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街景象依舊,商人開著自己的店鋪,煩躁地等待顧客的到來;小販們熱情地吆喝著,忙碌地接待上來看貨物的路人。


    一切是那般祥和,仿佛這個城市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似乎任何的意外都無法打破這種安寧的景象。


    昨夜宮中大亂,大火燎原,幾乎照亮了大半邊的天;緊接著又是雷鳴般的喊殺聲與刀劍聲,這些居民仿佛毫無感覺一般。


    皇城中的壓抑、鬥爭、黑暗,除非顧及到他們的生死利益,其他的就讓那些當官的去考慮吧。


    他們也不在乎自己交的賦稅有多少是用在了國家用途上,隻要還沒到生死存亡的時候,也不去理會政府的腐敗。


    不知何時,街上出現了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蓬頭垢麵,衣衫襤褸,身上還散發著蛆蟲一般的濁臭味,比那些在垃圾堆裏麵蹦躂完了的瘋乞丐還要惡心;衣衫上的破洞遍布身體的每個角落,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鑲嵌在肉體上的傷疤,不知道受了多少的鞭打之苦。他眼神彷徨,空洞的瞳孔中看不見一絲光彩,不知受了何種打擊。


    路人見到這麽個乞丐在長樂街上遊走,紛紛掩麵躲避。那股味道簡直比運輸泔水的車輛還讓人惡心,堂堂京都中心街上,為何出了這麽個惡心的東西?


    就像他十三年前,他嫌棄那個酒鬼一樣。


    乞丐並沒有因為路人異樣的眼光感到不好意思什麽的,他現在隻有一個目的……


    迴家。


    雖然家裏麵不知道被鮮血浸染成了什麽模樣,雖然知道家裏麵一個活人都沒有了,雖然屍臭味會讓他覺得很是不爽;但,總覺得隻要坐在正廳的椅子上,心裏麵似乎都會平靜不少。


    他走幾步便會一個趔趄,現在的他連站都站不穩,好幾日連飯都沒吃飽過,昨日未眠;身體上的操勞以及精神上的疲憊,讓他現在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快到了。”


    走著熟悉的道路,即便是在慢,也會有到達終點的時候;張先不知道走了多久,看著熟悉的紅泥圍牆,心中不知道是感觸還是放鬆,這幾個字說得極其心酸,讓人心生憐憫。


    但是,每當你很慘的時候,你會發現最慘的事情還沒來。當張先走到大門處的時候,那臉上的表情瞬間僵化;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前那原本富麗堂皇的建築體,如今卻是變成一堆廢墟。


    之前的那幾道擎天冰晶,早已是被道士的三昧真火全數化去,如今剩下的,隻是那被大火焚燒殆盡的房屋。


    整個正廳的屋頂已經消失不見了,能看見的隻有被燒成黑色的木質房柱。張先想馬上跑過去看看究竟,難不成是自己眼花了不成?


    他一瘸一拐地跑上去,結果卻硬生生地摔在了地上;但他現在顧不上這些,即便是爬,他也要爬過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跑到門前的張先,終於是力竭。他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膝蓋上傷痕的疼痛現在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不得不接受一個殘酷的現實:自己家裏人被殺光了,房子還被燒成了這般模樣……偌大一個家業,如今卻變成了這番模樣。


    他以為這房子是董伏燒掉的,完全沒想到竟然是自己人燒的。


    他絕望地笑著,原本此時的他,應該是在皇宮之中傲慢地朝著那群大臣笑的;而如今,朝中的大臣一定是在嘲笑他的。


    嘲笑他如此愚蠢,將自己全家性命當做兒戲,就為自己接近權力中心;嘲笑他偌大一個家業,如今卻是化作一股焦土……


    嘲笑他唯一一個女兒,如今卻被國賊之子納入妾室……


    張先費力地站了起來,臉上的肌肉似乎僵硬了一般,一直維持著那奇怪的笑容;他推開隻剩半截框架的木門,走進了“房間”。


    房間兩旁被燒焦的屍山並沒能夠讓他感到驚訝,他走過過道,朝著正廳後麵走去,看著倒在地上椅背被燒焦的椅子,將它扶了起來,放在了“房間”的中間。


    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絲毫不擔心這個被燒焦的椅子稍微用力就會粉碎。他坐在那個位置上,原本應該看到的是四扇敞開的大門,進進出出的仆人;而此時身邊應該已經沏上了一壺好茶……


    但現在,他隻能看見兩邊的屍山,然後便是大門外,是充滿濁臭味的腐敗花園。


    但是他還是傻乎乎的笑著,也不知道是瘋了還是癡了。


    也許他保持現在這種狀態,情況還會算是好的了;若是他再出去溜達溜達,或許會氣的一口老血飆出來,然後就這麽死在街上。


    因為就在他進監獄這麽短短的幾天裏,除開他家的人被董伏殺光,房子被劉夷希燒光;外麵的各種家族產業,什麽錢莊、商鋪、當鋪等等,都是被馬氏兄弟統統搶光。


    好一個三光政策!


