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8次航班於清晨抵達斐濟。海關的黑皮膚斐濟男人們穿著褐色的長裙,使用著上個世紀80年代的電腦,臉上洋溢著熱情的笑容。不遠處,行李傳送帶則用更古老的聲音呻吟著。徐濤領著丫丫站在傳送帶邊,人流迅速在他和女兒周圍蔓延。清晨的陽光灑在丫丫的童花頭上,美得讓他不忍心去看。女兒頭頂的陽光突然消失了。


    隨著一連串交替的“對不起”和“”,有個身材苗條的中國女孩,正頑強地穿過人群,勝利抵達丫丫身後那一點點小得可憐的空間。她戴一副黑框眼鏡,穿發白的牛仔褲和起皮的運動鞋,好像暑假出門旅遊的大學生。徐濤想起妻子年輕的時候。她遠比妻子漂亮。徐濤把女兒向自己身邊拉了拉。那女孩順勢站穩腳跟,迴頭向他微微一笑。她摸摸丫丫的頭,彎下身說:“謝謝你給阿姨讓地方!小妹妹,要小心哦,阿姨的箱子很大的!”那是個巨大的老式黑色皮箱,因為塞著過多的東西而過度鼓脹著,看上去簡直比她還要重一些。她探身抓住箱子,狠命拉了兩下,卻力不從心。徐濤幫她把箱子從傳送帶上拎下來。


    她說了一聲謝謝,臉上洋溢著真誠而燦爛的笑容。“阿姨有好吃的,你要不要?”她從提包裏取出一大塊巧克力。“她不要。”徐濤忙攔著。“沒事的,你看還沒開封呢!”她衝他眨眨眼。“不是……她牙齒不好,不能吃太多。”“那就先拿著吧,好嗎?我們等一會兒再吃。”她把巧克力塞進丫丫手裏。徐濤的行李到了。巧克力已經咬了個缺口。“小妹妹,阿姨先走啦,拜拜!”她摸摸丫丫的頭,順便向徐濤莞爾一笑。“阿姨別走!”丫丫噘起嘴。徐濤抓住女兒的手:“丫丫聽話!阿姨有事。”徐濤目送著“阿姨”走向機場大門。


    她的牛仔外衣脫掉了,剩下一件白色的t恤衫。她的身體小巧而嫵媚。黑邊眼鏡,沒有名牌,沒有化妝,沒有佩戴任何飾物。她好像生活在二十年前。他們萍水相逢,幾分鍾之後就會彼此忘記。幾分鍾之後,他們卻在機場門口再次相見。徐濤領著女兒茫然地站在路邊,“阿姨”則坐在旅行社安排的車裏,而徐濤預約的那一輛車壞在半路了。


    她搖下窗玻璃向他招手。原來,他們住在同一家酒店。其實這也不能算巧,因為全北京的斐濟自由行都是由同一家旅行社包辦的,可供選擇的酒店並不多。她說她是某外企的秘書。老板要來斐濟會見客戶,她提前一天來做些安排。這就巧了,因為徐濤的老板也是明天來,不過不是來開會的。徐濤當然沒告訴她這些。那是他和菊的秘密。她坐在前座,徐濤和女兒坐在後座。他通過後視鏡看見她。


    她的確漂亮,但由於眼鏡和發型而打了折扣,不再出眾。她涉世未深,偶爾碰倒他的目光,還會臉紅。酒店有一大片私人海灘。他們預訂的房間都是朝向大海的豪華客房,但分處兩座不同的小樓裏。這樣最好。徐濤不想讓她看見菊,更不想讓菊看見她。他們在她門外分手。丫丫拉著她的衣角不肯放,徐濤把女兒硬抱迴自己的房間。如果女兒也這麽喜歡菊就好了。下午,他們在沙灘上再次相見。


    丫丫看膩了他手提電腦裏的動畫片,鬧著要到沙灘上來。丫丫玩沙子,徐濤則躺在躺椅上。和煦的陽光讓他很快又有了睡意。在半夢半醒之際,他聽見丫丫甜甜地叫阿姨。他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女孩腦後左右跳動的馬尾。夕陽西下,海麵是金色的。徐濤起身抱起女兒,高高地舉過頭頂,有些細沙落進他眼睛裏。


    丫丫尖聲喊著:“我飛起來了!爸爸,我飛起來了!”更多沙子落到他頭上和臉上,他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他的手機就在這時響了。電話是菊打來的。菊正在機場等待登機。徐濤揉著含沙的眼,告訴菊他把女兒帶來了。電話裏寂靜無聲。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多麽幼稚。他硬著頭皮試圖解釋,電話卻掛斷了。五分鍾之後,菊又打過來。她定好了另外一家酒店。在島的另一側。過不過來隨他的便,但她不想見到他的女兒。他們在沙灘上一直待到深夜。“阿姨”給丫丫講仙女的故事,直到丫丫睡著。


