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喜氣還沒散去,京城滿是掛著橫幅彩條的景象。


    國子監的舍院內隻陸陸續續地迴了不多的人,夜幕下降,星星兩兩的燭火搖曳,裝點著暗寂的舍院。


    明兒按排班,我是要去輪值的。


    已是醜時,照往常我早已熄燭睡下。


    隻是今夜,我卻睡不著。


    我有些後悔,怎的如此衝動對阿爹阿娘坦言在京城買房的想法。


    沒的讓阿爹阿娘堵心罷了。


    歎了口氣,翻身裹緊被褥。


    京城的臘月甚冷,唿出的熱氣好像剛一離開嘴角便迫不及待地凝結成白霧。


    覆在臉上,好似周遭的溫度又下降幾分似的。


    還未有困意,卻在這寂靜的寒夜裏,隱約響起了不小不大的哭喊聲。


    誰會在夜晚的舍院裏大聲喧嘩?


    披上外套,我擋不住心裏的好奇,又實在睡不下,打算去瞧瞧。


    “林博士,恕我冒昧,”一披散著頭發,神色有些失控的女子,骨節分明的小手死死地揪著麵前神色不耐的中年女子,乞求著:“隻有博士一家團聚很重要嗎?我已經連值五日了,我們也是除了除夕以外,沒有機會迴家看望陪伴家人的啊。”


    “無論如何,也應該讓我迴去看看吧?”


    周邊的舍院雖未亮光,可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是響起,想來窗邊擠滿了想看熱鬧的。


    我遠遠地打量了那二人,中年的那個我曾有一麵之緣,那是廣文館的林湘姬博士,也是院裏資曆甚老的女博士。


    我剛入職時,第一堂要聽的課便是她授課,隻可惜她曠課了。


    再後來,隻在集體備課時,付誌梁曾為我遙遙一指。


    隻是林博士麵前這一披散頭發的年輕女子,我倒是真不曉得。


    “夜深露重的,鬧什麽鬧!”林博士肅著臉,嚴厲地道:“有什麽事,明日白天再說。”


    “不...”那女子好似更受刺激一般,撲在林博士腳下,仰著素白的一張小臉,哭喊道:“齊兒病的厲害,我已經兩年未曾迴過家裏,家裏遞了消息怕是嚴重,明日博士又要離京,若不是被逼無奈,我斷不會出此下策!”


    周遭竊竊聲響起,想來林博士也覺得臉上掛不住,隻得放緩了語氣。


    “亞子,你家裏的情況我很同情,這樣,明天我跟院裏申請一下,看看能不能調別人替你輪值,好讓你迴家探望,可好?”


    我聽到林博士喊了“亞子”,下意識地以為她叫我,幾乎沒怎麽過腦子便喊了句:“到!”


    這聲音在寂夜中也忒過顯著,顯著到林湘姬幾乎不用搜尋便發覺了站在牆邊偷聽的我。


    “你是...算學部的傅亞子吧?”林博士眯著眼看了我片刻,好似找到了救星般,將那還啼哭不已的女子塞到我手裏,匆忙吩咐道:“她就托你照顧一下吧,你們年齡相當,應該更有共同語言。”


    然後逃也似的,離開了舍院的大門。


    那個被稱作“亞子”的年輕女子,頭發散亂地癱坐在地上,潔白的織錦紗裙沾染點點褐色的泥土,顯得分外狼狽。


    幾不可聞的開門聲在背後響起,不用想也知道,林博士走了,看熱鬧地也想來窺探當事人的全貌。


    “我扶你先去我的屋裏吧。”用力攙起她迴了屋,隔絕外麵探究的眼光。


    “喝口熱水暖暖身子。”倒了杯熱茶給她,燃起的燭光搖曳,著亮一張秀麗的臉。


    臉色晶瑩,膚光如雪,鵝蛋臉兒上有一顆小小的痣,長在右臉頰的顴骨上,很是獨特。


    “你也叫亞子麽?”


    “嗯...”她好似平複了些,微微點頭,啞著嗓子道:“季亞子,廣文館助教。”


    “那倒是緣分,我叫傅亞子,與你同名。”


    “我曉得你,”季亞子輕扯嘴角:“頭名女進士,各門課程均是優異,你是傳奇。”


    她這樣一說,我倒臉紅了起來,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隻得掩飾尷尬地又接了杯熱茶。


    “你怎麽不好奇我與林博士爭執什麽?”


    “...你想講的話,我便聽著,若不想,我便也不問。”


    季亞子笑了笑,道:“你倒有趣,偷聽了半夜的牆角,卻不好奇了。”


    她這話中好似帶有攻擊的諷刺,一時間我竟判斷不出來意,隻得報以微笑。


    “算了,我沒惡意。”季亞子先打開了畫匣子,問:“你也是在京留值的嗎?”


