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校畢業之後,同期的同學都已經去了軍隊報道,聶飲冰卻是提著行李孤身一人默默返迴了海洲。


    “二爺,迴來了。”聶茂上來就給他提行李,聶飲冰放開手,叮囑道:“裏麵有顆手榴彈,小心。”


    聶茂手臂僵住,麵上帶笑道:“怎麽帶了顆手榴彈迴家,怕是不安全吧?”


    聶飲冰道:“是顆啞彈。”


    聶茂心想那叫他小心什麽呢,他走了幾步後,按照自家二爺的性情揣測了一番後才恍然大悟,二爺不是叫他小心,而是囑咐他要小心收好這顆手榴彈,別磕碰了它。


    聶茂啼笑皆非,將行李提進了聶飲冰的院子。


    手榴彈是同學送的。


    聶飲冰在同期是當之無愧的頭名,無論騎射都出類拔萃,在軍事策略上得分也很高,可以說是一位全方位的人才,學校裏的老師都評價他是“專為戰場而生”。


    可惜,這樣一位人才卻拒絕了入伍的命令,畢業就要迴老家開礦去了。


    班級中的同學對此大為不解,有性情激進的,給聶飲冰送了一枚啞彈,其中的暗示嘲諷意味不言而喻。


    聶飲冰收下了。


    因為他想他或許餘生都很難再觸摸到炮彈,留個紀念也好。


    聶飲冰在書房門口停下了腳步。


    書房內,書桌上堆積如山,雜而不亂,微僂的身影正側站著觀看手上的信件,一縷銀色細鏈蕩在臉邊,薄薄的水晶鏡片夾在深凹的眼窩處,反射出些許微光。


    “大哥。”


    聶雪屏聽到動靜迴過了臉,麵上頓時露出了微笑,“迴來了。”


    聶飲冰大踏步地走入屋內,在書桌前停下,很規矩地一彎腰,“迴來了。”


    兄弟二人在書房內的沙發分坐,聶雪屏給聶飲冰煮茶,凝視了一番之後,作出判斷,“精神不錯。”


    聶飲冰“嗯”了一聲。


    聶雪屏心中微歎,想他這個弟弟還是老樣子。


    其實當初聶飲冰去軍校,他心裏是不讚同的,隻是他對於弟弟妹妹的選擇,一向是尊重大於幹涉,既然聶飲冰想去,那就去吧,隻約定了一條——不能真上戰場,聶飲冰去讀軍校的初衷也並非是愛好軍事,他同中學的那些同學合不來,想去個清淨點的地方。


    幾年的軍校生涯,聶飲冰過得很順心,軍校是用拳頭而非用嘴交流的地方,他覺得那樣的環境很好。


    隻可惜一點,他在軍校真正愛上了軍事。


    “既然迴來了,就先歇一段時間吧,”聶雪屏給他倒了茶,“青雲正在法國度假,要不要過去找她一塊兒玩?”


    “不。”


    聶雪屏毫不意外,微笑著端起自己的那杯茶。


    這幾年,聶雪屏差不多一年也就同聶飲冰能相處個幾天,過年的功夫才能見上麵,兄弟感情沒有淡,但兩兄弟坐在一塊兒,也確實是很安靜沉默。


    聶飲冰不會說話,也怕同人交流,對聶飲冰而言,兄弟倆坐下喝一杯清茶,比說上千言萬語更舒心,聶雪屏知道他的“毛病”,所以也樂意體貼這個口拙的弟弟。


    喝完茶之後,聶雪屏道:“去看看伯年吧。”


    聶飲冰站起身扭頭就走。


    聶雪屏望著他標槍一般的背影,感覺聶飲冰還是有些變化,變得挺像一個兵。


    聶伯年正在院子裏撿樹葉。


    天氣還熱,樹木還並未到落葉紛紛的季節,掉在地上的葉子都有些許殘缺,不大美麗,不適合做書簽,聶伯年很苦惱,撅著屁股臉快要貼到地上地去搜尋,冷不丁地他便被人一把抄起,聶伯年驚唿一聲,一迴頭便對上聶飲冰銳利清冷的眼睛,他立即笑了,笑起來的弧度要比他父親深上許多,“二


    叔!”


