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侯哪裏話,這並非愚見。丞相突然病逝,老君侯如此做,也是為了全人倫之情。而且這襲爵給誰的事情,老君侯本可奏章呈上便是,本不必親自來此一趟的。”


    “老臣不敢怠慢陛下,這樣大的事情,老臣必須得親自麵見陛下說明。”


    “老君侯多禮了。”


    “秦承接周命,溯源華夏,為禮儀之邦,禮數從來都隻能嫌少,不能嫌多。陛下以儒術治國,重禮儀之教,馮氏全族上下都以陛下之命是從。家兄雖然病故,但馮氏上下依然會和從前一樣,誓死效忠陛下。”


    “老君侯的心意,朕都記在心中了。隻是,這雞蛋若是隻放在一個瓦罐裏,若是瓦罐破了,那所有的雞蛋可就都保不住了。老君侯不妨迴去三思。”


    【秦朝沒有籃子,有的隻是簸箕和瓦罐。】


    能選擇在自己功名最盛時隱退,這等麵對誘惑能夠保持理智的人,何其聰明!


    馮毋擇當即領會了扶蘇的意思。


    “上林苑中,虎狼同林,廝殺不斷。以狼的體型,麵對大虎,單打獨鬥,絕無神算。唯有集合狼群的實力,把指揮權交到頭狼手中,才能讓狼族延續下去,甚至反殺大虎。”


    “老臣今日既然來了,也是想要告訴陛下,這大虎雖然占了得天獨厚的諸多優勢,擁有最鋒利的爪,最快的腳,可是它能成為‘獸中之王’,恰恰是因為他懂得自身的不足。雖然大虎強大,可是它始終隻是一隻。”


    “樹敵太多,隻會讓自己身陷囹圄。若是觸犯眾怒,就算是一隻山羊也會對它發難。要想永遠成為百獸之王,就要時刻謹記,自己隻是一隻,唯有與群狼結好,彼此各取所需,方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皇帝陛下,老臣告退。”


    語畢,馮毋擇揣著自己的袖子大搖大擺的離開了。


    霍成自然為皇帝感到惱火。


    “皇帝陛下,此人未免太過不識好歹,陛下沒有讓他走,他竟然自行離開了。”


    “三朝重臣,位列徹侯,卻有驕橫的資本。”


    “陛下,他方才可是暗指您是那大虎啊!”


    “朕本就是大虎。而且朝堂之中的鬥爭,遠比上林苑之中的群獸之爭更為激烈。難道你認為他說錯了?”


    “陛下為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扶蘇聽了,頓時仰天大笑。


    等到笑罷,二世立刻板起了麵孔。


    “好了,你退下吧,朕想靜靜。朕明日要去吊唁丞相,命新任少府準備一下吧。”


    “唯!”


    霍成悻悻出了大殿,心中大為不解。


    這話可是李斯說的,總結的相當到位,後來諸臣都用這話誇讚先帝,先帝聽了,從來沒有不得意的情況。


    天下都是皇帝一個人的。


    這句話,其實完美的詮釋了始皇帝自己的夢——千古一國之夢!


    扶蘇可沒有底子做夢,六世之餘烈都始皇帝一口氣奮鬥完了。


    統治階層,從來都不是皇帝一個人。在曆史上大部分階段,皇帝都隻是統治階級的最高代表罷了。而且皇權玩到極致,發展到頂峰的同時,帝國往往非常危險和脆弱。


    精英共治,才是社會良性運作和發展的最優選擇。


    帝國要想走到極致,還真的得按照馮毋擇說得來。大虎要與群狼交好。


    曆史的進程或許會加快,但方向卻不會改變多少。


    先秦貴族隕落的同時,世家必須要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密密麻麻的生長出來。


    不多時,蒙恬、章邯、司馬毋懌一同到來。


    司馬毋懌從小被家中人嚴訓,其本事,絕不亞於蒙恬,文武兼備。為人處世非常謹慎,就是謹慎的過了頭。據說他在外人麵前總是板著個臉,從未笑過。


    就像是他的名字一樣。


    毋懌,不要高興。


    司馬毋懌知道二世的尿性,得罪了朝中不少昔日紅的發紫的勳貴,現在在犄角旮旯裏到處找人頂替這些人的位置。


    他父親司馬昌還有他司馬毋懌都是這犄角旮旯裏的人。


    司馬毋懌自然不敢開心,因為和他同時被召見的人一個是蒙恬,一個是章邯。這兩人就是撐著秦國的兩根擎天柱。


    章邯是頂不住也得頂,蒙恬是坐著也能頂。


    而他司馬毋懌很快就會成為朝中眾臣眼中的大紅人,等到二世把他們司馬氏用完了,二世又迴毫不留情的把他們踢開。


    於是,司馬毋懌在趕來時的馬車上,做足了消極的心理建設。


    丞相忽然去世,二世高興還來不及,不忙著去吊唁貓哭耗子假慈悲,卻召見他們,一定是出了什麽大事!


