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延慶樓。


    延慶樓座落在泗楊城的西方,算是最繁華的區域之一。


    天子的七皇宮周圍十裏不得起高樓,不得有嘈雜喧嘩的生意,雖然莊嚴肅穆,卻仍舊是缺了些熱鬧的氣氛。


    延慶樓周圍是四通八達的大道,多的是珠寶裁縫藥房等百般商鋪,往來的人群熙熙攘攘,在這成片熱火朝天的新樓舊棟中,燈火通明的延慶樓聳立在其最中心,傲視著周圍的所有民宅小樓。


    倘若站在延慶樓上,感受到的便是俯瞰眾生的眩暈。


    樓裏卻是安靜的,隻有絲竹雅樂和女伶的美聲,絕不像尋常酒樓那般嘈雜、熱鬧。


    頂樓,隻有一間廂房,一夜隻招待一桌客人。


    樓中央的閣台之上,一班戲員正穿著戲服,正當中一個漂亮的女旦手捧水袖,正咿呀切切唱到:


    “春秋亭外風雨暴,


    何處悲聲破寂寥。


    隔簾隻見一花轎,


    想必是新婚渡鵲橋。


    吉日良辰當歡笑,


    為何鮫珠化淚拋——?”(1)


    閣台之下,立著一方小桌,一個年輕人正坐在桌後,閉著雙目聽得搖頭晃腦。


    他麵前是一隻玉樽,裏麵盛了晶瑩剔透的好酒。


    玉樽一旁留著一副玉琢的碗筷,跟前卻沒有菜。


    正是澹台複的兒子,澹台溟。


    “大人,請用茶糕。”


    一個下人用銀底鑲金的托盤盛上一隻小碟,裏麵躺著四隻小巧剔透的糕點,糕皮白裏透著翠綠,極富彈性,也極輕盈。


    裏麵裹的是上好的豆沙餡,表皮更是帶著茶香。


    佐酒的小食,一半應當是辛口的,而辣口的吃了,就要用甘口的來補。


    延慶樓的茶糕,可以說是泗楊最好的,聽說禦膳房都不會做,皇帝若是想吃了,隻能差人從延慶樓買入宮中。


    茶糕端到了澹台溟的跟前,他微微睜開了眼睛,卻也並不動筷,隻微微欠身湊上去聞了一聞。


    接著,他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於是,那位下人不敢怠慢,連忙撤下了那隻小碟,迴頭竟就直接收進了拾桌屜——也就是剩菜籠。


    “大人是何處不滿意?”


    一個中年人笑著從澹台溟身後的台階走上來,正好看見了這一幕。


    這是延慶樓的老板。


    澹台溟並未轉身,相反,他一動不動,仍舊閉著眼聽戲。


    等到那中年人走到了他的身邊,澹台溟才睜開眼睛,露出一絲笑臉:“龔老板,生意興隆啊。”


    龔老板擺了擺手,微微欠身:“澹台大人能到延慶樓來,一直是我們的榮幸,這茶糕若是不合大人口味,我這就叫人送些別的小點來……”


    “不必。”


    澹台溟搖了搖頭,目光仍望著台上的女旦:“我今天就隻想吃茶糕。”


    聽他這麽說,龔老板一愣:“那方才……”


    “唉。”


    他還沒說完,澹台溟就歎了口氣:“茶糕,茶糕,豈不是茶要用得好才行?”


    龔老板默然,少頃才好聲好氣地開口道:“澹台大人以為要用何種茶葉為好?”


    澹台溟笑了笑,終於將目光從抬上轉了過來,看向龔老板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隻當是來吃茶糕的,卻沒想到竟然還要教你們來做茶糕。”


    空氣似乎一下子冷了下來,龔老板咬了咬下唇,並未出聲。


    隻有那抬上拉弦的,仍在咿呀吵鬧。


    澹台溟輕輕地抬了下手。


    於是那弦聲、唱腔,頓時也就停了下來。


    死寂。


    沉默。


    “哈哈啊哈哈哈!”


