湢室內水霧氤氳,彌漫著澡豆的淡淡草藥氣味。


    兩個仆婦正幫著浸於浴桶的姑娘濯發淨身,其中一仆婦在阮安的烏發上一寸又一寸地勻抹著昂貴的玫瑰花露,隻覺她長發濃密又柔順。


    所謂的青絲如綢,不過如此。


    另一仆婦則往阮安雪潤的肩頭緩緩澆著微燙的水,她的指尖無意碰觸到美人兒香肩上那一寸白皙肌膚,便如觸之生溫的暖玉般,細膩又柔滑。


    姑娘既有雪膚烏發的美人底子,亦有嬌甜柔婉的眉眼瓊鼻,阮安看著瘦弱,可卸下衣物的身形卻很顯勻潤,毫不幹柴。


    阮安清醒過來後,便發現自己浸在了這烏木水桶裏,她神情沉靜地深思半晌,亦細細觀察著眼前陌生的環境——


    這些伺候她的仆婦們衣發一致,皆穿著深碧色的窄袖衫裙,梳著垂障於目的叢髻,不像是匪窩裏會有的仆侍。


    不經時,阮安沐浴完畢。


    仆婦們為她換了身華綢所製的淡紫大袖衫,那精美的訶子裙上紋繡著清雅素潔的山茶花,高綰的雲鬟上則被斜插了幾根垂絲海棠玉簪。


    待穿過透雕著鸞鳥瑞獸的紅木疊扇屏風後,阮安見這廳內布景華麗,倒像是在官邸內宅,心中不免起了疑慮。


    思及此,阮安問向身後一仆婦:“我這是在哪兒?”


    仆婦尊聲答:“迴夫人,您是在寨子裏,這裏也是寨主平素起居的地界。”


    夫人?


    寨主?


    阮安不禁顰起了眉目,果然如她昏厥前所想,她還是掉進了土匪窩裏。


    卻未料及,自己竟然還成了這兒的壓寨夫人!


    仆婦示意阮安看向不遠處的八仙桌,又道:“夫人,這餐食俱已備好,您先落座,寨主說了,他申時就過來陪你用飯。”


    阮安落座後,見著滿桌的珍饈佳肴,雖然腹鳴如鼓,卻不敢持筷用菜,生怕裏麵再被人下藥。


    能有這麽大財力的寨主,怕是隻有那個將嘉州藥田都霸占了的匪首——戚義雄了。


    阮安心中對戚義雄充斥著怨懟。


    這半年,他不僅斷了采藥人和一些鈴醫的生計,亦使嘉州的藥價驀然抬高,平民百姓在患疾時,也越來越配不起熟藥。


    戚義雄這人為了一己之私,壞事做絕,她不可能為了眼前的富貴,就從了這種人。


    更不想被這種人觸碰、玷汙。


    待觀察了番四周環境,見著窗外有十餘名匪兵駐守,姑娘咬了咬唇瓣,眼中閃過一瞬低落。


    就憑她的那些本事,是逃不出這間華屋的。


    阮安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正忖著該如何對付戚義雄時,耳畔忽地傳來一道熟悉,嗓音清冽低沉的男音——


    “阿姁。”


    抬首卻見,一個身著月白衫袍,麵容清俊的年輕男子正往她身前闊步走來,男人離她愈近,五官也逐漸清晰。


    阮安看清他的相貌後,不禁瞪大了雙眼。


    竟然是他!


    嘉州刺史——陳允中。


    陳允中怎麽會在這兒?


    因著過於驚詫,阮安從八仙桌旁站起了身,陳允中也走到她身前,待站定垂首看向眼前的姑娘後,陳允中的眼底劃過一絲驚豔。


    阮安本就生得極美,如今又細心打扮,更是姿容勝雪,絕色出塵。


    他溫聲寬慰著姑娘的情緒:“阿姁,我是不是嚇到你了?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阮安啟了啟柔唇,不知該迴他什麽,心中卻忽地恍然大悟。


    原來嘉州匪患不平的原因,不是官員屍位素餐,而是因為官匪相護。


    這戚義雄應當就是陳允中的另層身份,各地州郡的地方兵權有限,陳允中的胃口卻不小,他扮成土匪,也是想私自招募更多的兵員,以此來躲過劍南道和朝廷的眼線。


    因著孫神醫曾為陳允中的母親治愈過頑疾,所以阮安在幼時便與他有過往來,陳母的身體一直不好,等阮安從嶺南迴到嘉州後,她也曾為他母親看過幾次病。


    她能看出陳允中對她存了幾分傾慕的心思,可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陳允中早就同嘉州豪強的女兒定了親事。


    阮安猶記得,陳允中曾鄭重地問過她:“阿姁,能不能委屈你,先暫時做我的妾室…我對那個女人並無任何愛意,等時機成熟後,自會將她休棄。”


    “你能不能等等我,給我些時間,我早晚會讓你做我的妻子,不會讓你委身做妾太久。”


    實際上阮安之前對陳允中其人並不反感。


    及至男人同她說了這麽一番話,她才對陳允中這個人有了不好的轉觀。


    陳允中也算是人中龍鳳,可他利用著元妻的母族勢力,最後還要將人家休棄。


    阮安雖然不是他的妻子,卻也備覺心寒。


    有哪個女人想活在枕邊人的算計裏,還要忍受著枕邊人的心中,有著別的女人?


