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陣山風唿嘯而過,刮拂過青綠竹葉。


    霎時間,颯鳴之音頓起。


    春寒料峭,那些風兒穿透阮安單薄的襦裙,亦鑽進她袖口。


    她不禁發起抖來,心中萬分恐懼,趿著草鞋的白皙小腳也往後退著步子。


    雖知霍平梟是個武將,但他大傷未愈,手無寸鐵,來的可是七個壯漢,他如何能敵?


    “別怕。”


    男人走到她身前,為她擋住朔朔山風,背闊肩寬,窄腰勁健的強壯身體亦遮住她視線。


    阮安的唿吸漏了半拍,心仍懸著,隻能躲在他身後。


    劉師爺被霍平梟的行為激怒,不禁嘲諷阮安,罵道:“你個小騷貨,以為傍上個莽夫,爺就治不了你了嗎?”


    他罵人的字眼過於刺耳,阮安從未被人辱過如此汙穢字眼,隻覺雙頰“嗡”的一聲。


    卻見霍平梟那隻完好的手臂也呈著緊繃態勢,掌背有淡青血管微微賁出,似在控製怒氣。


    劉師爺對身後的人下了指令,厲聲又喝:“給我上!把那小賤人給爺抗到轎子上,若是錯過了吉時,惟你們是問!”


    他的左後方,站在吹嗩呐、擊鑼鼓的四人。


    而右後方則站在兩個身形魁梧的轎夫。


    得令後,六人自分兩隊。


    左邊四人氣勢洶洶地往霍平梟身前猛衝,不想竟撲了個空。


    打頭陣的官兵突覺手心的觸感不甚對勁。


    他手中的木棍怎麽還沒了?


    “嗙——”


    “嗙——”


    耳畔忽聞兩道重擊之音,他麵色驟然一變。


    四人循聲看去,卻見那兩個轎夫呲牙咧嘴地倒在地上,他們捂著肚子,麵容痛苦不堪。


    劉師爺大駭。


    這莽夫的武藝竟如此高超,還一早就預判好了他們的進擊路線!


    他老臉慘白,狠狠地咬著後槽牙,顫聲又命:“接著給我上!”


    未與霍平梟交過手的四個人明顯猶豫了片刻,並未再度聽從劉師爺的指令。


    霍平梟則神情懶淡地偏了偏頭首。


    這套動作下來,男人連口粗氣都未喘,倒像是隻活動了番筋骨。


    他微微垂眼,神態漫不經心,蔑聲問:“還來啊?”


    那雙修長的腿未移地半寸,好像在無聲彰顯,他都不屑於用腿腳功夫對付他們。


    單又一隻手,就可將他們打得滿地找牙。


    劉師爺心中暗罵,這莽夫實在是太他娘的狂了!


    迎著日光,霍平梟覷了覷深邃的眼目。


    他單手隨意地揮了幾下木棍,伴著猛然劃過空氣的“唰唰”聲音,舞出了漂亮又利落的棍花。


    平地驟起疾風,裹挾著細密泥沙,直往劉師爺猙獰醜陋的臉上糊去。


    劉師爺連退數步,卻還是被迷住了雙眼,半晌也睜不開。


    正被氣得頭昏腦脹,耳旁又聽“砰——”的一聲。


    “啊!”


    劉師爺慘叫一聲,霍平梟再度揮棍後,他臃腫的腰腹驀然巨痛,隨即雙膝一彎,便狼狽地跪摔在地。


    這一棍下來,仿佛讓他的五髒六腑都移了位置。


    劉師爺的喉嚨漸漸蔓上腥甜,他連連咳嗽了數聲,嘔出了些鮮血。


    霍平梟眉眼淡漠,待利落收棍,神情透著厭惡,冷眼睥睨著劉師爺一行人等,沉聲命道:“趕緊滾。”


    其餘四人再不敢與霍平梟過招,連聲詢問著劉師爺的狀況:“師爺…師爺您沒事吧?”


