濃施粉黛的姑娘們從旁嬉笑著走過,無人留意到扮成老者的她,和過分安靜,似在思忖著心事的阮羲。


    “篤——”


    遠方傳來佛寺暮鼓之音,阮羲這時用小手拽了拽阮安的衣角,示意她往身前看去。


    卻見一個身穿品綠革帶公服,戴折上巾,著**靴的青年走出西市署,正往他們的方向款款行來。


    男人的樣貌生得骨秀修斂,氣質清朗卻不失為官的凜然,眉宇間帶著股端方自持的正氣。


    人如其名,阮安頓時認出了他的身份。


    他應當就是與她虛構未婚夫人生經曆一致的京兆少尹——黎意方。


    可這雙飽經滄桑雙手的主人,卻不覺疼痛,甚而已經對冰水的寒意感到麻木,阮安的眼睛已看不大清,目及之處竟是大片大片的模糊重影。


    她冷冷地笑了一聲,覺得自己的這雙眼睛,離瞎了也不遠了。


    “怦——”地一聲。


    阮安身前的木桶不知被什麽人踢碎,帶著髒汙的水花濺了她一身,隨後耳畔驀地傳來一道尖刻刺耳的辱罵聲:“你個老賤人!這地界是你能待的嗎?還不快給老娘滾遠點!”


    阮安麵無表情地起身,一聲未吭,似是對著這些辱罵早已習以為常,她辨著那水桶的重影,將它端了起來。


    “你個老不死的賤東西!醜八怪!我看著你那張都是疤的臉便覺得晦氣!”


    掖庭裏的掌事姑姑不停地在辱罵她,阮安背逆著日光,待尋了處別的地界繼續渙衣,不禁眯了眯眼眸,自嘲一笑:“嗬,老東西……”


    她的嗓音帶著老者的沙啞渾濁,字字都仿若透著深井之底的枯敗氣息。


    又有誰知,她今年的年歲不過三十,卻已經變成了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婦。


    六年前,她以為霍平梟在邊疆戰死,便帶著稚子入京,想讓他認祖歸宗。


    那時她剛在長安落腳,還未過所,在街巷打聽鋪子時,遇見了賀家&30記340;庶女,想幫她治愈痘瘡。


    兒子阮羲那時才三歲多,孩童的身量長得很快,她從嘉州帶來的那些衣物都已變短,於是阮安在那日去完熟藥局後,便帶著兒子去了家專賣鍛料的鋪子,準備給他再製幾身新衣。


    未曾想剛一進店,便來了幾名神情不善的女郎,她和阮羲穿著簡陋,一看便不是長安本土人士,而是從外地入京,四處求過所的人。


    阮安和阮羲在嘉州生活時,街坊鄰裏都很熱情友善,那裏的民風也很淳樸,她從未見過如此拜高踩低的人,她們上來就對著她和兒子漫罵羞辱。


    那日,也是她第一次見到即將入主東宮的準太子妃——李淑穎。


    李淑穎相貌美麗,待人友善親切,幫她們母子解了圍,阮安當時就對這個世家貴女產生了好感。


    卻不知,這一切,都是李淑穎設下的圈套。


    她記得當日李淑穎就邀請她去了李府,讓她給她母親看病,其實李淑穎做此舉,隻是為了檢驗她的醫術到底幾何。


    那日李淑穎神態淒楚地同她哭訴:“一入宮門深似海,我隻希望能有個像乳娘周媽媽那樣的人陪在我的身邊。”


    李淑穎熱情殷切地握住了她的手,邀請她去東宮做女官,還許她高額俸祿。


    阮安覺得這條路子,也不失為她留在長安的最快途徑。


    卻不知,當她答應了李淑穎的請求後,屬於她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阮嬤嬤,皇後娘娘找你,你快跟咱家走一趟。”


    鳳儀宮大太監的聲音讓阮安從思緒中走出,他說這話時,神情難掩厭惡。


    西內苑的人最討厭來掖庭,都覺得這地界最是汙穢下賤。


    阮安卻是這掖庭裏最特殊的存在,她既要在掖庭中做粗活,還要經常去西內苑供皇後李淑穎差使。


    她從木桶前起身,不發一言地隨著那大太監穿過長長的永巷,往西內苑遍及著華宇宮殿的內廷走去。


    腦海中亦閃過李淑穎曾對她說過的話:“你知道嗎,本宮最厭惡你那副假惺惺的模樣,你還在這兒道貌岸然個什麽勁兒?連自己兒子都護不住,還在這兒守什麽醫德?本宮留你做事,不是讓你在這兒治病救人的!”


    阮安是醫者,不可能聽從李淑穎的毒計,去拿自己的醫術害人,這些年她與李淑穎的關係,也仿若是兩隻被關在籠中,不斷博弈的困獸。


    她不肯拿醫術害人,李淑穎也需要她的固顏方術,她還有頑固的夢魘和頭疾,離不了她的醫術。


    原來一個人壞事做盡,也是睡不下的。


    李淑穎起初恨她的倔強,先命人往她喉嚨裏灌了啞藥,將她毒啞。


    後來太子登基後,發現了阮安的真實容貌,差點將她輕薄,李淑穎及時阻攔,卻更是恨極了她,那時她正與貴妃鬥法,為了泄憤,李淑穎親自拿匕首,一刀又一刀地劃傷了她的臉。


    阮安受製於李淑穎不是因為懼怕她,而是因為阮羲的命被捏在她的手裏,她為了保護孩子,隻能繼續幫她治病,也任由她讓掖庭的婦人肆意侮辱她。


    記隻是她身為醫者,看著無數鮮活無辜的生命死在這**宮廷的爾虞我詐裏,卻隻能選擇見死不救。


    這對於她而言,便如利刃紮心,比死都要難受。


    永巷外隔著道宮牆,便是矗立著太極大殿的外朝,這時令正逢群臣下朝,紅牆外的聲音微有喧囂。


    ——“奴婢見過大司馬。”


    聽得大司馬三個字時,阮安驀地頓住了腳步,透過斑駁宮牆的漏窗,她眼前亦虛閃過一道高大冷峻的身影——是霍平梟。


    縱是她看不見,也覺他通身散著王公的矜貴氣質,霍平梟不到而立,已是位列三公之上的大司馬,皇帝耽於他的權勢,名為加九錫,賜封地,要將他封王,實則是想削了他的權勢。


    那年她和所有人都認為他已戰死,可他沒有。


    阮安看著他身影正迎著耀眼的瞳日遠去,而她則站在這幽深宮牆的陰影中,再出不了內廷,不禁咬了咬唇。


    她不敢見他。


    一方麵是因她嗓音沙啞,麵容可怖。


    另一方麵她知李淑穎心思歹毒,如若得知阮羲是霍平梟的兒子,那她孩兒的處境隻會愈發艱難。


    ——“毒後李淑穎在那兒,還不快去追!活捉毒後李淑穎!!!”


    宮變的那日,昏庸的皇帝早已提前逃竄,他早就與皇後李淑穎感情不睦,自是沒管她的死生。


    李淑穎在那日也終於失去了皇後的端莊,自己小命難保,卻仍要帶上鳳儀宮的女官和阮安一起逃。


    兒子的下落就在這女人的手裏,阮安不得不隨著她逃,猶記得那日內廷禁軍仍在負隅頑抗,有十餘名禁軍也跟著她們一起跑。


    叛軍來勢洶洶,匍匐在殿脊上的弓/弩手得令後萬箭齊發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嫁給偏執戰神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嫵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嫵梵並收藏嫁給偏執戰神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