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的氣氛十分詭異。


    一披散著頭發的女子瑟瑟地跪在堂下,上首坐了好些身著朝服的人。


    我細細打量過去,廣文館的林湘姬坐於左手邊的最末處,在她前的還有一身著緋色朝服的男子,兩撇絡腮胡子瞧著很是威嚴,眼窩下陷,眉宇間帶著幾分精明。


    我眯著眼看的認真,袖口被用力拉扯了下,迴頭望去,瞧見秦楊舒坐於右手邊正衝我比著手勢。


    “怎麽來的這樣晚?”


    偷偷摸摸地蹲到秦楊舒的身側,她轉過身子,擋住我的身影,輕聲道:“人都來的差不多了,我還以為你早就被叫進去了呢。”


    我撓撓頭,疑道:“什麽叫進去?”


    秦楊舒露出驚訝的神色,奇道:“怎麽,沒叫你嗎?我聽說工部員外親臨,這次說不準是要保下馮家小公子的,相幹責任人都被叫到裏屋開小會了。”


    一邊說著,她一邊警惕地抬頭看了一圈四周,衝著身側努努嘴,低聲道:“林湘姬剛從裏屋出來,臉色看不出來什麽,許是一會就要叫你了,不過你別擔心,有老身在,定會保你。”


    我感激地抱住了秦楊舒的大腿。


    隻說了不過一會,就聽四下竊竊聲都安靜了下來。


    祭酒率先從裏屋邁了出來,身後魚貫而入地是各部主事,秦離若走在最後。


    許久未見,他清瘦了許多,垂在袖擺下的手骨節分明,讓我好生愧疚。


    馮誕這破事,也牽連了他。


    秦離若在我麵前的椅子站定,旋即落座,月白的長袍一絲不染,背過手來卻從椅背的縫隙偷偷遞給我張紙條。


    “慎言。”


    我看不懂這紙條的意思,正想問他,祭酒熟悉的聲音卻響起。


    “算學部助教,傅亞子可在?”


    “誒,在的在的。”


    我如地裏的小蔥苗一般,“嗖”地站起了身,連聲答應著。


    祭酒看我的眼神很煩躁,我能感受到滿屋的目光全都“唰唰唰——”投在我的身上,心裏有些忐忑。


    林湘姬身旁的朝服男子,十分不滿似的,將翹起的二郎腿用力放下,在滿堂寂靜中發出震懾地響聲。


    祭酒頗為顧慮地朝此人方向看了一眼,還未出聲,我身旁的秦楊舒又使勁兒地清了清嗓。


    “咳咳咳——”


    “......”


    朝服男子和祭酒同時看向她,秦楊舒不慌不忙道:“嗓子不舒服。”


    祭酒點點頭,連忙吩咐侍從斟茶,才將目光轉向我。


    這迴他的目光倒不煩躁了,而變得複雜幽深,目光遊離在秦楊舒和朝服男子的臉上,神色不明。


    屋裏一時有些沉默。


    我傻愣愣地站在屋子正中,四周坐著各懷心事的主事們。


    他們一個個麵上波瀾不驚地飲茶吹氣,好似這是一場品茶會一般,一口飲下去還煞有介事地咂咂嘴。


    其實我倒也不是渴,隻覺得他們都坐著,唯獨我冒尖,很不舒服。


    “嗯...茶也吃的差不離了,犬子的事兒怎麽說啊?”


    朝服男子放下茶盞,身子很是放鬆地靠在椅背上,高高隆起的肚子尤為突出,雙手懶散地放在把手邊,曲起食指不疾不徐地敲打著。


    我皺著眉,心裏暗暗對上了號,原來這人就是馮誕父親,朝廷新貴——馮遠洋。


    祭酒又看了我一眼,偷偷打量了眼麵色淡然的秦楊舒,思量著開口:“這事兒...相關責任人是不能放過的...”


    “誒?這茶怎麽涼了?”


    座下人雖都波瀾不驚地飲著茶,可都豎著耳朵聽他二人對話呢,秦楊舒卻好似沒聽到般驟然出聲打斷了祭酒的話。


    馮遠洋看著秦楊舒,不悅地皺了眉頭。


    “怎麽迴事,”秦楊舒喚了侍從進來,有些跋扈道:“這茶怎麽盛了這樣一會便涼了,你給我選的是什麽茶盞?”


    侍從瑟縮著,一味地躬身認錯。


    “好了好了,秦博士,這茶水涼了,換一盞就是,何必動了火氣。”


    祭酒連忙出來打圓場,揮揮手,要那侍從先下去。


    侍從如蒙大赦,正要退去,秦楊舒卻不肯。


    “大人這樣說老身卻不認同,這破茶盞放的茶水涼了,怎的就不怪了?”


    “秦博士莫要不講理,這茶水涼了與茶盞有何關係,不過是天氣漸冷,茶水自己涼了的緣故,何故怪茶盞?”


    秦楊舒不說話了,隻斜著眼看祭酒一臉尷尬的神色。


    想來祭酒也反應過來,秦楊舒是在借此表達,馮誕犯的錯事與我何幹,何來想關責任人一說?