    天下大安,哪能有什麽大事需要急急忙忙召見同時召見蒙恬和章邯,一定是匈奴之地出了問題。


    勇武侯李信年紀輕輕得誌,又是憑借自身之力躋身列候之位,僅僅比最高級的徹侯低了一級,自然目中無人。


    而馮劫又是秦國典型的靠著父輩晉升起來的,習慣了官場的他,善於爾虞我詐,笑裏藏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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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信本是隴西一帶的庶民,不擅官場阿諛奉承,自然不喜歡背後搞小動作的人,動不動耍官威風的馮劫。


    兩人必定是軍中起了爭執。但二世就是知道兩人的脾性根本不對付,所以故意派這兩人合作。


    今日早朝,司馬毋懌和滿朝文武都聽說了馮劫迴來,司馬毋懌當時就料定,定然是九原出了大事。


    李信怕是有反心!李信這樣的人,很容易被人挑唆去做傻事,等到撞了南牆,卻又一聲不吭的將晦氣咽下去。像極了拉犁的黃牛。脾氣大,本事也大,隻是不會輕易轉彎。


    現在看來,皇帝是為究竟如何對付李信傷神。


    本來就是家訓良好,深藏不漏,洞察官場的人才,隻是他就是永遠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又是個年輕,任誰見了,自然都眉頭一皺。


    蒙恬見了司馬毋懌,隻覺得心裏一陣陣發毛。


    章邯見到,自然也是不悅。


    內史掌管京城治安,同時管轄鹹陽城周邊四十二個縣城,責任重大,位同上卿。但是司馬毋懌能成為內史,那都是扶蘇為了穩住司馬昌所做的提拔。


    不過這小年輕似乎對這樣的安排很不樂意,消極怠工。


    章邯曾為少府,督建皇陵,始皇帝跟前的大紅人。司馬昌為鐵官丞,屬內史治下。司馬昌見到章邯,自然禮讓且謙卑。


    後來蒙恬從內史升職為護軍都尉,司馬昌卻仍然為秦國鐵官。戰後的鐵官,就是閑職,升遷很難。


    如今司馬昌到了軍中,他兒子卻得了內史這樣一個高位,實際上升遷速度快過蒙毅。


    見到二世,司馬毋懌自然又開心不起來。


    仿佛這一秒的榮華下一秒就會消失了一樣,又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這司馬毋懌同時引起了帝國兩位位高權重者的不滿,但正是這同樣的不滿,讓這兩位位高權重者忽的消除了彼此內心的隔閡。章邯和蒙恬,曾經可是有過過節的人。


    但現在,他們兩都討厭這個司馬毋懌。


    在他們眼中,司馬毋懌就是個小人的兒子。


    小人之子自然更加是小人。


    陛下一定是遇到了什麽大事,所以才會急著召見他們這樣位高權重者,但是卻也同時召見了司馬毋懌。


    司馬毋懌怏怏不樂,這他們兩位自然管不著。


    但是他年紀輕輕,並無建樹,官居高位。若非司馬昌在皇帝麵前吹了耳旁風,他憑什麽位居內史。


    要不是這兩人一個怕皇帝,一個感激皇帝,早就向皇帝表達對此事的不滿。


    但是現在,皇帝居然把他當做和自己同樣地位的人。


    司馬毋懌憑什麽?


    蒙恬是半點情麵都未留,在下車之際見到司馬毋懌,一吐為快了!


    “連孫子都沒有的人,竟然敢受這樣的高位!”


    司馬毋懌自然是聽到了,但是他心想,這蒙毅未至三十,就做了大夫,他如今剛剛三十歲,雖然做了內史,看內史屬地方官。


    若非赴宮中述職,都不需要上朝。


    司馬毋懌莫名其妙背了一個鍋,頓時為這兩人的氣量的感到好笑。但他不能笑!


    章邯沒有蒙恬那麽多底氣,他並未出言教訓,隻是故意走的慢些,非要走到這司馬毋懌後麵,逼得司馬毋懌必須要走的更慢,以表示對章邯的恭敬。


    等三人入了殿,蒙恬和章邯臉上都大寫著‘生氣’兩個字。


    司馬毋懌卻是想笑不敢笑。


    “臣等拜見陛下!”


    “馮劫無詔而返,三位以為當如何處置?”


    都是在官場上摸爬滾打過的人,兩位長者自然都道:


    “這個時候處罰馮劫,怕是不妥。陛下不若等丞相安葬好後再行處理。”


    扶蘇聽了,很小聲的將奏章扔在桌子上。


    “方才武信侯前來見朕。”


    “武信侯?”


    他居然還沒死?


    蒙恬訝異,險些將心裏話說出來。


    老一輩的徹侯,就剩他一個了。


    司馬毋懌耷拉著腦袋,聽到這個消息,卻異常興奮!


    這是老徹侯要拉著馮氏一族和隴西貴族鬥啊!


    若他猜的不錯,老徹侯怕是把自己的爵位給了馮劫。


    李信是列候,馮劫一旦承襲爵位,便是爵高一級。


    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爵位呢。


    在秦國列將心目中,爵位不僅僅代表著食邑和封地。那是榮耀!是功勳!


    李信不會允許有人在他心心念念的驕傲——軍功榮耀之上抹一層灰!


    章邯先道:


    “武信侯一向不問朝政,此番雖然丞相病故,但也犯不著來為此事見陛下。莫不是出了什麽大事?”


    扶蘇暗想,這件事說的不好聽點,那是馮毋擇老頭子坐不住了,跑到宮中給自己下馬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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