    澹台溟忽然笑出聲來,好像突然聽見了很好笑的笑話,笑得前仰後合。


    “額,額嗬嗬哈,哈哈。”


    龔老板陪著笑,笑得有些僵硬。


    “好了,龔老板,不必慌張。”


    澹台溟用手指朝著台上輕輕掃了掃,那一眾戲班立刻悄然站起身來,安靜地收拾了台上的東西,魚貫離開了閣台。


    點的幾盞燈也滅了,這延慶樓的頂層,竟然就隻剩下了樓下傳來的亮光與窗外的星空。


    “叫您來,是知道您很想打聽這兩日的大事。”


    他端起酒杯,端詳著杯中的酒液。


    “您擔心殿下遇刺是國法司做的,而他們敢這麽做,是因為手裏已經有了把握。”


    “不、不,隻是好奇,好奇……”


    龔老板擦著汗。


    澹台溟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您不必藏著掖著,我不是我父親,您若是這點層次都顧慮不到,也開不起這延慶樓來。”


    他仰頭將杯中的酒一口灌進喉中,發出一聲愜意的感慨。


    “目前來看,此事很難是國法司所作。”


    龔老板聽罷,有些急切道:“那、那還有誰膽敢行刺聖上,莫非是國……”


    “啪!”


    澹台溟微微用力將酒杯磕在了桌上,打斷了龔老板的話。


    “謹言慎行,國金司與此事無關。”


    他逐字逐句地說。


    龔老板連忙點頭。


    “況且,按我手下的反饋看來,隻怕那兇手的目標並非皇上,屠了那茶樓滿門,隻怕國法司比我們更想抓到這人。”


    澹台溟咂了咂嘴。


    欣然茶樓,走的是國法司的關係,他們都很清楚。


    澹台溟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端著酒杯站起身來,背對著龔老板說道:


    “安海金一事已經讓他們吃了一刀,之後海州的事情,隻會更好辦。你們照舊經營,不必擔心。”


    “如、如此甚好,那麽,就不打擾澹台大人了,酒菜可還有別的什麽需要?我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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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澹台溟隻抬起手來,用他遣走戲班同樣的手勢輕輕掃了掃。


    於是龔老板也待人退下,頂樓便隻剩他一人。


    “韓東文……”


    他低聲自言自語道。


    “你命這麽大,也算是天佑我澹台家。”


    澹台溟再仰頭,又飲盡了一杯酒,走到了窗欞邊,輕聲哼唱著:


    “世上何嚐盡富豪。


    也有饑寒悲懷抱,


    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轎內的人兒彈別調,


    必有隱情在心潮


    ……


    ”(2)


    ——————


    寢殿中。


    韓東文已經在房裏走了一圈又一圈。


    “十個,七個,五十個!”


    他覺得牙根有些癢癢。


    六十七個金元,他要怎麽變出來?


    十分鍾前,他一拍大腿。


    “我拿東西讓小紅豆出宮賣給典當行去!”


    但現在,他已經走了第八圈。


    東西有不少,鑲金的琺琅鏡,珍珠磨的筆擱,看起來就是品相極好的玩意。


    可是,筆擱下邊,琺琅鏡的背麵,無不是印刻著龍章鳳款,一眼就知道是宮裏的東西。


    讓一個宮女拿著宮裏的東西出去當?


    那是要殺頭的!


    但凡不是個傻子,都知道該把這宮女扭頭送官。


    “不行啊……”


    韓東文一屁股坐迴床上,揪了揪頭發。


    別說他有,經過他手裏最大的,就是李宰那二十個金元。


    已經賞給小紅豆了,怎麽好意思要迴來!


    而且就算要迴來了,扣掉報銷給小紅豆的五個金元,剩下也不過十五而已。


    “十五……”


    倒是和十七個還算接近。


    韓東文煩惱地咬了咬後槽牙,無奈地望向琺琅鏡裏的自己。


    “難不成我真要窮的掉骨頭了?”


    P.S (1)(2):選自程派京劇劇目《鎖麟囊》,《春秋亭》選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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