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鍋蓋,一時船艙中香氣四溢。顏淡看著在鍋裏沉沉浮浮的餃子很苦惱,本來以為他們也會留在這裏一塊吃,就多做了兩個人的份量,現在這多出來的餃子誰來吃掉?她慢慢轉頭,看見縮在船艙一角的刺客,笑逐顏開:“既然多煮了這麽多,就全部喂你吧。”


    刺客臉色慘白,兢兢戰戰地說:“不用了,我還是不糟蹋姑娘煮的東西了……”


    顏淡盛了一碗餃子推到餘墨麵前,又轉過頭看著他,緩緩沉下臉:“你似乎很害怕……難道是我長得很可怕,嚇到你了?”


    刺客立刻猛搖頭:“姑娘天生麗質,好看得不得了!”


    “那你在怕什麽?”她用勺子舀起一隻餃子,湊到他嘴邊,“我看你抖得這麽厲害,隻怕連勺子也拿不穩。這樣吧,我喂你吃好不好?”


    刺客的臉色更是慘白,結結巴巴地說:“可、可是這裏麵的肉、肉……”


    顏淡長長地哦了一聲,一下子解開他腿上纏著的白布:“你自己看看,哪裏少了一塊肉?”她微微笑道:“來,張口,我的手藝很不錯的。”刺客看了看自己的腿,閉上眼,認命地把餃子一口吞了下去。


    顏淡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味道好不好?”


    那刺客立刻讚道:“好,太好了!”這個時候,就算是豬食他也隻有說好,更何況這餃子皮薄餡大多汁、鹹淡正好,更是讚不絕口,生怕顏淡一生氣真的拿他身上的肉剁成肉餡。顏淡笑眯眯的:“那再來吃一個。”她一個一個地喂,不知不覺把鍋裏多出來的餃子全部都喂完了。


    餘墨看看他們,又看看勺子裏的餃子,沒說話。


    隻聽顏淡笑著說:“你叫什麽?我總不能叫你‘喂’吧。”


    那人口中正塞著餃子,含含糊糊地說:“豹……豹子。”


    顏淡嫣然道:“那明天換燒賣好不好?我吃過味道最好的是在桐城,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那種味兒來。”


    豹子不由問:“是桐城楊柳巷子那個黃老頭賣的燒賣?”


    “是啊是啊,原來你也吃過。”


    “他那道涼粉蒸肉也好吃極了,不比他的燒賣差。”


    顏淡很是高興,笑靨如花:“對啊對啊,我那時每天一大早就去排隊買的,晚了就賣完了。”


    餘墨擱下碗,輕咳道:“顏淡。”


    顏淡立刻迴頭看著他。餘墨淡淡道:“我看你今日也鬧夠了。”顏淡乖巧地點點頭,把油燈挪到合適的位置:“山主,你是要看書了罷?我不會吵你的。”


    豹子小聲問:“你也這麽怕他?”


    “我很怕呢,山主要是發起脾氣來,才不管是誰,直接大卸八塊沉江……”


    豹子打了寒噤,不說話了。


    餘墨看了她一眼,攤開書冊看了起來,翻頁的時候忍不住抬頭去看顏淡正在做什麽。隻見她用妖術變出了一副骰子,正和豹子賭起銅錢來,邊上是一小疊贏來的銅板,看來賭得順風順水,手氣正好。餘墨捏著書冊,沉沉開口:“顏淡!”


    顏淡嚇了一跳,手上的骰子滑脫,麵朝上正好是三個一點。豹子大笑:“三個一,我做莊,通殺!這些銅板歸我了。”


    餘墨揉了揉太陽穴:“我看你是被埋起來才會高興麽……”


    顏淡大驚失色,踉踉蹌蹌撲到桌邊:“我再也不玩骰子,也不惹你生氣了,千萬不要把我埋了……”餘墨拍了拍身邊的墊子:“你坐在這裏來,不準討價還價。”


    顏淡嘟著嘴,不甘不願地挪到他身邊,悄悄瞥了幾眼餘墨正在看的書,居然是伏羲術數,也虧得他看得下這麽枯燥的東西。


    沒了顏淡陪他擲骰子,豹子隻得自己左手和右手賭,扔了一會兒骰子就覺得無趣,便縮在角落裏鼾聲大作,睡過去了。


    顏淡支著下巴坐了一會兒,就在豹子的唿嚕聲中慢慢合上了眼。她也是迷糊了一陣子,突然一下驚醒。油燈已經熄了,船艙漆黑一片。她正枕著餘墨的肩,大概是閉上眼迷糊的時候靠到他身上的,而餘墨居然也沒有把她推開。她小心地動了動,餘墨輕輕皺了皺眉,下巴在她頭頂蹭了一下。


    顏淡輕手輕腳地挪開身子,將邊上的毛毯拖過來,輕輕蓋在他身上。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餘墨的睫毛,飽含同情地喃喃自語:“我知道你看見那位花精姑娘別有懷抱一定很傷心。我不太擅長勸慰這也沒辦法,不過我覺得百靈會給你溫暖的……”


