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章被安排在了聶雪屏的房間,聶飲冰一口氣叫來了三個大夫,兩個洋大夫,一個中醫大夫,下的命令很明確,宋玉章哪怕少了一根毫毛,這三人都別想好過。


    大夫們見多識廣,且醫術高明,常被海洲的達官貴人給請去看病,類似威脅也接收了不少,故而並不驚慌,隻很認真地給宋玉章檢查身體,處理傷口。


    肩膀上的傷包紮得很好,不需要動,宋玉章的腳底倒是有些碎傷口,洋大夫給他處理,“會有點疼,你忍一忍。”


    宋玉章沒感覺到疼,隻是身上還是一陣一陣地發冷發燙,麵色也有些恍惚,大夫察覺到了,於是趕緊給他輸液,怕他燒得厲害,傷口發炎又會雪上加霜。


    宋玉章任由他們擺布,眼角無意識地滲出眼淚,這些眼淚同他身上的傷口一樣,都是毫無知覺。


    聶青雲在巡捕房同宋家倆兄弟大吵了一架後迴來,她聽說聶飲冰迴來了,一路跑進內堂,看到聶飲冰的身影便立刻撲了過去。


    “二哥——”


    連哭了數聲後,聶青雲抬起了布滿淚痕的臉,“巡捕房的人不肯讓我進去見宋明昭,你找到宋玉章了嗎?”


    “找著了。”


    “他在哪?他說了嗎?到底發生了什麽?”聶青雲激動起來,緊抓著聶飲冰的袖子,殷切地看著他。


    聶飲冰斟酌著不吭聲,其實旁人聽他說話總以為他是說話完全不過腦子,實際上他卻是字斟句酌,隻是說出來的話還是不盡如人意。


    “他受傷了,需要靜養。”


    聶飲冰的迴話簡直讓聶青雲眼前一黑,也知道二哥一直都是這樣,隻道“他人在哪,我親自去問他!”


    “他需要靜養,”聶飲冰重複了一遍,“不要吵他。”


    聶青雲無話可說地甩了手,大喊道“聶茂!聶茂!”


    聶茂跑進來,聶青雲道“宋玉章人呢?”


    聶茂試探地看了聶飲冰一眼,聶飲冰幹脆道“他在大哥房裏,你不能去。”


    聶青雲不可置信地迴過臉,“你說什麽?他在大哥房裏?他為什麽在大哥房裏?他憑什麽在大哥房裏?!”


    聶飲冰背著手,麵目很冷靜地看著有些歇斯底裏的聶青雲,“因為大哥愛他。”


    聶青雲睜大了眼睛。


    “大哥很愛他,如果他是女孩子,你應該叫他大嫂。”


    “bullshit——”


    聶青雲不受控製地尖叫了一聲,“荒謬,胡扯,我的大嫂是李瑩梅,幾年前就死了,大哥怎麽可能同他有什麽關係!”聶青雲一時有些激動,幾乎快要背過氣去,她抬手掐住自己的腰,努力平複了唿吸,盡量用她認為理智冷靜的語調,“宋玉章和孟庭靜才是一對,他們倆才是相好,我知道,大哥也知道,那天是孟伯伯的忌日——對,二哥,你那時候出城了,”聶青雲看向聶飲冰,眉目皺得很緊,來抵禦即將掉下的眼淚,“二哥,這不可能,這真的不可能……”


    聶飲冰道“去休息吧,很晚了。”


    聶青雲直接往裏走了,隨後胳膊便被拉住了。


    “二哥你放手,我要親自去問他,就算大哥愛他好了,那大哥怎麽會死在宋家,他出門一向當心,我一定要問個清楚,二哥你讓我去問個清楚……”


    聶青雲哀哀地扶著聶飲冰的手臂上哭泣著,聶飲冰沒有出言安慰她,隻單手撫了她起伏的背脊,對一旁的聶茂道“帶三小姐下去休息,通知遠近親戚,發喪。”