    劉師爺捂著心口,連翻了好幾個白眼,險些背過氣去,一時迴不出話來。


    眼下這種情況,他不能再逞能。


    這些人加起來都不是這個莽夫的對手,將命折在這瘋子手裏犯不上。


    且強納阮安為妾的事,是他和大少爺背著縣太爺做的,大少爺對這玉膚花貌的小村女念念不忘,就等著嚐個鮮。


    而今之計,惟有趕緊迴鎮上,再與他商議商議這事。


    等麵色青白地被官兵抬出小院時,劉師爺突然計上心來。


    這莽夫到底是個傷患,七個人既是都對付不了他,他就讓大少爺再多派些人來。


    到時,再辛苦大少爺親自來一趟山裏。


    如此,大少爺便可就地兒把那村姑給辦了,也能好好地侮辱侮辱她那小白臉姘頭。


    劉師爺一行人等狼狽而逃,阮安雖鬆了口氣,卻仍擔心他們隨時會卷土重來。


    蒞了番打鬥,茅屋外卻沒平靜多久。


    片刻功夫後,杏花村村民王二急匆匆地往小院方向跑來。


    王二滿頭大汗,氣喘籲籲道:“阮姑娘,還請你隨我走一趟,我媳婦她突然早產了。”


    阮安住在杏花村旁不遠,自然就是這裏的村醫,村民們有個大病小疾的,都會尋她來看。


    且杏花村隱於山林,近乎與世隔絕,這裏民風淳樸,裏麵的村民都知阮安並非是個年邁老者,而是個妙齡少女,卻無一人將她真實年紀往外泄露。


    阮安也從不會收村民的診金。


    這王二媳婦突然要生,人命為先,耽誤不得。


    可阮安仍惦記著幾個孩子的安危。


    姑娘的小臉兒急得滿麵通紅,正不知如何是好時。


    男人低淡的聲音從她鬟發上方傳來:“你放心去,我留在這裏護著他們。”


    戊時,王家的茅屋響起嬰孩的啼哭聲,王二媳婦平安產下一子。


    算上這胎,阮安共接生過三十二個嬰孩,胎胎母子平安,無一人病隕夭折。


    看著王二一家人的欣喜笑臉,阮安心下釋然,卻仍惦念著王二媳婦的身體。


    孩子的胞衣未隨他一起落地,而是留滯在母親體內,說明王二媳婦的腹中有汙血黏連。


    婦人產後虛弱,並不能強製讓她將胞衣排出。


    是以,阮安讓王大娘拿來紙筆,她則提筆飛快寫下人參、生黃花、柴胡、炙草等藥名。1


    她將藥方遞給身側藥童,對王二叮囑道:“這是補中益氣湯,一會你再隨我們去趟茅屋配藥,熬完後讓你媳婦飲下,隻消飲下一劑,那胞衣應當就能成功排出。”


    王二接過後,連聲道謝:“我們一家五口人,都在這兒謝過阮姑娘了。”


    王大娘知道阮安不收診費,早就備好了臘肉和雞蛋,不禁多問了句:“我聽阿順說,你在山間救了個男人,他一直在你那兒養傷。阮姑娘,你可當心一些,他可別是有仇在身的。”


    聽到王大娘提起了霍平梟,阮安這才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在這兒耽擱,趕忙帶著藥童,與王家人告了辭。