    可馮遠洋卻不幹了,不悅地看著祭酒,眼神十分不滿。


    祭酒急的額頭出了密麻麻地一層汗,轉而將目光投向堂下跪著的女子。


    “先把李予帶上來吧。”


    這個名聽著甚是耳熟,我正在迴想在何處聽過這個名字時,那名散著頭發的女子已被侍從攙著拎了進來。


    侍從毫不憐香惜玉,大力地一摜,那女子便撲倒在地。


    左手邊的林湘姬不動聲色地別開了眼。


    “李予行為不端,賣弄風情勾引學子在國子監行苟且之事,實在為人不齒。”祭酒淡淡道:“即刻清退,記功過簿,永不錄用。”


    “不———!!”


    女子驟然抬頭,撕心裂肺地喊:“我沒有!”


    “啪——”茶盞摔在桌上的聲音十分清脆,馮遠洋跳著腳指著那女子怒罵:“你這蹄子好生下賤,竟還不乖乖認錯!”


    淚一滴一滴從臉頰上落下,打在幹涸有些蒼白的嘴唇上,衣服也因摔了跟頭的緣故,顯得有些破爛。可李予昂著頭看向馮遠洋,她已經顧不得那麽多了。


    “伯父,您明知道...”


    “閉嘴,這麽多大人麵前也好跟我攀關係,呸!你也配!”


    馮遠洋用力啐了一口,唾沫噴在李予的臉上,她垂下頭去,表情絕望。


    而我,在她抬頭的刹那便認了出來。


    這不是和葛興弟同舍的女子麽?


    “林博士,林博士求您說句公道話,我和馮誕究竟是我勾引苟合還是情意相投您不是最清楚麽!”


    林湘姬深深地別開頭去,完全不顧跪爬在她麵前的李予。


    李予絕望地搖著林湘姬的腿,妄想她會為自己說句公道話。


    “我不是不敢承擔責任,可我不能擔這汙名!”李予一把撥開眼前遮擋的頭發,神情頗為激烈:“馮誕呢?!叫他出來與我對質!”


    “馮誕!馮誕!”李予自顧自地爬了起來,狀似癲狂地滿屋轉悠著叫喊馮誕的名字。


    祭酒偏過頭去,身後的侍從便一湧而上將她按倒在地上。


    李予奮力地反抗著,幾名身強體壯的侍從竟都按壓不住。


    我呆在一旁,李予與馮誕之事我全是道聽途說,一時不知該信誰的。


    而李予掙紮之際,一塊玉佩卻從她裏衣內掉落下來。


    那玉佩幾經翻滾,最終停在了我的腳邊。


    “翡翠玉佛,”我撿起喃喃道:“這不是馮誕的寶貝麽?”


    這枚玉馮誕寶貝的緊,除了平日顯擺身份時拿出來炫耀一番,大多時候都貼身帶著,我也隻見過一次。


    據說這玉是馮家祖傳,從馮遠洋的祖父傳給他的父親,如今又傳給了他的寶貝兒子。


    馮遠洋臉一下子就黑了,劈手奪了迴去,用力地攥在了掌心,嘴裏罵了句:“孽.障!”


    “傅助教...傅助教幫幫我!”李予見我認得這玉連忙向我求救:“這玉是馮誕予我定情物,我二人是私定終身,他說過要娶我的,絕不是什麽勾.引啊!”


    馮遠洋不說話,隻是顴骨上下抖動,太陽穴青筋迸現,一看就是動了大火氣。


    “你竟敢偷盜我馮家玉佩,著實好手段!”


    許久,馮遠洋竟憋出這樣一句話來,就連祭酒看他的眼中都有些訝異。


    李予臉色“唰——”地灰白了下去,一時間忘了掙紮,被侍從牢牢按在了地上。


    汗液,淚水粘在她的臉上,混合著灰塵泥土,拳頭握緊,眼睛紅彤彤的,將淚水強忍住了似的:“我隻想見馮誕,就一麵。”


    “我看沒這個必要了!”馮遠洋大手一揮,轉而麵向祭酒道:“剛才祭酒大人已經了斷此事,我看大家也沒什麽異議,要不就這麽辦吧!”


    祭酒詢問的目光挨個看向各部主事,見大家都默不作聲,清了清嗓子:“那就這樣吧,今兒大家也累了,早些散了吧。”


    李予的臉被緊緊地箍在地上,她卻不哭了。


    她在笑,笑的大聲,笑的癲狂,張開的大嘴淌出些涎水在地上她也不顧。


    “所以就這樣壞了我名聲?”


    “遣我迴鄉,從此背著罵名度日?這不是在逼我去死是什麽?”


    李予努力地想要抬起頭,脖頸充了血似的通紅,她衝著我們喊道:“我若死了,你們在座的每一位,每一位都是劊子手!你們手上都沾了我的血!”


    此刻李予形同鬼魅,忽而皺眉,忽而微笑,忽而狀似沉思,瘋瘋癲癲,精神異常。


    不知哪兒刮進來的一陣涼風,配上眼前景象,激得我一身雞皮疙瘩。


    “所以,這事兒就算了了?”


    不知怎的,我好似控製不住自己似的開了口:“那馮誕呢,他的處分是什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尚書令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十月清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十月清槐並收藏尚書令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