    可對方畢竟是個地方的高官,阮安雖然對陳允中明確表達過拒絕之意,卻也不敢同他撕破臉皮。


    見阮安沒言語,陳允中冷臉揮退了一眾仆婦,他示意阮安落座,耐心又道:“先用些菜吧,我讓人做的,都是你喜歡吃的。”


    阮安纖白的小手並未持起筷箸,她固然餓,卻還是擔心陳允中會在菜裏下藥。


    陳允中見她如此,眼中閃過一瞬陰惻,他很快將那情愫斂去,語氣依舊溫和:“阿姁,我不會強迫你,也不會做害你的事。”


    “陳刺史……”


    陳允中往阮安食碟中夾了筷箸菜,淡聲道:“我更願你喚我弗瑞。”


    阮安知道弗瑞是陳允中的表字,心中想的卻是,霍平梟的表字到底是什麽?


    他肯定也有自己的表字。


    正想著,陳允中的語氣忽然變沉,問道:“你那未婚夫,突然迴來尋你了?”


    陳允中在眉山也有些勢力在,他應當是聽見了霍平梟散出去的那些消息。


    “他碰你沒有?”


    陳允中的語氣又沉了幾分。


    阮安不想激怒陳允中,亦知道這人麵溫心狠,且憑她對他的了解,如果得知她是完璧之身,陳允中或許還能忍耐幾日再碰她。


    但如果知道她和那所謂的未婚夫有了夫妻之實,他難免會做出一些瘋狂的事情來。


    是以,姑娘故作了幾分少女赧然,音腔囁嚅著迴道:“我跟他尚未正式完婚…村長還沒擇出吉日良時,自然…自然……”


    這話一落,陳允中眉目稍舒。


    男人的語氣又變得溫和:“阿姁,你不願委身做妾,就暫時做這壓寨夫人吧,這裏的寨民都會以正妻身份看你。”


    “我還是那句話,我對那個女人沒有感情,我陳允中的心裏隻有你阮安一個人。”


    這後半句話說得,讓阮安愈發厭惡反感。


    可姑娘還是故作懵懂地頷了頷首,佯裝順從地答應了陳允中的安排。


    用完飯食後,天色尚早。


    陳允中帶阮安去了這深山不遠處的一座藥山,阮安幼時經常和師娘孫神醫來這處采藥。


    這裏的山景一如她之前印象,冷逸靜秀,宛若人間仙境。


    陳允中瞥首看向身側溫軟的小姑娘,感慨道:“阿姁,我第一次見你,便是在這裏。”


    在他印象裏,幼年的阮安在背著藥簍采藥時,就像是這山野裏的仙子一樣,靈動又可愛。


    阮安遙望山景,卻沒迴他話。


    卻終於弄清,霍平梟為何會貿然出現在嘉州。


    陳允中和霍平梟是同窗,與霍平梟同年同月生,陳允中之父原為霍平梟叔父手下的得力戰將,兩個人在十三歲那年,都在嘉州習過武藝。


    是以她第一次見到霍平梟的地方,也是在這藥田。


    那時的阮安,其實不喜歡這個從長安來的少年,她厭惡他那雙狂妄桀驁的眼睛,也覺他氣焰囂張,打傷了這山裏的許多頑猴。


    她診治那些受傷的猴子費了不少功夫,亦認為霍平梟的行徑過於暴戾,隻會動粗用蠻武。


    那日得見霍平梟躺於草叢中淺寐,阮安便背著藥簍,小跑到他身旁,奶聲奶氣地質問道:“你憑什麽把那些猴子打傷?”


    霍平梟那年十三歲,左頸便已經有了那道綿亙至肩的疤痕,瞳瞳日影逐漸灑落在少年俊昳的麵龐。


    聽到女孩的聲音,少年並未睜眼,他神情冷淡,隻懶聲迴道:“你怎麽不去問問那些野猴,為何總要強搶山人輜重?”


