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運二十五年冬,南陽新野縣。


    新野縣是個小縣城,在這般時候,新野縣上下也就三千戶人左右,在富饒的南陽郡,這是排在最末端的。


    縣城南邊有一個馬廄,大家都知道,這是地主韓謙的財產;不過今天要說的可不是這韓謙,小小韓謙,不過是他生命中的過客罷了。


    韓謙既然是個大地主,那他手下的產業自然是有人管理的;這馬廄,便是歸一個叫做司馬元的男人管的。


    他能夠姓司馬,並不是因為他祖上是個什麽什麽的大官,能夠掌控手下兵馬;正好相反,他祖上不過是新野縣的農夫,到他爺爺那輩,便是每一代都給這韓家做下手。


    這韓家倒也未曾虧待過他們,自上五十年,從他爺爺那輩開始,便一直管著韓家的馬廄;這戶人家原本姓啥已經無從考籍,因為他們司職管馬,便被同縣的人戲稱為“司馬”。司馬司馬,也就這麽被他們用來當做姓氏了。


    這是一個安靜的夜晚,許久未曾下雪的新野竟然落起了雪花來;不過凜冬臘月,家家戶戶也就在家中欣賞著這番詩意,大街上卻是不由得空了許多。


    這安靜的雪夜中,城南卻是發出一陣陣嚎叫聲,擾得街坊甚是躁動;不過眾人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沒有一家感到憤怒,隻是為一個即將新生的孩子略作祈禱。


    今天是司馬元妻子妊娠的日子,早在九個多月前,這個老頭便在街頭吼道街尾,說自己的媳婦兒懷上了。不過大家都理解,這個人都四十好幾了,在這大夏,已經算是高齡了;老來得子,如何不興奮?大家都為他感到高興。


    不過他的妻子也是有四十的年齡,如此年齡在這雪夜中分娩,是極其危險的,稍有不慎便是有性命之憂。


    偌大的馬廄之中,躺著一個,站著三個;躺著的那個自然便是司馬元的妻子,如今正麵目恐怖的分娩自己的孩子;而站著的人,則是司馬元、弄婆以及一個麵容緊張的老者。


    這個時代,分娩是極其要命的事情;要知道,醫療技術的落後,分娩導致的母子共亡事件,在這個大夏簡直是家常便飯。


    司馬元看著自己的妻子一臉掙紮的表情,也不知道這分娩是有多痛苦;他的額頭上留著冷汗,在這寒冷的天氣裏,隨著一股寒氣的上升,片刻便是消失無蹤。


    “你別緊張,”那老者安撫著司馬元,麵色凝重的看著慌亂的弄婆,“你現在沒辦法幫她,隻能做到自己安慰自己,調好自己的心態,準備迎接自己的孩子……”


    司馬元麻木的點了點頭,他如何不知道這個道理?但想得到和做得到是兩碼子事。給嬰兒擦身體的熱水早已安排妥當,剪臍帶的剪刀也一直握在他的手上;但他不住發抖的雙手,似乎連小小的剪刀都無法握住。


    突然,屋後的馬嘶鳴了兩聲,把司馬元嚇了一跳;這個時候,那些馬早就應該睡了才是,如何會發出這種聲音?正好司馬元心神難定,便將剪刀交給老者,走出自己的小屋子,朝馬廄走去。


    馬廄中安置著十八匹駿馬,司馬元數都不用數,這個數字他早已爛熟於心,馬有沒有少,他隻用看一眼便是知道。不過這十八匹駿馬中,今天卻是有兩匹馬如同癲狂了一般,不住的扯著蹄子嘶吼著,和著隔壁產婦的聲音,簡直是難以逾越的噪音。


    司馬元見狀,趕忙上前安撫,好在這些馬還綁的勞實,不至於蹬起馬腿將他踢飛。他撫摸著它們的鬃毛,輕聲說道:“慶友,賓頭盧,莫慌,莫慌,我還在這裏……”


    十多年來,這原本這是很有效的安撫方法,所有發狂的馬匹在被司馬元特殊的安撫手法下,都會變得無比順從。但不知今天卻是何種情況,在司馬元安撫了這麽久之後,這些馬非但沒有安分,反而變得更為狂躁了起來。


    司馬元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況,這些馬變得越來越狂躁,這力度甚至要掙脫韁繩一般,弄得司馬元焦頭爛額的,絲毫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現在的自己,簡直就和房間裏麵一樣,什麽事情都做不了……


    “生了!生了!”