    聶飲冰抱著他掂了掂分量,“胖了?”


    聶伯年一隻手拿著一片細小的樹葉,一隻手伸出了三根手指頭,眯著眼睛快樂道:“我今年胖了三斤。”


    “不錯,繼續胖下去,”聶飲冰抱著他往迴走,“能多活幾年。”


    聶伯年無言半晌,還是接受了二叔這美好的祝福,乖乖地點了點頭,將手裏那片並不滿意的樹葉遞給聶飲冰,“二叔,送給你。”


    聶飲冰接了那片樹葉,插在胸前製服的口袋裏。


    “我沒什麽東西可以迴禮。”


    “沒關係,二叔,我不要禮物。”


    “嗯。”


    聶飲冰解釋道:“我這趟迴來,隻帶了顆手榴彈。”


    聶伯年好奇地眨了下眼睛,“什麽是手榴彈呀?”


    “就是炸彈,”聶飲冰將他放在搖椅上,單手大概比劃了手榴彈的大小,做了個拉環的姿勢,“威力不小,一顆就能炸死不少人。”


    聶伯年慢慢張開了嘴。


    聶飲冰垂下雙手,冷峻道:“可惜我帶迴來的是枚啞彈。”


    聶伯年又慢慢把嘴閉上,小手互相抓了一下,他大概猜到啞彈是什麽意思,心中悄悄地鬆了口氣,小聲道:“真可惜。”


    聶飲冰在海洲呆了幾天就有些呆不住了,他在軍校裏有個還算要好的同學,名叫張常遠,張常遠的年齡要比他大上一些,性情上很大而化之,嘴裏是三句離不開髒話,“媽了個巴子”“格老子”“我日你先人”這些都是常不離嘴。


    軍校裏遍地都是將門虎子,誰都不慣著誰,吵著吵著就打起來那是相當平常的事,聶飲冰作為軍校裏最拔尖的,極少同人動手,他認為那樣很冒犯軍人的形象。


    張常遠是少數在軍校中有幸挨過聶飲冰揍的同學,都是多虧了他那張臭嘴。


    然而兩人倒是不打不相識,兩人家裏都有個哥哥,都不讓他們上戰場,頗有些同病相憐的意思,張常遠比聶飲冰強一點,好歹是爭取到了進部隊的機會,隻不過是個閑職,那也好許多,最起碼手下有兵。


    張常遠知道聶飲冰在海洲一定憋得慌,便發了電報迴去,叫聶飲冰出來玩。


    玩什麽呢?


    剿匪。


    剿匪這事兒,他們在軍校時就常幹,軍校裏的這些以後都是要培養了上戰場的高級將領,現下土匪橫行,正好可以拿來練手。


    聶飲冰對於剿匪一向都是異常的狂熱。


    他知道自己不能上戰場,所以打土匪也是好的。


    聶飲冰簡單收拾了下行裝便同聶雪屏告別,說他要出去剿匪。


    聶雪屏略微有些詫異,可看聶飲冰那股躍躍欲試的勁,哪還能說出什麽反對的話呢,沉吟片刻之後,聶雪屏便應下了。


    總比上戰場好,以聶飲冰的本事,對付土匪,應當不成問題。


    話雖如此,聶雪屏仍是有些許擔憂,給聶飲冰塞了幾個家將,聶飲冰也接收了,等聶飲冰出去跑了幾迴,身上受了許多傷之後,聶雪屏反倒不再擔心,聶飲冰不是小孩子,自己會有分寸。


