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我這師兄,國子監院裏人人稱讚。


    秦離若身出世家大族,雖是旁支,也是有頭有臉的身份。


    可他命運多舛,從小喪了父,家裏的姨娘眾多,個個瓜分了銀錢跑路。


    坊間傳聞他父親是縱欲過度,壞了身子才年紀輕輕一命嗚唿。


    而父親壞了世家名聲,家族不願接受他們母子。


    可憐他娘帶著他,隻得以變賣嫁妝度日,又想做些小買賣改善生活,不料被人連壓箱底的錢都騙走。


    無奈賣了宅子離開京城,定居在某個不知名的小山村,靠著賣宅子的錢度日,全力供秦離若讀書科考。


    而他也爭氣,當真考了出來,又因能力突出,工部每有修繕,總是欽點他公派相隨。


    在國子監,也是風頭無兩。


    我曉得自己無力對抗祭酒他們,那日林菀菀的無心之舉倒給我提了醒。


    於是一封書信飛傳,將算學部如今的處境一五一十地講述給了師兄。


    可是我等啊等,卻沒等來他的迴信。


    我開始納悶,這秦離若可是付誌梁的親傳弟子,寶貝的不行,難道他要坐視不理嗎?


    然而一周後,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影出現在算學部的門口,我才曉得是我多慮。


    秦離若接到信時,身處金舜與太掖邊境,即刻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地趕了迴來。


    我訥訥地看著眼前的男子,身材修長,眉清目秀,五官到沒有多精致,可合在一起卻頗有明眸皓齒君子相的意味。


    舟車勞頓掩蓋不住他自有的氣質,謙謙君子,舉止有禮。


    有個詞兒怎麽說來著?


    哦,對,芝蘭玉樹。


    秦離若隻站在那兒,便讓人想到這個詞——芝蘭玉樹。


    “我迴來晚了。”秦離若站在門外,一臉悵然地看著付誌梁早已空了的座椅。


    “師...師兄...”我倉皇起身,不知該稱謂他如何,有些局促地整理自己衣角。


    “傅亞子,頭名女進士?”


    秦離若展顏衝我一笑,齒如編貝,露出兩顆好看的虎牙尖,嘴角還呈現出一顆小小的酒窩,像盛滿了馥鬱的佳釀。


    我緊張地撓了撓頭,不知該笑還是如何,手也不知該放哪裏。


    秦離若微笑著,解開隨身包袱,遞給我一串香木手釧,眉毛彎彎:“也不知送你什麽好,這個小玩意兒就當做師兄的見麵禮吧。”


    手釧沉甸甸的,觸感滑潤,有股淡淡的木香縈繞上麵,聞著讓人心思神寧。


    秦離若並不坐,隻跟我打過招唿,便直奔祭酒處。


    我想跟著,又怕他帶著我不方便,隻得在部裏惴惴不安地等待。


    掰著手指,蹲在大門外,眼看著天邊的紅日從東邊騰挪到西處,秋波浸晚霞,千裏抹殘紅。


    若不是心裏七上八下地打著鼓,這樣夕陽美景定要拉上嚴決明帶著上好的燒酒,品一品。


    可我現在卻沒心思,不知師兄會帶迴什麽樣的結果。


    撿了地上的木棍兒,無意識地在地上畫著圈圈。


    不知過了多久,蹲的我腳都開始發麻,放晴的天兒卻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阿娘教過,這叫“晴天漏”,下不了一會兒便要停的。


    我也懶得打傘,隻覺得蹲的累,便一屁股坐在了算學部的大門檻上,繼續無聊的等待。


    秦離若從祭酒處迴來時,便看到這樣一幅場景。


    一身著素色長裙的女子,手裏轉著跟破木棍兒抽打著眼前的地麵,嘴裏不知念叨著什麽,神情頗為不忿。


    而細雨蒙蒙,夕陽西下,許是向晚天邊的那抹霞雲,粲然如焚,映在秦離若眼裏倒有幾分醉意了。


    秦離若的腳步有些虛浮,他勉力站住了身子,不想破壞眼前如畫的景象。


    可我就不一樣了。


    我想阿娘一定是蒙我,這綿綿細雨澆打個沒完,大有不肯停歇的架勢。


    漸漸地,雨滴打濕了我的褲腳,浸潤我的裙擺,慢慢地一絲涼意鑽進領口,激得我連打幾個噴嚏。


    我開始認真思考,迴屋等待的打算了。


    可我不舍腳下畫著的三個圓圈。


    小一點的是林菀菀,長方形的是冰塊臉林湘姬,又大又圓的是腦子拎不清的祭酒大人。


    我兀自畫得開心,蔫壞地給祭酒的圓臉配上了豬耳朵,嘲笑他是豬腦子。


    “這畫的可意有所指?”