    聶雪屏的死在海洲引起了軒然大波。


    短短半年之內,陳家破產出走,宋、孟、聶三大家族各有死傷,這對海洲所有的上層家族都是一場不小的衝擊,更何況這次聶雪屏的死還同宋家有關,更是叫人覺著撲朔迷離。


    一時之間,幾乎整個海洲都在議論這件槍殺案。


    而風暴中心的宋玉章卻是與世隔絕般地在聶家養傷。


    準確的來說,他更像是被軟禁在了聶家。


    燒稍退了一些後,他提出想去看看聶雪屏,聶家的傭人去叫了聶飲冰,聶飲冰過來看他,手掌摸了下宋玉章的額頭,“還燙著。”


    “沒事,”宋玉章道,“我已經好多了,我想去看看他。”


    聶飲冰放下手,又看向一旁的洋大夫。


    洋大夫實話實說,宋玉章傷得不算太重,需要一段時間恢複,但的確也是死不了。


    聶飲冰道“正在斂容,你過一會兒去,他會好看一點兒。”


    宋玉章靜坐著,眼睛輕輕閉上,又慢慢睜開,“沒關係,都一樣。”


    聶飲冰叫仆人拿來了聶雪屏的舊衣,宋玉章換上了,衣服偏於大,褲子也有些長,他微彎下腰去卷褲腳,聶飲冰抬手製止了他,“不要彎腰。”


    聶飲冰彎下腰給他卷了褲腳,隨後又一把將他抱起。


    宋玉章失重地摟了他的脖子,道“我能自己走。”


    聶飲冰沒有理會,抱著他向外走,“小心為上。”


    聶雪屏的遺體仍在內堂,聶飲冰抱著宋玉章進去時,聶雪屏已經換好了衣服,入殮師正在為他勾勒麵頰,宋玉章隻看了一眼,便又扭過了臉。


    “聶雪屏死了”——他心裏很清楚,亦很明白這個事實,但當真的看到聶雪屏的遺體時,他仍感到了強烈而不可思議的痛楚。


    聶飲冰將他放到遺體側麵的椅子上便出去了。


    宋玉章坐著,再次看向了聶雪屏。


    血衣已經換下了,聶雪屏穿上了一身深色的中山裝,宋玉章看了一會兒,忽而眼中又滾落出一顆淚珠子。


    內堂裏安靜如許,宋玉章靜坐著,看著聶雪屏又恢複了昔日模樣,看上去真的便隻像是睡著了一般。


    宋玉章盯著他短而密的睫毛,倏然之間快要產生錯覺,說不定聶雪屏下一秒就會睜開眼睛,溫和地衝他笑一笑。


    但這是不可能的事。


    人死不能複生,這個道理他在十四歲的時候就懂了。


    隻能接受。


    隻有接受。


    宋玉章披著聶雪屏的舊外套,詢問一旁的入殮師傅,“我能碰碰他嗎?”


    “能是能,”入殮師傅爽快道,“當心別用太大勁。”


    宋玉章伸出手,指尖輕碰了一下聶雪屏的臉頰。


    聶雪屏的臉頰是冰的,既不溫暖也不柔軟,宋玉章收迴手,也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他的臉頰是滾燙而濕潤的。


    宋玉章靜坐了一會兒,便聽到外頭有嘈雜的聲音,似乎是有人正在爭吵,他看著聶雪屏,嘴唇微微動了動,“出去看看,外頭怎麽了?”


    “我為什麽不能進去?”


    聶青雲氣得臉色發白,“我自己的大哥,我不能進去看?這是什麽道理?”


    聶茂攔著她,“三小姐,您別急。”


    聶青雲邊冷笑邊點頭,“我知道了,他在裏頭是不是?好,那我更要進去了,宋明昭躲在巡捕房裏,他躲在聶家,躲在我大哥的靈堂裏——”


    “三小姐,二爺他說了……”


    “青雲姐。”


    宋玉章從內堂走了出來。


    聶青雲一看到他便憤怒地要衝過來,被聶茂聯合幾個家仆給死死地攔住了,“三小姐別衝動!”


    “宋玉章,你給我說清楚,我大哥到底是怎麽死的!”