    馬邕之前給他教授這個損人不利己的方法,本來就沒安好心。他怎麽可能會把權力交給這麽個商人?入獄的一段時間,馬氏兄弟威逼利誘各方手段,將張先手下所有的基業全數搶走,甚至連城外的農業、漁業產業也不放過。


    現在的張先,是活生生的一個孤家寡人了,不過他還不知道罷了。


    張先呆呆地看著前麵,但他似乎並沒有在看,他看的也不過是自己心裏麵所想的世界罷了;就連眼前出現了兩個人,他也沒有注意到。


    一個身材略微高瘦些的男子朝他身邊那人說道:“這是何人,為何在你家中?”


    另一名身材較為矮小的男子迴道:“穿得這麽亂七八糟的,又髒又臭,看都看不到正臉,也許是不知道是哪裏來的乞丐吧……”


    張先迷迷糊糊地聽見這個聲音,莫非這便是要死的時候,遇見了傳說中的南鬥北鬥?


    孫珪輕輕摸了摸下巴,微眯著眼睛盯著這個人。他不認識張先,但他能隱隱感覺出這人身上的一股氣質,便說道:“他不會就是張先張大人吧?”


    劉夷希想都不想就搖了搖頭,迴道:“張大人平時那麽注重著裝的,怎麽可能穿成這般模樣?”


    “萬一剛從監獄裏麵出來呢?”


    劉夷希靠近這片廢墟,想低下頭來仔細觀摩著這個人的樣貌,但他身上的味道實在是太大了。加上周圍的屍臭味,劉夷希根本不想進這間房子;但光在外麵看,他的臉又太髒了,完全看不清楚。


    “大丈夫立於世,何懼這點氣味?”


    孫珪趁著劉夷希沒有防備,直接將他推進了這個燒焦的“房間”;劉夷希雖想大罵幾句,但看著這個被燒得露天的廳堂,以及周圍堆積的黑色屍山……他罵不出來了。


    這些都是自己做的嗎?若是如此,被罵的……應該是自己吧。


    前幾日都在盧玄家中,昨日又在孫珪家中借住,若不是今日迴來看一番,似乎都忘了自己做出了這番可怕的事情。


    也許是因為自己心脈中那道三昧真火的緣故,自己不會被心魔所控;但這般下去,真的還是個有七情六欲的人嗎?


    劉夷希忍著惡臭,小心翼翼的接近坐在正中央的那個人;現在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是敵是友,每一步行進都必須小心翼翼。


    “啊?”


    隨著劉夷希的接近,張先似乎有了反應,他一臉呆滯地抬起了腦袋,看著眼前這個男孩子;劉夷希見他動了,急忙往後麵退了幾步。


    張先的瞳孔中反射出劉夷希的容貌,仿佛是想起了十三年前。一切都是因為這個孩子而起……自己的野望原本都寄托在這個小子身上;但自己的家業、子女全都因為這個小子而消亡。


    嗬,這又能怪誰呢?自己太過急功近利,自己過於疏忽,難不成要怪罪在這個一無所知的小孩身上?


    仔細算來,現在他也隻有劉夷希這麽一個算是親近的人了。他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緊緊抱住劉夷希,好好的哭上一天一夜。


    “夷希。”張先輕輕地叫了一聲,仿佛之前的笑,已經耗費了他所有的體力。


    “真的是張大人!”


    孫珪後知後覺地跑了進來,見這個原本風光無限的全國首富,如今卻是這番田地,心中不免感慨。


    “看來張大人受傷不輕啊,要快些找郎中與他治療才行!我馬上把他背迴去,你去個醫館找個郎中迴來!”


    張先見孫珪要來背自己,並未有所行動,他側身看了看這片荒蕪的地皮,輕聲說道:“讓我再看會兒……”


    即將離開的劉夷希,也是停了下來;他看了看這荒涼的建築,不由得悲從中來。他不敢告訴張先,這是他的傑作,畢竟身為一個小孩,他如何不怕事?


    劉夷希的心也被觸動了起來,他一臉茫然的看著這原本繁華的房屋,想起自己之前是那般冷漠……麵對著那個對自己無比重要的人,他卻是那般應對。


    “張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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