    王大娘站在院外,目送著阮安離開。


    她從前走南闖北,也去過不少地界,從來都沒見過像阮安生得這麽好看的姑娘。


    一襲荊釵布裙,難掩絕色姿容,麵上分明未施任何粉黛,那肌膚卻極其白皙勻淨,香腮似凝新荔。


    她生得那般美,卻從不會讓人覺得高不可攀,同人講話時溫文又親切。


    可這麽溫良純善的小姑娘,卻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


    孫神醫和他第一任妻子還在世時,也曾想過要將阮安托個好人家,讓她安安穩穩地走相夫教子的路。


    但阮安自三歲起便立誌要學醫,她從小自大在習醫路上吃的那些苦,王大娘全看在眼裏。


    看著阮安遠去的嬌小身影,王大娘不免有些心疼。


    人的出身是改不了的,王大娘隻希望,阮安將來能夠嫁個靠譜的郎君,過上安穩幸福的日子。


    夜色漸深,阮安讓孫也和藥童們收拾好了輜重,現在她顧不得再想那日與霍平梟發生的意外。


    隻知霍平梟的武藝了得,她不想做那大少爺的妾室,是以,阮安準備在幫霍平梟換藥時,勸說他與她們一起逃。


    次間的燭火昏黃,阮安用纖手耐心地為他拆著繃帶。


    霍平梟的傷勢恢複得很好,沒出現發炎感染的跡象,且那道傷口基本結成了痂塊。


    為了更方便換藥,阮安將他的上衣,又往左側扒拉了幾下。


    男人的身材呈著勻稱的健美,並不過分賁張彪悍,半身露出的肌理,就遍及著數道陳年舊疤,皮肉精悍緊實,無一絲贅餘。


    阮安又想起在嶺南見到他時的場麵,怪不得他在穿著那等沉重的鎧甲時,也能如天神般英俊。


    覺出自己的思緒又要飄遠,阮安抿了抿唇,強迫自己專注。


    她埋著首,覺出霍平梟好似在垂眼看她。


    阮安抬起頭,正對上男人那雙深邃的眼睛,整個換藥的過程,他好像連眉頭都沒蹙半下。


    小姑娘不禁訥聲問:“你不疼嗎?”


    說罷,阮安立即將小臉兒又埋了迴去。


    視線順勢落於他頸脖上,戴的那條形狀別致的狼符。


    狼符上還鑲嵌著一塊質地上乘的深海琥珀,氣息似皸裂於炎陽下的鬆木,散著淡淡煦烈。


    “好疼啊。”


    他將尾音拖長,慢條斯裏地吐出三字,還將唿吸刻意放深幾分,似在有意配合她。


    可那語氣卻分明沒有吃痛的感覺。


    這人是在諧謔她。


    簡短的三個字,卻如輕柔毛羽,拂擾著小姑娘的心緒。


    阮安並沒忘記自己的意圖,剛要開口向他提起一起逃亡的事,忽覺窗外倏然閃過一道黑色身影。


    緊接著,又有數道身手矯健的黑影從屋頂“嗖嗖嗖”地落在了小院外。


    阮安瞳孔驟縮,心跳頓了下後,又因恐懼而狂跳不止。


    莫非是劉師爺又派了高手來對付他們?


    “你待在這兒,我去看看。”


    霍平梟說罷,單手重新為自己斂好衣物,從矮榻利落起身。


    男人側臉的輪廓冷毅斂淨,神情未變,可那緊繃的分明頜線,和蟄伏著戾氣的眼角眉梢,卻讓阮安覺出了令人顫栗的森然殺機。


    霍平梟闊步出室後,阮安邁著小步緊跟而後。


    她躲於泥牆一角,心跳如鼓。


    隻見十餘名身著深栗皂袍的青年武者紛紛入室,意料中的打鬥場麵卻未到來,站在她身前的霍平梟也沒做任何動作。


    甚而,他竟鬆了鬆手中緊握的長棍。


    阮安懵住,她觀他們相貌,不像是尋常的官兵。


    正忖著來者身份,卻見為首的青年神態萬分恭敬,與身後的十餘人等整齊地埋首作揖。


    眾人接下來說的話,卻讓阮安的眼睛瞪大了好幾分——


    “屬下來遲,見過定北侯。”


    另廂。


    縣令的嫡長子唐禕一臉陰沉地盯著前方不遠的茅屋,身後跟了近二十餘名官兵。


    劉師爺還在養傷,一步都走不了,而唐禕這迴叫上的人都是他特意挑選的,全是身手最好的官兵。


    唐禕養尊處優慣了,夜半山腳又沒有抬著滑竿的挑夫,這番他上山就廢了不少的氣力。


    身旁的狗腿子很有眼色,立即為他遞上水囊,唐禕不耐接過,待飲了些水後,又憤怒地將水囊扔在了地上。


    一想到他惦記了那麽久的小美人兒,很可能被那莽夫給破了身,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而且這第一次辦她的地點,還得擇在這荒山野嶺裏,他唐大少爺何曾有過這麽狼狽的時候?


    思及,唐禕對著身後的官兵冷聲命道:“一會兒進去後,記得先將她那姘頭的另條胳膊也給爺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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