    “他好端端的去了一趟宋家,宋明昭為什麽要殺他……”


    聶青雲已經激動了一天一夜,再沒有力氣激動了,她有些脫力地靠在幾個仆人攔起的手臂上,邊流眼淚邊向下滑落了,“你們誰給我一個交代……”


    仆人們七手八腳地將她拉住,宋玉章走了過去,人俯身而下,單手拉了聶青雲的胳膊,聶青雲反手將他拽倒在地,仆人們又是去拉扶兩人,聶青雲不理會那些伸過來的手,隻單單死死地看著宋玉章,“你說,玉章,你告訴青雲姐,我大哥是怎麽死的?”


    宋玉章半跪在她麵前,低聲道“他護著我,為我擋了一槍。”


    聶青雲呆住了,眼淚不住地從眼眶滾落,她哽咽道“真的?”


    “真的。”


    聶青雲扭過了臉深吸了一口氣,又迴過了臉,雙眼通紅地看著宋玉章,“那天孟煥章葬禮上,在孟庭靜院子裏同他親熱的人,是不是你?”


    “是。”


    “那大哥?”聶青雲不可思議道,“大哥又算什麽?”


    宋玉章低垂下眼睫,“他愛我,我也愛過他。”


    聶青雲又是呆住了,她茫茫然地在地上坐著,忽而想起有一迴她同宋玉章談笑,隨口談起一些錯付深情,她不以為意,還叫宋玉章也一齊讚同她,聶青雲忽而閉上了眼睛,麵頰上一片熱淚,手掌緊抓了地麵塵土,她無話可說,她真的無話可說了。


    “二爺……”


    聶茂慌張地抬起臉,聶飲冰大步流星地走來,仆人們見狀也立即散開了,聶飲冰道“怎麽都坐在地上。”他俯下身,雙臂穿過宋玉章的腰身和膝蓋,又將他抱了起來,仆傭們也趕緊將聶青雲攙扶了起來。


    “青雲,”聶飲冰看向了聶青雲,聶青雲有些恍惚地抬起了臉,聶飲冰肅然道“這是大哥拚死護住的人。”


    聶青雲喉嚨吞咽了一下,她慢慢點了點頭,終於理解了這古怪二哥的意思,眼睫上下扇動了一會兒,她推開了仆人的手,有些踉蹌地走到聶飲冰麵前與她懷中的宋玉章對視了。


    宋玉章是真的漂亮,即使臉色蒼白,亦有一種脆弱動人的俊美。


    聶青雲道“大哥不想你死,那你就好好活著。”


    宋玉章靜靜地看著她。


    聶青雲道“你這輩子都一定……要為了大哥……活著。”


    最後“活著”兩字從她唇邊吐出,帶著一種怨恨與不平,冰冷而尖銳地落下,聶青雲深深地看了宋玉章一眼,轉身離開了。


    聶飲冰抱著宋玉章往迴走,宋玉章靠在他懷裏,麵頰仍然是滾燙地發熱,心中卻是十分平靜。


    聶飲冰將人抱迴了聶雪屏的房間,叫傭人去打些溫水來,他撩起宋玉章的褲腳,裏頭露出一截擦傷的小腿。


    聶飲冰將他的小腿放在自己膝上,低著頭審視著宋玉章小腿鮮紅的那一片擦傷,“以後當心一點,不要再受傷了。”


    宋玉章一言不發,隻默默地低垂著眼睫。


    傭人打來了溫水,聶飲冰擰了毛巾,替他擦拭腿上的傷口,動作很輕柔,擦完了傷口,他拿起了一旁的傷藥,“會疼。”


    藥粉灑在腿上,宋玉章還是毫無感覺,他隻是定定地看著聶飲冰。


    待藥上完,聶飲冰給他放下了褲腿,宋玉章忽然道“我的確心懷有愧。”


    聶飲冰抬起臉,宋玉章麵上還殘留著淚痕,“我欠了他一條命,我可以給他償命,”宋玉章神色平靜地看向了聶飲冰,“但是飲冰……我不會為了任何人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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