    天明時,船泊於江邊渡台,而渡台不遠處便是蕪鎮。


    顏淡看著一早挑著擔子來趕集的百姓,不由奇道:“難道今日是什麽特別的日子,真是熱鬧。”


    豹子掰著手指算了一會兒:“今天是五月初三,五月初五是端午節啊。”


    顏淡嗯了一聲,喃喃道:“是端午啊……”


    五月初五,是天地間陽氣最盛的一日,凡間有吃粽子賽龍舟的習俗,可對他們妖來說,這一天卻是最難熬的。她修為深厚,自然不怕,不過終究還是會覺得不太舒服。


    隻是為了應景,端午節的粽子還是要吃的。


    顏淡買了糯米粽葉鹹肉栗子,通統都交給豹子提著。待走過一個賣蘋果的攤前,餘墨的腳步明顯一頓。顏淡一個激靈,立刻道:“公子,你看那邊的橘子怎麽樣?”橘子隻要剝了皮就可以吃,蘋果還得削皮後切成塊,餘墨自然不用嫌麻煩,可她卻想能省事就省事。


    豹子傻嗬嗬地說:“橘子吃多了容易上火。”


    顏淡冷冷地說:“配綠豆糕正好。”


    餘墨把折扇在手心一頓,淡淡道:“那就橘子罷。”


    顏淡微微一笑,端的明眸皓齒:“公子,你真好。”豹子受到鄙夷,隻得灰溜溜地提著籃子跟在後麵。


    餘墨低聲道:“過兩日便是端午,我們隻怕是來不及趕迴鋣闌山境,你捱得住麽?”顏淡不甚在意:“那是,我也不是第一迴過端午了。”


    餘墨笑了一笑,眉梢眼角俱是柔和:“你現在這樣說,等到那天難受了不要向我哭訴。”


    顏淡頓時覺得很掛不住麵子,微微嘟著嘴:“我才不會哭呢。”


    豹子指指賣涼粉的攤子:“涼粉蒸肉……”餘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豹子委屈地哆嗦了一下,又默默往後退了兩步。


    顏淡咬著筷子看豹子流水般把盤子裏的涼粉蒸肉往嘴裏塞,忙問:“怎麽樣怎麽樣?”豹子不待嘴裏的完全咽下,含含糊糊地說:“好,比黃老頭的更好……”


    顏淡掀開蒸籠一角,夾出一個熱氣騰騰的燒賣:“來,嚐嚐這個。”


    豹子就著她的手一口把燒賣咬下,嚼了幾下:“很好,這個也沒得說。”


    餘墨捏著手上的書,平整的書頁驟然出現一道折痕。


    “顏姑娘,你好好心再給我一個?”豹子垂涎地盯著蒸籠。


    顏淡又夾出一個燒賣,吹了吹熱氣,送到他嘴邊:“來,小心燙……”


    餘墨擱下手上的書,長身站起,一把拎起豹子的衣領,把他往船頭拖。豹子大力掙紮,可餘墨像是連感覺都沒有,目不斜視地把他繼續往外拖。顏淡連忙拉住餘墨的衣袖,輕輕搖了搖:“山主,你該不是要把他扔江裏去吧?”


    餘墨淡淡道:“是又怎樣?”


    “船已經離了岸了,要是把人扔到水裏讓他遊迴去多可憐。對不對,豹子?”


    豹子連忙點頭。


    “如果我非要扔他下去呢?”


    顏淡權衡利弊,毅然讓開一條路:“那你扔吧。”


    豹子絕望地閉上了眼。


    隻聽船艙外傳來撲通一聲,餘墨撩起船簾走了進來,若無其事地撣撣衣袖,重新在桌邊坐下,拿起書繼續看。


    顏淡豎著耳朵聽外麵的動靜,悄悄地伸出手去想拉開簾子看幾眼,隻聽餘墨在身後輕咳一聲,她立刻收迴手,端端正正地坐好:“山主,你也餓了吧?”


    餘墨放下書,顏淡立即把飯菜端上矮桌,動手為他布菜:“山主,你喜歡吃什麽餡的粽子?甜的還是鹹的?”


    餘墨想了想道:“鹹的。”


    顏淡點點頭:“我也覺得鹹的好。”


    凡間的節日,難得過幾迴滋味當真不錯。


    五月初五,端午節。


    這一日,小船正好漂到浣花溪上。


    顏淡一早起來便覺氣悶,在船頭坐了一會兒更是頭昏眼花。餘墨將手巾在溪水中浸了浸,絞幹了遞給她:“怎麽,覺得很熱?”顏淡已經昏頭昏腦,也沒伸手去接,就著他的手在手巾上蹭了一下,喃喃道:“隻是覺得不太舒服,有氣無力的……”


    餘墨看著她,輕輕地用手巾替她擦了擦臉,低聲道:“這一天都是這樣的,忍一忍很快就過去了。”他的手指微涼,觸碰到臉上很舒服。顏淡嘟嘟囔囔:“為什麽你一點事都沒有……”


    餘墨低聲笑了笑,語聲低沉悅耳:“現在有沒有覺得好一點?”