    這一天,張常遠給聶飲冰拍了電報,邀他來江州附近剿匪。


    江州離海洲很有一段距離,聶飲冰一路又是馬又是車的趕到,張常遠卻是已經離開,部隊隨時接到命令就會開拔,聶飲冰對張常遠的不告而別很是適應,並且心中隱隱有些歆羨。


    興許誰也不會理解,他想過的是怎樣一種漂泊而殘酷的生活。


    友人走了,匪還是要剿,並且剿得更狠,聶飲冰獨自一人時,是有些不受約束的。


    路途遙遠,聶飲冰沒有帶上家將,張常遠給他留了點兵,聶飲冰便順手用了,他在軍校學的本事用來對付這些野匪,實在是綽綽有


    餘,不過兩三天的功夫,便將那群土匪打得七零八落,一敗塗地。


    土匪一打完,聶飲冰又感到了寂寞。


    張常遠留下的那幾個兵,大多都是長袖善舞之輩——他怕這位訥於言的老同學跟那些兵們交流不來,特意留下幾個會來事的。


    大兵們同聶飲冰相處幾天,很快就察覺到這位長官身上的“特別”之處,想他是尤其的肅穆嚴酷不苟言笑,就不敢推薦他去嫖,以他們有限的想象力思考之後,發覺除了嫖之外,好像也就賭有些意思。


    聶飲冰不賭錢,很幹脆地拒絕了大兵們的提議。


    大兵們頭腦很靈活,“不賭錢,長官,那去看看馬吧,這裏的馬場有不少好馬。”


    聶飲冰喜歡馬,準確的來說,他喜歡一切同戰場有關聯的事物,槍炮很好,好馬也難得。


    那是一個晚霞極其美麗的傍晚,聶飲冰在臨時落腳的旅店洗漱了一番,他帶來的衣物在剿匪的路途中不幸犧牲,被個土匪拿流火瓶子給砸中燒毀了,大兵們給他置辦了一套新的服裝。


    黑色的西服,雪白的襯衣,袖子上的袖扣都鑲著碎鑽,聶飲冰將新衣穿上,對鏡自照之後,眉頭微微鎖緊,感覺自己像個紈絝子弟。


    聶飲冰對吃穿一向不怎麽講究,雖然不喜歡這身衣服,但仍然是穿著出門了,沒有要求更換。


    來接他的大兵開了輛別克,也是穿得很闊氣,並且收拾得油頭粉麵,聶飲冰眉頭微皺,下巴微抬,“立正。”


    大兵條件反射地後跟一踢,不僅立正,還附贈了個敬禮。


    聶飲冰上下打量了下他,眉眼微微低垂,揚手迴了個軍禮,矮身鑽進了車內。


    馬場很熱鬧,雖然已經是下午六點鍾,依舊是人聲鼎沸,座無虛席,聶飲冰進了馬場,從中間的通道過去,一眼便已掃到了等候在一旁預備比賽的馬匹,他粗略地掃了一圈,心中很是失望。


    馬是好馬,可惜賽馬同戰馬區別還是太大了。


    這些賽馬身上的兇性跟真正見過人血的戰馬相比,不及十分之一。


    聶飲冰微一低頭,看到自己袖扣上熠熠生輝的鑽石,那種裝飾性的刺目同刀鋒上泛起的雪光亦是天壤之別。


    “長官,您在這兒看會,我去給您拿幾張票。”


    聶飲冰不置可否,其實是已然打算走了。


    手插在長褲口袋之中,口袋裏預備了一包煙,他抽煙不多,但此時很想抽煙,便掏出了那包煙,微一頂煙盒,煙盒裏送出一支煙,聶飲冰低頭叼了煙,剛想點煙,手掌在口袋裏又摸了一下,卻是沒有摸到火柴。


    想那大兵處處殷勤的模樣,或許火柴是收在他那了。


    瑰麗的暗紫色雲霞籠罩著馬場,將馬場上的青草與跑道都披上了一層暗紗,走道兩麵是熱鬧的人群,聶飲冰嘴裏叼著煙,微低著頭,再次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寞,感覺自己正像是一根無法點燃的煙,隻能是過過幹癮。


    “嚓——”


    一根點燃的火柴靠到了聶飲冰的唇邊,煙霧升騰而起,聶飲冰沒反應過來,在煙草濃鬱的香氣中才猛然迴過神,眼珠轉動,他很銳利地眯了下眼,然後就撞進了一雙含笑的眼睛,漆黑的眼珠在夕陽的映照下泛著一層清淺的紅,像是點燃了一團火。


    “有煙沒火,的確是叫人惱火,”那人笑道,“你好,來賭馬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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