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院前,薑朔三叩先生。


    一叩多年教導之恩;二叩先生明德之恩;三叩先生指路之恩。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於薑朔心中,這個溫潤如玉的中年男人早已高大如父輩。


    先生非常欣慰,薑朔能取一等榜亦出乎他之意料,是他所教學生中最出色的一個。


    先生勉勵了幾句,薑朔見周靈官在一旁,便不留了,隻說著來日拜訪。


    周斯行望著走遠的薑朔,亦讚道:“此子心性是我平生所見。”


    先生笑而不語,蘸墨在身前白紙上寫下“窮則獨善吾身,富則兼濟天下”十六字。


    周斯行品著這話,愈感意味非凡,驚道:“此他所言?”


    先生點頭。


    “那我還是低估他了,說不得日後會有你當年幾分風采。”周斯行給予薑朔極高評價。


    “我不及他。”聞言先生搖頭。


    周斯行不當真,認為先生在說笑,道;


    “你可是白衣呂子禪,當年若非意外,今日早已封王,我這連斬十三妖又算甚!”


    先生愛穿白衣,世人皆稱其白衣呂子禪。


    此刻未語,隻是掐著手訣,一股玄妙的意味蕩漾開來,然後運用青色火焰織成光幕裹住兩人,隔絕外界視聽。


    周斯行不知其為何如此謹慎,心下震驚,知道老友身上有傷,阻止了先生施法,右腳微跺地麵,一陣漣漪散開。


    “江城內無人可竊聽你我話語。”


    先生這時才開口,神情嚴肅,沉聲道:


    “他入了步步生蓮!”


    周斯行微微皺眉,思索著此話何意,突然震驚:“是當年那一劍曾當百萬師的步步生蓮?怎麽可能!”


    “正是那個步步生蓮。”先生堅定點頭,然後慨然道:


    “當年那位前輩一劍斬烽煙,人族方才步入青銅時代,才有如今鼎盛。”


    “那才是真正的風華絕代啊,在混亂沉淪的烽煙時代都能仗劍走天下,隻恨生不在當時未能一睹前人風采。”


    “隻是烽煙與青銅之間布滿迷霧讓人看不清,如今古籍亦隻有那位前輩的隻言片語,語焉不詳,前輩早已不知蹤跡。隻是若是人族再出一個步步生蓮……”


    先生不再言語,言語至此已足矣,周斯行自能明白其意。


    周斯行此刻亦神情嚴肅:


    “子禪你能確定?”


    “當日曾見其腦後生白蓮,定不會錯!”


    “隻是此事你知我知。迴到人族後方最底層多年我才知曉,人族真正可怕的不是邊境巨妖,而是人族內部的傾軋互鬥。人性的自私與貪婪,才是血雨腥風的根源。我們定要護他周全,不能夭折了。”


    周斯行鄭重點頭,認可老友所說。


    “那樣東西便於辟種後交與他罷。”先生再次出言。


    周斯行聞言卻搖了頭:


    “那可是你用命換來的,隻要你傷勢恢複如初,從頭再來,不出半甲子,人族有你一席之地!”


    “莫要再說這話,十五年了,這道傷如跗骨之蛆,這輩子恐無恢複之期,算是一廢人耳,要這物作甚,我人族麒麟子能因此驅除外妖,縱我呂子禪碌碌一生又何妨!”


    周斯行看著這個當年曾白衣絕世的男人,心底微微黯然,沉默半響,眼中又喚起光亮。


    “子禪我定會尋到治你之法,大不了我周斯行再迴邊境斬上十三妖!”


    ……


    薑朔小院裏,得知了薑朔中了秋試一榜頭名後,幾個能主事的漢子與較有威望的老爺子聚集在了薑朔院子裏,合計著弄個流水席熱鬧熱鬧慶祝慶祝。


    薑朔此時孤苦伶仃,家中無長輩,大人們皆將薑朔當成自家孩子看待,怎能不上心?