    憋著笑的男聲從頭頂傳來,嚇得我趕緊伸腳踩花地上的圓圈。


    秦離若體貼地伸出半臂,擋在我頭頂,笑著道:“頭發都濕了。”


    我紅著臉,抬頭正撞進他含笑的眼中,似廣袤大海,清澈幹淨。


    秦離若甩開衣服下擺,如我一般,坐在算學部的門檻上,重撿起我剛丟下的木棍,下意識地擺弄著。


    雖然衣裙濕漉,陣陣涼風吹得我手腳冰涼,可我還是陪他坐了下來。


    “祭酒怎麽說?”


    “合並的事兒暫時擱置了,以後算學部便要靠你我二人合力扛起了。”


    “當真?!”我激動的很:“祭酒怎麽如此輕易便答應了?”


    秦離若輕笑道:“也不算輕易吧...”


    我卻沒注意聽他後麵的話,自顧自地蹦了起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晴天細雨間,我展開裙擺,興奮地在秦離若麵前,轉了一個又一個圈。


    素白的長裙輕挽晚霞餘光,攬一懷潔白的纖雲,金光紅雲映在裙上,光影變換間,幻一個美麗的黃昏。


    而遠方夕陽,恰逢日暮,霞光四射,照在少男少女身上,卻透著不可挽迴的淒然。


    不出所料,我染了風寒。


    可我卻不甚在意,保下了算學部,別說這小小風寒,便是讓我臥床半月我都願意。


    秦離若覺得十分不好意思,囑咐我要多喝些熱水,注意保暖。


    我覺得溫暖,師兄關懷自己的語氣,像極了阿爹。


    倒是嚴決明,跟我鬧起了別扭。


    因著染了風寒,便推了與他約好的日程。


    他曉得我淋了雨,反倒與我發起脾氣,嘮嘮叨叨地要我住到他府上,塞些勞什子苦藥給我喝。


    我自然是不肯的。


    不過小小風寒,如秦離若所說,喝些熱水便好了的。


    於是,他生了氣,著人丟了湯藥來,便不再理我。


    我想他公子哥脾性犯了,又怕傳了風寒給他,索性先放著不管,待他氣消便好了。


    秦離若歸來,接任付誌梁,成為新的算學部博士。


    他入院已久,又有些功勞在身,國子監上下沒人說什麽。


    付誌梁知曉秦離若入主算學部,特意寫了封信來道賀,此刻他已攜夫人迴了老家,深耕壟畝,享受田園風光了。


    而我也清閑了不少,課時分了大半給他,重又迴到從前的日子,無事可鑽研些習題,很是快活。


    許是秦離若新官上任,就連馮誕這樣平日拉幫結派喜歡搞些小動作的學子也老實下來。


    一時間,我竟過上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日子。


    轉眼間又近了新生入學的日子。


    國子監日漸忙碌起來,秦離若最近總是被叫去開會,早上要開晨會,上午要開早會,晚上又要聽取報告。


    一日總碰不上幾麵。


    好在他帶的肄業班也沒什麽課了,不過剩下些答疑,我便自請幫他代課,免得他分身乏術。


    可縱然如此,幾次我散值迴舍,還是遙遙地看到算學部的燭火徹夜不滅。


    據說,當今聖上對如今的用人製度十分不滿。


    先不說選拔學子,科考幾輪下來,能入殿試的不過寥寥十數人。


    便是走馬上任者,浸淫官場久了,也變得油膩滑頭,總是扯些虛頭巴腦的空話,毫無實績。


    所以,皇帝想了個法子,要搞所謂的個人責任製。


    也就是說,以後每個人身上都是帶有完成指標的,若你完不成,便要克扣俸祿,影響升遷,與個人利益息息相關。


    我早就看那些混吃度日的人不爽了,對這個法子我忍不住拍手稱讚。


    可這法令還沒推行起來,卻出了事兒。


    西邊大旱,中部洪澇,東北蟲害,黃河決堤,而北麵頻頻山石塌方。


    各種天災人禍接踵而來,擾的朝廷上下手忙腳亂,謠言頓生。


    欽天監諫言,占厥名曰彗,災孰大焉,要皇帝下“罪己詔”,並祈福,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皇帝聽了進去,浩浩蕩蕩的一場祈福辦了起來,整個京城設了禁令,禮部奉令修建天壇。


    天壇是整個京城最高處,皇帝在此登台,宣述罪己詔,自省檢討。


    詔曰:“蓋災異者,天地之戒也。朕承洪業,奉宗廟,托於士民之上,未能和群生。乃者天災地震頻發,毀壞宗廟,朕甚懼焉。天下萬方若有罪,在朕一人也。”


    各個部門如臨大敵,京城的治安達到了空前的高度,幾乎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各處暗衛數不勝數,全都繃緊神經生怕有一絲疏漏。


    而國子監,也封鎖院門,無故不許外出,每日三班倒的門崗,除了院內在冊職員,誰也進不來。


    就連林菀菀也老實了許多,幾次見我竟也不出言譏諷了,想來她也曉得此事的各種厲害,不願惹事。


    不過可惜的是,這一折騰,法令的事兒便被擱置下來,再無人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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