    一道欣喜而又低沉的聲音從房內傳來,隨即一陣腳步聲,那老者麵帶笑容地衝了出來,抓起司馬元的手,就將他往房屋內拉。


    “韓叔,韓叔!別急啊,這馬……”


    司馬元剛要說有兩匹馬還在發癲,結果側頭看去,那兩匹馬竟然安靜了下來,低頭在馬槽裏麵吃了幾口草,便繼續睡覺。


    “奇了!”司馬元驚歎道。


    “還騎什麽騎?大晚上騎哪裏去?你媳婦兒都生了,你還不趕緊去看看你家那大胖小子!”那老頭笑著說道。


    二人奔入房中,弄婆已經用水把小孩擦拭幹淨了;司馬元欣喜地接過孩子,臉上如同開了花一般,笑得合不攏嘴。


    那老者看著這個四十歲的人如此欣喜的模樣,笑道:“快給你孩子取個名字吧!”


    司馬元苦笑一聲,他這輩子沒讀過書,如何認得到字?不過一切跟馬有關的字他卻是認識不少;像兩匹馬的騳,三匹馬的驫,他都是問過村口的李秀才的。


    司馬元寵溺的揉了揉那小孩的臉,思量一番後,說道:“剛才那兩匹馬叫得那麽兇,這小子一生下來,他們就立馬安分了……我看,不如叫司馬騳吧!”


    那老頭嘴上說著好,但心中卻是罵道:“取的什麽鬼名字,還嫌一天到晚和馬的交道打得不夠多嗎?”


    隆運三十一年秋,司馬騳六歲。


    今年天氣燥熱,南陽等地發生大量歉收事件,糧食價格瘋漲;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便是這個年代最真實的寫照。


    若大量屍體囤積野外無人收殮,在那個落後的年代,勢必會造成瘟疫的大規模泛濫。南陽郡共計三十六個縣,便有三十二個縣城陷入瘟疫的恐慌之中。


    文宣皇帝勵精圖治,好不容易打造出了一個不亞於世文帝的帝國;各地豐收、麒麟黃龍出世這種消息,在好幾年前簡直是年年都有。


    而如今,荊州、豫州、兗州、徐州,各地皆是發生歉收之事,許多州郡都發生了大規模的瘟疫,幾乎將文宣皇帝半輩子的心血全數毀於一旦。


    但文宣帝已經沒有精力再來管理這些了,隆運三十一年夏天,文宣帝便是躺在床上難以理政,到了秋天,已經是病入膏肓。殿下的大臣都不敢將各地瘟疫的消息上報給皇上,就怕皇上被氣的駕崩。


    因為瘟疫的降臨,往往被指代成當朝皇帝的罪過。


    司馬騳注定是不幸的,由於他的母親當年生他的時候是在凜冬臘月,加之難產大出血,胞宮淤血,身體發虛,難以醫治;在司馬騳年僅三個月大的時候,他的母親便撒手西去。


    他的父親司馬元忍受著眾人對司馬騳的非議,將這個孩子撫養長大;無奈感染了隆運三十一年的瘟疫,臥病在床,不省人事。


    司馬騳雖然年幼,但卻是肩負起了照顧自己父親的重任;每日煮著韓家送來的少許米粒,做成粥飯,一口一口地喂自己的父親吃。


    他沒錢去請郎中,就算有錢,他也沒法去請郎中;整個新野縣都是陷入瘟疫之中,奔走四方的郎中都說自己沒有辦法,看來即便是請來了郎中,也隻能是束手無策。


    “小騳,你吃飯了嗎?”司馬元幾乎是半癱著躺在床上,麵對司馬騳送來的稀粥,他卻是拒絕了,反而是這般問道。


    “我吃了……”司馬騳很自然地迴了一句,他爹每天都會這麽問一下,然後他也會這麽自然地迴答;因為他確實吃了,隻不過吃了小半碗罷了,連最基本的止渴都達不到。


    “臭小子……老子還不知道你?”司馬元笑罵了一句,不過已經看不出他臉上僵硬的笑容了,他將腦袋轉向另一邊,虛弱的說到:“現在這個時候,誰家能夠吃飽呢?我這個老頭死了不要緊……小騳,你還小,還需要到外麵的世界看一看,你可不能死啊……”