    顏淡強打精神,把船劃到渡台停靠,正要掙紮著爬進船艙裏,忽聽不遠處有人高聲叫喊:“救命,救命啊……咕嚕咕嚕,救、救命……”溪水中有一個頭探上來,不一會兒又沉下去。顏淡眯著眼看了看,見是個十來歲的孩童,想爬下船去救人。


    餘墨攔了她一下,淡淡道:“你都這副樣子了,就安分一點,免得到頭來我還得救兩個。”他踏入水中,慢慢往那孩童溺水的地方渡去。顏淡趴在船上看他,隻覺得餘墨這副沒事的樣子根本就是在逞強。論妖法是餘墨更勝一籌,可論修為他們實在是半斤八兩,她要是覺得不舒服,餘墨怎麽會好過?


    但見餘墨渡近了,伸手抓住那孩童。那孩童撲騰幾下,竟然纏住了餘墨的手臂,死抱著不放。餘墨幹淨利落地一掌把這孩子劈昏,往岸邊拖。顏淡看著他這一下,覺得自己頸後也開始痛起來。兩人上了岸,還沒怎麽站穩,就見一位農家女子便撲了上來,抓住餘墨的手:“多謝公子救了我弟弟,公子大恩大德沒齒難忘……”她鬆開抓著餘墨的手,又一把將那孩童搶過來,重重地打了幾下:“讓你頑皮,讓你下水去玩……你就是不肯聽話……”那孩童原本被餘墨劈昏的,竟然一下子就被他家姊姊打醒,哭號震天。


    顏淡覺得好笑,抱著幹淨的衣衫走到餘墨身後:“公子,你還好吧?”


    餘墨看著她,緩顏笑了,笑意如熏風拂麵:“還好。”


    顏淡看見他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想,也許餘墨真的是很溫柔。


    那農家女子蓮心把他們引到了家中,因為是背陰,遠遠比船上要涼爽得多。顏淡把幹淨的衣衫擺在陳舊的木桌上,然後帶上房門站在外邊。那個從水裏撈上來的小鬼正被姊姊追得滿院亂跑,一看見顏淡就飛快地躲到她身後,再不敢探出頭來。


    “你再躲啊,有本事你永遠躲著別出來!”蓮心氣鼓鼓地挽起衣袖,“你知不知道外婆身子不好,受不得氣,你這麽大了還隻會闖禍!”


    顏淡微微笑道:“蓮心姑娘,小孩子要慢慢教才好。”她迴過身,語氣溫軟:“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從前有一隻山妖,專門吃不聽話的小孩子。他有很多很多手下,到處打聽哪裏有不聽話的小孩,立刻就抓了過來,先把那些小孩的耳朵割下來下酒,反正不管大人們說什麽那些小孩都不聽,長著耳朵有什麽用呢……”


    那孩童小臉發白,顫顫地往姐姐身後躲。


    身後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餘墨走了出來,微微失笑道:“顏淡,你又在胡鬧了。”他換上淡青的外袍,恍然一介翩翩公子。


    顏淡用手指叩了叩下巴,不忘記見縫插針地稱讚:“公子,貴公子都愛青衫蕭然,卻還不及你這樣合宜。”


    餘墨抬手一捏她的鼻尖,輕喟道:“顏淡,你什麽時候能把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毛病改一改?”


    顏淡默默無言:凡人常說做人難,她卻覺得做妖更難,不能說不中聽的,一旦說了好聽的又要被嫌棄,實在太難了。


    蓮心笑著說:“也快晌午了,你們也留在這裏吃頓午飯吧,還是我外婆親手下廚的呢。”她不待對方答應,就一手拉了一個:“我外婆的手藝可好了,保準你們吃過一迴還會惦記著。”


    顏淡一聽她這樣說,也頗感興趣。


    他們走進正屋,隻見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嫗正擺放碗筷。顏淡不由想,那老婆婆的年紀看來挺大了,應該已經有她年紀的零頭那麽大,還要拉扯這倆姐弟,實在不容易。


    待走近桌邊,她立刻就瞧見桌上正中擺著一碗雪菜煮黃魚。端午節,除了粽子,黃魚也是必不可少的。


    而百靈叮囑了起碼有十遍的事情中,其中一件便是:不管這魚是蒸的、烤的、炸的,還是從江裏、溪裏、或者海裏撈上來的,一律不準端到山主桌前。而她私下打聽到的一點卻是,餘墨的真身是魚。畢竟瞧見同類煮熟的屍首被擺在盤子裏放在自己麵前,還要眼睜睜地看別人吃下去,各中滋味委實糟糕。


    顏淡不由自主地偷偷看餘墨,隻見他神色平淡,好似泰山崩於眼前也不會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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