    薑朔心疼銀子,本想推脫,卻被一黃姓老爺子狠狠瞪了一眼,老爺子拐杖重重敲了幾下地麵,故意板著臉道:


    “銀子算啥子哩,老頭子我將六十年私房錢都拿來了。”


    說著老爺子撩開三間汗衫,從內裏口袋掏出約莫十來兩銀子,大氣地放在薑朔手上;


    “薑娃子你隻管拿去用,不夠了再說與爺爺聽。”


    然後又湊近了薑朔耳畔,悄聲說道:


    “可別說與你黃奶奶曉得,不然夜裏可上不得炕。”


    薑朔自是不會收下,眾人又一陣勸,薑朔架不住眾人,隻得應下,大夥兒才滿意地走了。


    送走了幾人後,薑朔眼神微凝,他的精神何其敏銳,一下子便發現遠處有三人望著這邊屋子,看其身上衣服,是城內戶籍處的。


    為首的見薑朔院中沒人了方才走來,到了跟前,自稱是姓宋的。然後他連連道歉,說是當日手下憊懶不做事,耽擱了薑朔戶籍辦理,現已嚴肅處置雲雲。


    薑朔對戶籍處的無甚好感,態度不過分熱情亦不刻意冷淡,隻是客套應著。這些人心中黑成什麽樣他自最清楚不過,僅當其話語當做耳旁風吹過,又客套了幾句場麵話,宋籍官就告辭了。


    臨走前,身旁候著的二人呈上薑朔戶籍證明,又給了百兩銀錢。


    薑朔對銀錢極為歡喜,毫不矯情,收下當做前段時日的精神慰藉費。


    唉,唯有銀錢才能抹去薑同學心上傷痕。


    ……


    第二日天未亮,主事的漢子就來到了薑朔小院,將具體安排交與薑朔,薑朔看過皆無異議。隨後漢子們便在院子裏架起鍋灶,廚子曾在年輕時到過餘揚做菜,有幾下子,備受鄰裏認可,誰家有了大事需要擺宴皆請他來做菜。廚子憨憨笑著,駕輕就熟地弄起了食材。


    不多時,天已大亮。設酒殺雞作食,漢子們弄好桌席後,婦人們也來了,做些清洗鍋碗瓢盆瑣事。不久,方圓幾百米便飄滿了肉香。


    薑朔小院自是坐不下,隻是置了幾桌,給主事的用,院子外另外露天擺了十幾桌。


    此刻孩童在席間嬉玩耍鬧,家中狗稚亦在人群中穿梭覓食,薑朔視之,恍若昨日時光未變。


    待酒菜上齊後,大夥兒起哄,讓薑朔說兩句,薑朔拗不過,隻得站起身來,說道:


    “我尚在繈褓就隨著老頭子來了這裏,雖是外來人,可大家可一點也沒排斥我們爺倆。夏日裏熱了,大娘們總拿些浸過井水的冰涼瓜果來給我們解暑;冬日裏凍得不行,大伯大哥們就到山後打幾隻山跳,將皮毛剝下,讓嬸子們縫成襖子送來,可暖著哩!……往事一幕幕就像依然是昨日,可老頭子已經不在了,要是他在,知我拿了第一,不知該多樂嗬呢,大家就把這第一當做自個的,一起高興高興。”


    薑朔說完,婦人們眼眶紅了:


    “這孩子竟說些掏心窩子的話,今天風兒真大,眼睛都進沙子了。”


    ……


    席間,薑朔道每一桌敬了酒,酒過半旬,一些微醺的漢子敞著胸膛,大聲衝薑朔喊道:


    “來年薑娃子討媳婦了,咱也這麽喝!”


    眾人都笑。


    薑朔此刻紅著臉,不知是醉了還是不好意思。


    ……


    酒席吃了一日,夜間散了後,薑朔獨自提著酒壇子到後山瞎老人墳前傾訴著這段日子的事情,然後咕咕喝酒,伏在石碑上,哭得像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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