    “爹……你難道不想讓我繼續管這個馬廄嗎?”司馬騳略微有些委屈的說到,手中的碗也是放到了另一邊;他們家三代幫助韓家看守馬廄,他以為自己的爹給他取這麽個名字,也是想讓他繼承這個馬廄。


    司馬元搖了搖頭,低聲說道:“男子漢誌在四方,我怎麽會讓你固守在這小小的馬廄之中?你爹,你爺爺,哪個不是因為生活所迫才管理這個馬廄的?外麵那馬都換了好幾波了,而我們這個管馬的卻換都沒換過……”


    “小騳,我取這名字並不是因為想讓你管理馬廄,你爹認識的字少,就認識那幾個帶馬偏旁的;給你取個‘騳’,其實是希望你能夠成為征戰一方的大將軍……這可是你爹多年來的夢想啊!”


    司馬元說著,喉嚨不由得輕咳了幾聲,司馬騳看到這裏,不由得流下了淚來;雖然他隻有六歲,但困難的家庭環境讓他極為早熟。他爹的這些話他如何不明白?


    病患的身體,本人是最清楚的;想來司馬元感覺自己命不久矣,希望司馬騳能夠將自己吃飽……否則,他有何麵目在九泉下麵對自己的妻子?


    “爹,別說了……粥都冷了,我在幫您熱熱……”


    司馬騳抱著眼淚,默默地退出了房間,想著司馬元正痛苦的經受著病魔的折磨,心中簡直是在滴血……自己自幼喪母,父親含辛茹苦將自己帶大,他如何能夠放任他病下去?


    “要是有神仙就好了……”司馬騳喃喃說道。


    司馬騳突然感覺身後一道腳步聲緩緩變大,他迴過頭去,原來是個穿著白袍的道長。司馬騳眼睛一亮,他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道士,見此人穿著不凡,以為是神仙下凡,立馬跪在了地上,磕頭大聲道:“請上仙救救我爹!請上仙救救我爹!”


    那人本想招唿住司馬騳的,沒曾想這小孩子一句話都沒說便跪了下來;正當此人慌亂之時,突然聽見他求救,無奈的搖了搖頭,感情這個小孩子把自己當作神仙了。


    “孩子,快起來,我不是神仙……”那男子輕聲朝司馬騳說道。


    司馬騳愣了愣,抬起頭來仰視這個男子,看他麵容清秀,黑發隨風,背上還背著一個碩大的古琴,不由得撇了撇嘴;他爹告訴他,所謂的神仙的是白花花的頭發,長溜溜的胡子,哪裏會是這麽年輕?想來是自己跪錯了……


    看著司馬騳一臉失望的表情,男子笑了笑,問道:“可是你爹爹病臥在床?”


    司馬騳聞言,點了點頭;男子收起了臉上的笑容,又是說道:“我略懂醫術,可讓我進去看看你爹?”


    司馬騳麵露驚喜之色,不過片刻之後,卻是變得難看了起來——那些老郎中行醫那麽多年,都拿縣城裏的瘟疫沒辦法;這個人年紀輕輕,如何治療的了?


    司馬騳不相信這個人能夠治好自己的父親,他還要給他爹把粥加熱呢……


    “您自便吧……”


    男子見司馬騳並沒有打算將他領進去的樣子,無奈的笑了笑,看來這小屁孩是不相信自己啊……


    男子推開房門,隻見一個瘦削的老者癱在床上,極其虛弱,基本上都隻有出的氣了;男子知道他已經病入膏肓,幾乎無藥可救,但依然是走了上去,坐在司馬元的旁邊。


    司馬元感覺自己身邊有動靜,以為是司馬騳迴來了,但睜眼一看,卻發現是一個陌生男子;不過男子穿著不凡,也不似強盜模樣,司馬元便問:“閣下是何人?”


    男子見司馬元還有動靜,便輕聲迴道:“在下乃深山道士,姓名之事,不足掛齒;方才欲問令郎要口水喝,聽聞閣下有疾,便進來看看……”


    “我已經病入膏肓,不看也罷……”司馬元搖了搖頭,將身子朝向另一遍,又是說道:“水缸在衣櫃邊上,您自便吧……”


    男子無奈的搖了搖頭,沒想到這兩爺子竟然是一個脾氣;他斜眼瞥了瞥另一邊的司馬騳,廚房便在隔壁,有一座小窗能看見情況。


    男子見司馬騳滿頭大汗地倒弄著鍋碗瓢盆,不由一聲歎息……這家老爺子死了之後,這小孩該怎麽辦?


    “閣下……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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