    徐濤把丫丫抱迴房間,再迴到沙灘上。“阿姨”身邊多了兩瓶啤酒。徐濤索性又去買了一打。他們一言不發,看著星光下的大海。她突然唱起歌來,歌詞是英文的。徐濤聽不懂,但旋律非常柔美。他抬頭看著滿天的星星,它們隨著歌聲閃爍。他們開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直到徐濤把啤酒都喝光。他的意識一直是清醒的,並沒說什麽不該說的話。


    他隻告訴她,他的老板明天要見他,可他不能丟下丫丫不管。他沒解釋為何不能帶著丫丫去見老板。女孩流露出為難的表情。她說她明天也要工作,不然也許可以幫忙。徐濤原本沒打算求她幫忙,所以也沒在意她的話。可第二天一早,他卻被門鈴聲吵醒。女孩微笑著站在門外:“公司的會議推遲了一天。是老天要幫你的忙,不是我。”一個小時之後,徐濤在島的另一側見到菊。出乎他的意料,菊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菊給了他一個熱烈的擁抱:“你怎麽沒把女兒帶來?”又過了一個小時,徐濤和菊乘坐出租車迴到酒店。菊留在車裏。徐濤在沙灘上見到丫丫和“阿姨”。他們迴到她的房間,取走他的手提電腦。那裏有丫丫愛看的動畫片,不過今天沒用上,因為她們一直在沙灘上搭城堡。


    徐濤退了房,騙丫丫說阿姨一會兒就來。在出租車上,丫丫再次提起阿姨。菊再次問這“阿姨”是誰。他已經向菊解釋過的。徐濤心裏突然有些不安,努力迴憶曾經跟“阿姨”說過些什麽。他確信他沒說什麽不該說的,內心也隨即平靜下來。他們隻是萍水相逢。他都沒問過她的名字,她也沒問過他的。徐濤卻不知道,此時此刻,那位可愛的“阿姨”正在斐濟機場辦理登機手續。她的黑框眼鏡不見了,換作的墨鏡,遮住大半張臉。牛仔褲和運動鞋也不見了,換作套裝和高跟鞋,都是今夏歐洲最新的款式。她略施脂粉,使原本白細的皮膚更加光嫩。她出示的是美國護照,她從骨子裏透著洋氣。


    她走出酒店時,沒人認出她就是昨天早晨入住的那個土裏土氣的中國女孩。她並沒辦理退房手續。即便有人打電話到酒店,接線員也隻會說:那位小姐不在房間裏。誰也不知道,那位小姐已經提前離開斐濟。盡管按照原來的計劃,她還有一天的時間。她獲得的信息並不多,但至關重要:徐處長來斐濟和某人會麵。他說那是他的老板,晚一天到達斐濟。他不能帶著女兒去赴約,但後來改變了主意。她昨晚就已經把這些信息通過她的黑莓手機發迴北京。她的同事此刻已經開始排查檢索,目標就是昨天從北京飛往斐濟的所有乘客。除了這些信息,她還有一樣更有價值的東西:徐處長手提電腦的硬盤。在他離開酒店的短短兩個小時裏,她用她所攜帶的特殊設備,快速複製了一個內容完全相同的硬盤。


    她取出手提電腦的硬盤,裝進複製品。除了專業電腦技術員,沒人能看出硬盤是更換過的。她的動作熟練而且麻利。這一切都是在搭建城堡的間歇進行的。她迴到北京之後,徐處長的硬盤將被火速送往香港,並在專業硬盤分析室裏進行分析,把那些沒刪的或已經刪除的文檔、信件、網頁,甚至網絡聊天對話都找出來——電腦從來都不是一種值得信賴的工具。她把硬盤用牛仔褲裹著,放在那隻老式的黑箱子裏。黑箱子外麵又套了一個綠色的套子,因此顯得更加沉重。連航空公司辦理機票的黑小夥都忍不住問她要不要幫忙。她卻微笑著拒絕,自己把箱子搬到行李托運櫃台上去了。


    當飛機離開跑道的瞬間,黑莓手機在她精致的皮包中震動了兩下。她皮包裏還有一隻手機,那是她的私人電話,起飛前就關機了。但黑莓不同,它隻能沉默,不能關機。起飛十分鍾之後,她拿著她的小皮包走進廁所,鎖好門,取出黑莓手機,敲進密碼。郵件是發來的,她的老板。內容就隻有一句話:“!(燕,幹的好!)”她微微一笑。英俊而威嚴。他對工作的苛刻要求,在gre是出了名的。她加入gre不足兩個月,以前從未有過任何調查經驗。談到商業調查,她還隻是個沒入門的新手。.,全球風險管理專家有限公司,世界知名的商業調查公司。它的縮寫和美國研究生資格考試相同。那場考試曾讓她吃了不少苦頭,將近十年之後,gre公司卻給她帶來新的希望。她將成為一名出色的調查師,一個自食其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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