    “嗯,明兒排了班,要去。”


    “嗬,”季亞子譏諷一笑:“果然都如此,我也剛入部門不過一年有餘,每年除夕都是我輪值,部門論資排輩果然沒有例外。”


    她這樣說,我手裏的熱茶卻有些燙手地遞不出去了。


    “不過你們算學部本來也沒幾個人,想來輪值也輕鬆些,不對,我這幾日怎麽沒瞧見你?”


    “...這些日子都是付博士在值班,我...我也是剛迴京。”


    季亞子臉上理所當然的神色僵住了,她不敢置信地張了嘴巴,追問道:“你是說,算學部博士付誌梁一直在值班,而你,剛剛從老家迴來?”


    茫然地點了點頭,眼看著季亞子的臉色衝突變幻,我不敢說話。


    “不可能!”


    “部門助教排班輪值是規矩,博士主簿早早都迴了家,怎可能來部門值守,你怕不是誆我。”


    季亞子好似安慰自己一般自說自話著,臉色剛正常些,卻瞟見我從家背迴的行李堆放在床邊,那些行李還沒來得及拆開。


    桌上還落著幾日未擦拭的浮塵。


    季亞子哭了。


    我從小就不會安慰人,除了對挨了打的傅書業冷嘲熱諷,在這方麵上我真是想交白卷。


    訥訥地遞了帕子上去,眼看著季亞子絞著帕子吸滿了眼淚鼻涕,不一會便沾滿黏糊糊的液體。


    “為什麽世道規矩是這樣?為什麽守規矩的人便活該受苦受累?為什麽聽話也成了被人欺負的源頭?”季亞子失望地看著我:“我好羨慕你,你可以迴家,可我的孩子我已經許久沒見過了。”


    “你...嫁人了?”


    “嫁了,又和離了。”季亞子抹了抹眼淚:“有個女兒,母胎裏帶著病,夫家嫌棄不要她,我就帶著迴了娘家。”


    “那你...”我猶豫,怕問出口傷害她。


    季亞子看出我的欲言又止,不無淒涼地笑了:“想問我為何不在家照顧孩子,要跑到京城來吧?”


    “為了掙錢啊...”季亞子歎息著:“我還有一兄長,早已娶妻,憑白帶著孩子迴了娘家,又常年吃藥,好大的開銷,什麽血濃於水的親情都經不起這樣的消耗。”


    我沒有附和,我不敢苟同。


    我認真思量,不說阿爹阿娘,若是日後傅書業的孩兒病了,要我傾其所有,我也是願意的。


    “你也有兄弟吧?”


    季亞子哭累了,趴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我閑聊。


    “嗯,有一兄長。”


    “哈,我就知道。”季亞子了然地閉了眼:“亞子這個名,就說明了一切。”


    我疑惑,季亞子迴過頭來,窗外的太陽已初露額頭,天空如魚肚泛白,透著些光亮來。


    “亞子,就是不如兒子的意思啊。”季亞子淒然地樣子落在我的眼裏,不知怎的,卻刻在我的心上,牢牢地記住了這個畫麵。


    “是...嗎...?”我嘴裏嚼著這句話,心裏卻好似一顆石子投入水麵,一圈圈地漣漪擴展開來,沉悶悠久。


    迷糊著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耀眼的金光撲麵,攝得我睜開了眼。


    身旁的季亞子早已不知去向,伸手摸了摸被褥,早已涼透。


    起床,洗漱,換衣。


    邁出舍院大門時,身旁卻圍著窸窣的議論。


    不少同僚對我指指點點,想來都是聽過昨夜牆角的人。


    算學部的大門前不知何時貼了兩副對子,倒有些新年的喜氣。


    本以為今日隻有我一人,推開門卻看見付誌梁清瘦的背影正在灑掃。


    “昨夜沒睡好吧?”付誌梁隻抬頭看了我一眼,便得出結論。


    我揉了揉困倦的眼,點點頭,想說些喜氣的新年嗑,卻不知怎的,想到了昨夜的季亞子。


    付誌梁沒注意我這些小動作,低頭從懷裏掏出一紅色的信封來。


    “開工紅包,”付誌梁淡淡道:“沾沾喜氣。”


    我開心的接了過來,手裏一捏覺得十分有分量,這老頭,難道舍得大出血?


    迫不及待地拆開,裏麵竟是一遝厚厚的算題。


    付誌梁摸著胡子,笑嗬嗬地看著我表情迅速地垮了下去。


    “好些日子不算題了,怕你生疏了,這都是我這幾日嘔心瀝血搜集來的好題,明兒我來看答案。”


    付誌梁扔下這句話便背著手走了,一路竟還美滋滋地哼起小調來,留下我垂頭喪氣地坐在桌椅上解題。


    十數張宣紙轉眼間便消耗殆盡,摸了摸付誌梁存貨的小櫃子,多一張都沒有了。


    主簿們還都在休假,看來隻能先自己采買些墊用,日後再報賬了。


    這樣想著,未顧及日色漸暮,信步出了門。


    卻沒發覺,身後跟著亦步亦趨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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