    那時阮安對霍平梟的說法不滿意,又咄咄逼人地問了他好幾句話。


    霍平梟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後,終於抬眼看向她,墨沉的眼眸如荊刺般銳利。


    阮安被他淩厲的目光震懾,隻聽少年冷冷吐出兩字:“別吵。”


    自此之後,霍平梟成了阮安心中最討厭的人。


    後來,他在鋒州救了她一命,她也是在那時對霍平梟的看法有了轉觀。


    驪國大軍抵達峰州後,霍平梟禦下嚴格,絕不準允兵士搶掠百姓金銀,霍平梟不僅平息了戰亂,還在鋒州留了一段時間,幫著屠城之後幸存的百姓重建城池,恢複了那裏的安定。


    或許,那時他的想法隻是要製定秩序和規則。


    頑猴的許多行徑確實對過路的山客造成了生命威脅,霍平梟這才對那些猴子動了武。


    也是自那開始,這裏再沒發生過野猴傷人的事。


    見著身側的姑娘似是陷入了迴憶,陳允中的視線亦落在不遠處的藥山,道:“這裏也算是嘉州的寶地了,很多名貴的草藥都在那座藥山,長安的那些世醫家族,每年都會派人到這兒來采買藥材。”


    聽到陳允中提起了藥山,阮安這才迴圜了思緒。


    二人四目相對,陳允中幽幽又道:“但,如果來場山火,這裏可就什麽藥材都沒了。”


    猶帶寒意的春風鑽進姑娘袖口,她的麵色驟然一變。


    陳允中這是在威脅她!


    如果她動了想跑的心思,或是做出違逆他的舉動,他隨時都能將這裏的藥山毀掉。


    阮安暗暗咬緊銀牙。


    他還真是,殺人誅心。


    次日清晨。


    阮安徹夜難眠,及至天邊漸泛白露,方才有了些昏睡之意。


    姑娘穿著纖薄的褻衣,兩隻小手呈著防備姿態,擋護於身前。


    迷迷蒙蒙間,阮安覺出有人將她的手握起,似要往身前帶去。


    姑娘驀然驚醒,睜眼後,卻見陳允中果然坐在床邊,男人的神色看似溫潤,卻夾雜著幾分偏激。


    阮安掙了掙男人的大手,軟聲央求道:“你別…你別這樣,不是說好了,等擇個吉日辦完婚禮…我們再親近……”


    陳允中鬆開了姑娘纖細白皙的小手,麵色不豫:“就碰下手,都不行?”


    阮安赧然地垂下眼睫,小聲迴他:“等我們正式成婚後,你想怎樣都行。”


    心中想的卻是,不行。


    怎樣都不行。


    她對這人的碰觸厭惡極了,更厭惡他看她的眼神。


    陳允中暫被阮安的這句怎樣都行安撫,剛想再讓被驚醒的阮安睡一會兒,屋外卻來了個通稟的匪兵。


    匪兵麵色倉皇地告知完陳允中,男人的麵色驟陰,嗓音也發起狠來:“霍平梟不是死了嗎?他的屍體不是被狗啃得隻剩下一副骨架了嗎?”


    “可…可聽哨軍說…劍南的大軍確實是到山外不遠了。”


    陳允中憤而振袖,臨走前,還特地命外麵的匪兵將阮安看好。


    等陳允中走後,阮安稍微舒了口氣,她從四柱床上緩緩起身,亦突然迴想起那日發生的事。


    終於有斷續的畫麵在腦海漸漸浮現,那日霍平梟也曾抓住她手,並與她十指交握,男人掌骨的力量強勁,體溫燙熱。


    她記起他將她胳膊猛然舉於發頂,用那雙染晦的眼凝睇她麵龐,嗓音沙啞地命:“別亂動。”


    “怦——”


    刹聲驟落後,菱花紅木長窗頃然轟塌。


    阮安嗅見濃鬱的血腥氣,伴著凜冽山風漾進室內,迴憶被迫中止,她慌亂起身,輕披於肩的薄柔罩衫亦被拂亂,滑過寸寸肌膚,向地麵落。


    鐵靴踏地,聲音錚錚鏗鏘,霍平梟背逆曦日往她方向行來。


    男人一襲玄鐵甲胄,身型高大冷峙,那厲獸兜鍪後的翎羽色澤華麗,披膊上繁隆的細鱗也在灼熠生輝。


    阮安見到來人熟悉英朗麵容,亦對上他矜然深邃的眼,心緒正朝著不可抑製的方向沉墜。


    “唐突了。”


    霍平梟低沉話音剛落,阮安纖細腰身便被他強勁手臂驀然撈起,男人溫熱的氣息拂過她耳畔,姑娘的頸側漸泛癢麻,露在裙外的那半截小腿也輕輕蹭過他的玄鐵鎧甲,觸感冰冷。


    阮安耐不住這陣惹人顫栗的寒意,禁不住縮了縮小腳。


    霍平梟實則有意克製著力道,並不會傷到她,可阮安柔軟的肚腹落在他寬碩肩膀後,卻不知為何,竟是隱隱泛起薄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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